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在“史”外

王兴斌

“先有甜粽子，还是先有咸粽子？”

马上就要迎来高考的高三文科班同学，又在历史课上“歪楼”了。起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学校在端午节发给每位同学一个粽子，或甜或咸，便惹得“甜党”和“咸党”吵了起来。然后，他们就习惯性地把这种问题，径直拿到历史课上讨论起来。

至于我，只能拿着准备讲评的“临门一脚”试题，孤零零立在讲台边，扮演着世界体系中纯粹的边缘化角色。而年级组长因为班里吵得厉害，已经来到后门探头张望，待发现是历史课后，一副恍然而悟的样子，见怪不怪地离去了。

毕竟，这样的情景，对我们的历史课而言，真地是“常态”而非“变态”。仅仅是在端午节前后，高三历史课上曾经讨论的诸如此类、看上去跟高考甚至历史课毫无关系的怪问题，就已经不少：

“大家复习累了，就小小憧憬了一下自己想要报考的大学专业，基本上是财经、管理之类，而以前的人们会选择当工人、当兵。所以，语文老师认为当下的人们庸俗了，理想主义淡薄了，该怎样理解这种现象呢？”

“今天食堂做的米饭很难吃，散散的。还是东北大米好吃，为什么东北大米好吃呢？一般都是说因为东北大米一年一季，淀粉含量高，但类似的气候条件，同纬度地区很多，为啥其他地方的大米就没有东北大米好吃？”

……

其实，这样的“常态”，我还真是“自作自受”：在历史课上讨论这些足以让我感到忧伤的怪为题，始作俑者并非别人。原因也很简单，过去几年，我一直留守高三，每次接手新的毕业生，相看两不识，而高三天然的紧张气氛，兼之我传说中的“杀手”名号，最初的高三历史课，总有些“道路以目”的感觉。所以，我就不时抛出一些像“孔子一束干肉的学费是否便宜”、“《诗经》、《楚辞》为何能够形成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风格”等跟课堂往往没有直接关系的小问题，撩一撩大家的好奇心，缓一缓弥漫的“白色恐怖”味儿。

——效果，出奇得好！

但是，慢慢的，我的地位，就由問题讨论的发起者和主导者，继而“以备顾问”，最后，“老师，您先歇会儿吧！”而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跟历史课如隔山海，与之相随，课堂秩序自然也“纲常失序，王纲解纽”，弄得几任高三年级组长，总是忧心忡忡地提醒我：“咱们的历史成绩，在高一、高二可始终是各科中最差的……”

感谢可爱的同学们，高三每次大考，他们的历史成绩，逆袭如此之棒！

而其中的秘密，其实也不难想到。同学们想要解答的各种怪问题，尽管常常“非历史”，但历史学式的思维路径，却在我有意的引导下，成为大家压倒性的思考指向。于是，同学们需要调动远远超出课本容量的几乎全部历史知识储备，甚或借助政治、地理乃至数学、物理等多学科资源，才可冀望于得出更靠谱的答案。

有一次，我们做到一道有关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题目，借着陈桥兵变的由头，我们就讨论了一下“明黄色为什么成为皇帝服饰的专用色”问题。其间，就有同学比照古罗马贵族尚紫的原因，推想中国古代明黄色印染成本较高，便兴致勃勃地检索了好多有关化学印染工艺的资料。

显然，在这样的过程中，同学们学习历史的劲头，很容易就迸发出来。而兴趣，不正是最好的老师吗？

不仅如此，当历史核心素养的提法大热之后，我们也发现，大多数讨论过的“非历史”问题，其实就在悄悄滋养着同学们的核心历史素养。

比如，“时空定位”，我们至少在以下问题的讨论中，增益匪浅：

爷爷奶奶们有一辆自行车就结婚的“简单爱情”，真地“平平淡淡才是真”吗？

文艺青年们津津乐道的风景绝美之地，如南迦巴瓦、香格里拉，你愿意终老于此吗？

老家的亲戚们，特别是老人，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喜欢说我“又瘦了”，言外之意，还是胖点好？

……

万事俱备，东风亦不欠。历史成绩，当然无需担心。甚至，我带的这几届毕业生，总有人不顾“历史是冷门，不好找工作”的劝阻，“壮烈”而决然地，第一志愿考入清华、复旦、南大、人大、中大、武大等“双一流”高校的历史系。

还是重新回到粽子的“甜咸之争”吧！当40分钟的一节历史课时间已耗去大半之际，一名喜欢以“吃货”自矜的小姑娘，以“粽子最初是祭品”和“盐是必需日用品而糖在古代往往是奢侈品”两个史实为出发点，施施然判定“先有甜粽子”。更妙的是，小姑娘还认为粽子由祭品转而“世俗化”的关键，应与市民阶层壮大相关，故推想咸粽子很可能最早出现在古代商品经济最发达的江南一带。

几天后，当小姑娘和同学鏖战于高考考场之际，我在网上发现了一篇“先有甜粽子还是先有咸粽子”的文章，其在严格实证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与小姑娘单凭历史思维而得出的推论，毫无二致。

我记得年鉴学派大师马克·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邀请比利时历史学家皮雷纳参观博物馆，但后者却希望去参观市政厅，理由是：“如果我是文物收藏家，那么我会去博物馆。但我是历史学家，我热爱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培养学生对历史的热爱，培养学生的历史核心素养，或许，课堂之外，历史之外，亦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