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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那条河

2017-12-02李星亮

江河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聋子沙河大堤

李星亮

父母亲去世后,我唯一的弟弟又进城了,老屋的房子空在那里,“铁将军”把门,仿佛把我儿时记忆都锁在里面。我常惨戚戚地自言自语:“无家可归了!”有人说得好:哪怕父母瘫痪在床,那还有家,父母亲一走人去楼空。

尤其我已进入古稀之年,真的夜夜梦故乡,我梦见故乡亲人一张张面庞,梦见父老乡亲如何渡过苦难岁月的每一个细节。仿佛田野上空飘来一阵阵薅草时悠扬的山歌声;大队部里会计打算盘的噼剥声……尤其故乡的那条大沙河,那条与故乡父老同呼吸共命运的大沙河。

大沙河亮镜子般河水,濡养着故乡人,使其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但大沙河在暴雨季节变脸也快,破堤毁屋,砂压良田,使乡亲们不得不出门逃生,流落他乡,但他乡总不抵故乡,数年后乡亲们又陆续返回,挑砂开田,备料起屋,又在大圩子里陪伴大沙河起居生息。

在我的记忆中,1954年、1961年、1969年,大沙河三次发大水我都在故乡,我对这条故乡的母亲河记忆犹新,可谓刻骨铭心!

大沙河 小港湾

我故乡的老屋就离大沙河河堤不遠,翻过大堤就是河湾。因大沙河发源于大别山的后冲,据说是刘邓大军军医院所在地。大沙河出山后在钓鱼寺分汊,分南河和北河。南河河床低对大圩子威胁不大,但北河河床高,加上那年月山林和河堤树木被砍伐,水土保持被严重破坏,而大别山多是变质岩,冲刷的河沙跟洪水而下,使河床高于圩子里房顶。乡亲们说:“哪怕蝉撒点尿,大沙河就要发水,何况雷公爷鞭打蛟龙下山,暴雨倾盆大水漫灌,更是不得了!”

无水季节,沙河像条黄龙,弯弯曲曲在安庆下枞阳入长江。沙河弯到老屋后那段形成了绝美的小港湾。这小港湾被翠竹掩映着,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柳树就横在河面上,而茂密参差的枝条下就是清凌凌的深潭。夏天这就是村里男孩们的乐园。这大柳树就是极好的跳水台,七八个小伙伴,赤条条像下饺子似的,往绿潭里跳,往往溅得婶子姨娘们一身,少不得落得一顿“小砍头”的骂,引得小伙伴一阵挤眉弄眼坏笑。

这沙河绿潭既是汲水源,又是漂洗池,几个老屋村里女人都拐进林荫道下绿潭来。这水挑得净吗?前头舀后面渗,清凉的水从沙里钻出来,一会儿绿潭又满了。故乡人爱的就是这口水。沙河水滋润堤外稻谷,稻米皮壳薄,煮饭香满村。沙河水泡茶满杯碧绿入口甜甜的,满口生香。所以我们黄梅戏故乡的女孩生得细皮嫩肉,嗓音甜美。春天来临,惊蛰以后一声声春雷催得满堤竹笋一夜齐出沙土,红嘴绿鹦哥、杜鹃、鹧鸪一齐在密林里鸣唱,于是就产生了经典黄梅曲调《打猪草》等。

大沙河这无数绿潭,又是妇女们的天然论坛。村头巷尾哪怕出一点儿事,都是密林深绿潭边评论的题材。评干部,评干部老婆,评哪家在外做手艺的女婿孝顺给丈母娘买布料子,被说的丈母娘喜形于色,还装腔作势地说:“那娃孬哩,在外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专往家里捞……”这样芸芸众生的生活,在黄梅戏里屡见不鲜,可以说大沙河沿岸及大圩子里的乡村生活,孕育了黄梅戏,而我一听黄梅戏,就想起了故乡的大沙河,以及大沙河里的小港湾,还有缀满星光、盛满鸟鸣花香的一个个小绿潭。

那年月的故乡河

我总记得在上小学六年级时,一放学就要抬木炭上吉庆古镇。镇上一条街都是炼铁的小高炉,傍晚时红了半边天。

扯风箱的是清一色的男劳力,脸上全是黑灰,只露着一对大眼珠,骨碌碌地转,一个个真像京剧里的武生。女的加木炭,铲铁砂,手脚鼻梁也是黑的。

木炭来源,都是砍伐大河堤上、村前村后的树木。碗口粗的、酒杯粗的均一扫而光。村村不断烟,镇上火烧天。汪屋队汪福加老母亲为了护住屋后的那棵大枫树,她抱着大枫树不放。因为看她年纪大,性子烈,所以大枫树才保了下来。改革开放后,这棵大枫树成了神树,四乡八镇人来人往,虔诚地烧香磕头,鞭炮如爆豆。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有钱的甚至挂红毡毯……

笔者曾问卖香蜡的人:“这树真的这么灵?”

答曰:“连江苏上海的人都来,求财的发了,求子的胖小子生一窝。甚至连高考生临考前都来求树神助力考个名牌。”

我说:“平时不发奋能行?”

答曰:“考试碰到难题梗阻了,想起树神,那家伙像喝了杯好酒,一来劲就上去了呗。”

汪婆婆,真谢您老,您当时英勇行为给故乡人带来多大的慰藉啊!

村里大食堂吃垮了,男女老少合家要吃要喝,而门外三尺一根草都不能动,只得进山砍柴。山里人骂山外人,是蝗虫,因此山外人和山里人经常发生冲突。山里人撤掉浮桥,让山外人砍柴赤脚过冰河。山外人为报复常偷山里人柴垛。

山里树木被砍光了,惨剧就发生了,雨水一来,大沙河里的河沙陡然增厚,使河床增高超过圩子里屋脊了,谁见谁怕,忧心忡忡,于是在1969年7月14日,一场破堤大灾来了。

我总记得大沙河破堤,因为那时我在外地读书放暑假回家正赶上了。瓢泼的大雨日连夜一个劲地下。老天爷彻底发怒了,大别山彻底发怒了,雷火如无数条鞭子将洪兽一群群全赶下大沙河。洪流震吼,洪浪咆哮,数十里都听得见,震得大圩子里每个人脸都变成惨白了,说话都害怕大声。老人说,这是在倒天河。我母亲将弟、妹喊起来穿衣服,颤抖着打招呼:“放乖点,娃们,要遭难了。”

村子里劳力都上堤了,只剩下老人和妇幼,成年男人只有我和四聋子。四聋子是残疾人,又聋又哑。

大堤上不断传来土广播声:“堤内社员注意了,你们要做好准备,大堤危险!大堤危险……”呼喊得人一阵阵揪心!

我们村幸好有个老堂屋,是解放前祭祖、婚嫁聚庆用的。房梁都是斗粗的杉木穿成,老老少少只有上老堂屋才安全。四聋子和我站在下边把老人小孩一个个推托上去。

估计上午九点多,大堤上传来一阵可怕的锣鼓声,倒堤了!倒堤了!

老老少少吓得哭起来,四聋子舞动双手示意大家不要乱。

不大一会儿,洪水毒蛇一般从道观街那边穿头扫过来。咆哮的洪水呈一条散兵线,似当年举着战刀的匈奴人马队群轰然而至,连砍带毁。平时热闹的百年老屋群,一下子土崩瓦解,被按在洪浪里。大圩子里千顷黄澄澄正待开镰的早稻,顷刻间不见了,田畈成了波浪汹涌的大江大河。endprint

水头上漂着箱柜各种家具以及木料屋架,还有棺木尸体等……我后来才知道,大堤下甘湾、彭湾两个生产队全冲成大水潭,人也死伤过半。所有人都哭成一团:“老天灭人啦,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正哭间,人们发现四聋子将后屋孤老五奶奶背上来,原来差点将八十岁老人忘了。

突然间,孩子们呐喊起来了:“水上漂着人!”大家定睛一看,一个红木箱上坐着三十岁光景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女婴,离我们只有几丈远。只见四聋子二话没说,一个跃身,冲到大水里,正要抓那个箱子时,突然一个大水头扑盖上去,一会儿四聋子,还有那对母女都不见了,红箱子还在漂動……

水退后,有人提议要给四聋子追认一下,让故乡人世世代代记得他。

改革开放后的故乡河

几场大水把故乡变成了沙漠,堤内堤外都是黄砂,社员称为“沙巴子”。

改革开放初期,有个大城市的建筑商发现了这大大小小的沙丘沙滩,可以说是喜极而泣,在他眼里,不亚于黄金,城市大建设开始啦,要大量黄砂在江底子捞要多大成本?你看眼前这千万方洗都不用洗如此洁净的黄砂,不是黄金是啥?

建筑商问乡镇干部:“黄砂卖不卖?”

干部们惊愕地问:“黄砂也要?”在干部社员眼里这没用又害人的东西还能卖钱,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干部们试探地问,“八块钱一吨干不干?”

建筑商答:“我出十块!成交!”

人们奔走相告:“黄砂可以卖钱啰,劳动力给运输车上沙一天可以得20元钱,天大的好事到大圩子啦。”

于是,公路很快修好了。

于是,车队进村了,一天数十辆,二十四小时村里不断烟,路上不断车,劳动力们、青壮年们撸起袖子打个赤膊,挥汗大干。日月光映着银锹亮背,大沙河内外,一派大干景象。

拉呀拉呀,建筑商们赚得锅满瓢满,金条银锭响叮当;挖呀挖呀,乡亲们恨不能一月将黄砂弄走,好现出他们日夜思念的良田。

……

就这样一直挖了三年,卖了三年。新问题又来了,沙河见到了老底子,比圩子里田面还低了三尺。本来水乡泽国,一下子变成塞北,天不下雨了,大旱来了,车水倒灌呀,河水干了,圩子田地开裂了,庄稼若点把火都烧了。

男劳动力和青年妇女出门务工进城了,只剩下老幼,一到夜晚,一片沉静。

就在前年,我回故乡一趟,一下车就直奔大堤。使我惊奇的是,当年儿时那清凌凌的绿潭又出现了!再看圩子里,稻苗青勃勃的一望无边。乡亲们的旧房全变成小楼房,村子里鸡鸣犬吠一片祥和景象,这是怎么回事?当年的惨样哪里去了?我再看两边河岸水渠线,明白了!大别山口修了水库,叫钓鱼寺水库。那两条白线就是水泥砌的引水渠,碧溪常流,并且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浇菜灌水全是自流。

据了解,圩子里农田全由新型合作社承包了,村民进合作社可以拿工资,也可出门务工两不误。这就合理解决了数十年天灾人祸造成的各种矛盾。

大沙河圩堤茂密的竹木,可以说藏一千人也难以找到,高大的树冠上,白鹤争枝,比比皆是,当然包括那棵大枫树!

密林深处,鹧鸪声声,叫得人心动:“哥哥你莫走喂!”

这故乡的鹧鸪,是喊我?还是叫务工游子?

真是遮不住的树海隐隐,阻不断的沙河水悠悠啊!

大沙河就是流动的时间,每一滴水珠都反射着故乡的历史。大沙河就是生命的化身,每一次变化都在警示着人们:破坏自然,破坏生态,得到就是惩戒,只有人河统一、和谐相处,守住青山绿水,人类才能得幸福!

责任编辑:肖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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