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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环县看道情皮影

2017-12-01徐则臣

飞天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环县仙草皮影戏

徐则臣

从环县回来,我把网上能找到的皮影戏视频差不多全看了,喜欢。越看越喜欢。可能是人到中年,慢慢学会往回走了,二十来岁不喜欢的那些老东西,现在都逐渐有了兴趣。过去不喜欢吃老豆腐,现在进了山西馆子,点的第一个菜就是老豆腐;过去不喜欢传统戏曲,现在一个个都捡起来了,京剧、越剧、昆曲、评剧、黄梅戏、二人转,连我老家只有邮票大的地方流行过的地方小戏,我都听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当然也包括道情皮影戏。但事实上,在去环县之前,我都没正经看过一次皮影戏。犹记得很多年前看张艺谋的电影《活着》,皮影戏正演着,一把刺刀从屏幕那边戳进来,惊心动魄地一声哧啦,幕布从上到下被切作两半,一个日本鬼子端着枪冲到了人群里。好细节就当如此,四两拨千斤,省去了千言万语:战争开始了。很多年里我只想着它的精妙,注意力一直没能真正放到皮影戏上,当然,我知道那是皮影戏。不过也就到此为止。直至在環县,现场欣赏了一场皮影戏,这一门艺术才真正立在了我的头脑中。

说来惭愧,之前完全不知道环县素有“皮影戏之乡”的美誉。走南闯北多年,竟然环县也是我到过的第一个甘肃省的辖地。一张白纸好画画,现在是一张白纸上突然闯进了一台戏、一种戏。那天晚上走进下榻酒店的宴会厅,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回来恶补硬知识,方知道那搭戏台子不叫搭戏台子,演出前的整个准备,行话称“构一座城”。映照皮影的幕布也不是布,是白纸,专业的说法叫“亮子”。整个戏班子五个人,在亮子后面已各安其位,手里操着家伙。主唱皮影戏的是位老先生,面目黧黑,头发花白,一件蓝灰色旧衬衣外套着老绿色马甲,一副日常的老农民打扮。其他四位手执二胡、笛子、唢呐、锣鼓等乐器,接下来的演出中,他们既伴奏,又伴唱,谓之“嘛簧”。唱主角的那位老先生不叫主角,叫“挑仟儿”。

“挑仟儿”的老先生对我们示意,开始?我们说,开始。等不及了。老先生转身对“嘛簧”点头,咣,锣鼓家伙响起来。阔大的宴会厅只有不多的观众,那待遇相当于堂会了。灯光灭掉,唯一的光来自“亮子”后面,老先生坐在黑暗里开腔说唱,一个个皮影穿过稀有的灯光,把影子投放在白纸屏幕上。我看过很多戏剧,但极少有这一回皮影戏前的体验。那梦境般的场景,到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恍惚。

演的《盗仙草》。在一片热闹的乐器声里,亮子上出现南极仙翁的领地,在崖畔,一棵仙草在风里飘摇。白鹤童子上,“挑仟儿”的歌声起:“哎,好逍遥——”说的是他受命留守仙草,而此刻仙境祥和,百无禁忌,这一天的班要顺利交接了。那仙草“灵芝乃物价瑰宝,调阴阳运元功百病皆消”。正在童子打坐五花神石之际,但见妖风阵阵,一条白蛇拨云穿雾,瞬间幻化人形,传说中的白素贞衣袂飘飘,执长剑驾祥云来到。“挑仟儿”唱:“噢,走着——长寿山有许多奇花异草,又只见洞门外白云飘飘。果然是幽雅地蓬莱海岛,见童子坐上边十分清高。”故事开始了。

盗仙草的故事每一个中国人大约都不陌生,各种文学艺术形式都曾连绵不绝地演绎过。我数了数,小说、散文、诗歌、影视之外,单戏曲我就欣赏过不下十种,但皮影戏是头一回。这门艺术太特殊了,你说它是门说唱艺术,肯定没问题;你说它是电影、动漫也未尝不可;说它是种双簧,好像也不算太离谱。它极其的程式化,却又具有相当的可塑性;既是人工现场表演,偶然性和随意性就不可避免,唱词上必会有所出入。我比较了网上同一位艺术家不同语境中的同一出戏,唱词上还是稍有变化。我以为这很好,好的艺术家就该如此,在信守中相机而动,在特殊语境下寻找更多的可能性,艺术才会有大发展;“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时”与“为事”固然稍嫌宏大,但其理一也。这必定也是一门艺术寻求活力的路径之一。

皮影有固定的造型,人物和其他物象活动的空间很小。人物还好,胳膊腿等关节处尚可转圜,那些山石、车辇、座椅、房屋、花草树木以及不甚要紧的人和动物,只能将影子稳固地定格到屏幕上。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对艺术家是个相当的考验。他们不动,他们还得以他们的不动表现出活泼动荡的情景与细节,他们与“动者”的关系,就需要“挑仟儿”和“嘛簧”用动作、说唱与各种音乐之声去协调整合了。整个道具、画面和说唱与音乐在内的表演,都介于具象与抽象、写实与写意、繁复与简洁之间。

作为戏曲艺术,它独异的妙处我是门外汉,但热闹看完了,我突然就想到了文学。想到了文学中的具体与抽象、整体与局部,想到了文学中的写实与写意,想到了文学中的繁简得当,想到了文学几千年来的发展,以及我个人越发显明的趣味。有些年我喜欢简洁,简到了“极简派”,说句话标点符号都节约着用。那时候我认为好作品就该至简至丰,用最少的字词干出最多的活儿,细节、形象一不留心就飘飘忽忽。节制是上瘾的,就跟减肥一样,慢慢减出了厌食症,看笔下形容枯槁的文字,始知事情做过了头。然后莫名其妙开始往繁复里走,用加法写,事无巨细,往自然主义方向走,矫枉过正至于患上了细节肥大症,像在显微镜底下写小说。这肯定也不好,作者累不死读者也能累死。那么,一篇好文章,一篇我喜欢的好文章的疏密和繁简、节奏和虚实,它的度究竟在哪里?

这些年我一直在摸着石头过河。好小说得有充分的细节落实能力,以便带领读者瞬间重返现场,一定程度上的“实”是必需的;好小说又要足够地“务虚”,以便故事和场景落地之后,小说的意蕴能及时地飞起来,上升到一个更加宽阔、可供无限遐想与阐释的空间,说那个空间是形而上的也罢,说它是余音绕梁、意味深长也罢,反正你必须得让它有。什么样的艺术虚实简繁恰到好处呢?或者说,什么样的艺术经得起咀嚼耐得住推敲、看你千遍也不厌倦呢?我在中国的戏剧中看到了这个分寸。比如京剧:人在台上,抬手挥几下马鞭,你就知道他日行千里;身后插几面护卫旗,你就明白他麾下有千军万马;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你分明看见战事连绵,如火如荼。我就想,好小说也该如此。但又一想,是不是那一身花花绿绿精雕细刻舞动不休的行头太腻了呢?就像看水墨画,孤舟一叶,连一丝水波也不兴的留白是不是过于空旷和简淡了呢?八大山人的枯寒固然醒人耳目观之难忘,是否也失之瘦硬和孤狭了呢?如若再从容、自然和宽阔、丰盈些,是否会更好?我一直在找那块石头。

在环县看完皮影戏《盗仙草》,我不敢说一定就找到了理想中的石头,但我必须承认,它帮我缩小了探寻的区域,让我更清晰了那个分寸可能在哪里。当然,启发不止于此。皮影戏自身携带的地域性和文化密码,也对我理解一种生长在源远流长的传统中的当下文学创作,也有莫大的启示。如果要找一个接地气的艺术的典范,环县的皮影戏肯定算得上一种。那几天在环县的大地上游荡,我见识了一个丰饶的环县,也见证了一个贫瘠的环县,而皮影戏,可能更接近那个贫瘠的黄土环县。

进入山区,那连绵不绝的黄土梁子和山峁峁,在干燥的太阳下发出枯黄浩大的光,看见了让人想哭。也许并非仅仅哀民生之多艰,我知道那些窑洞里的人家只能靠天吃水,收进地窖里的雨水有多少,他们一年的吃水指标就是多少,旱年到了,一碗水都得算计着用;也许还有面对黄土堆积的无边瀚海,所生出的一种地老天荒的孤寂和宗教感。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地方,一群人生活在这个地方,一代代人生活在这个地方,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如何表达这片黄土之上的生活,如何表达他们自己?《盗仙草》“挑仟儿” 高亢、粗犷、苍凉的声音就响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浩荡的生之焦渴,也充满了尘世里那些劈面相逢的微小欢乐;如同水干了,如同雨又来了。

环县的民间有句顺口溜:走亲戚毛驴一赶,吃羊肉袖子一卷,心慌了窑洞里一喊。说的是环县三种著名的日常生活,赶毛驴走亲戚,吃羊肉,这“一喊”,就是环县的道情皮影。“心慌”时的喊,差不多用上了洪荒之力吧,所以道情皮影又叫“吼塌窑”。“慌”字和“吼塌窑”用得都好,地久天长的艰难和磅礴的爆发力呼之欲出。环县是“皮影之乡”,也是得其所哉。

“挑仟兒”的那位老先生,介绍时我只听清是皮影戏“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尊姓大名没听见,现场也不好问,一直憋着回到北京。到了家我就开始在网上搜,很容易就看到“挑仟儿”的那张脸。在皮影戏艺术界老先生太有名了,他叫史呈林。1947年生于环县木钵镇关营村史家沟,七岁随父亲、人称“铁嗓子”的皮影戏大师史学杰先生学艺,十六岁登台独自演出。资料上显示,史呈林记忆力惊人,一本新戏听几遍就能熟记于心,最多时一人同时分饰八角。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信息。看过了史老先生的众多演出视频后,看到了一个对老先生的访谈。

在那个访谈节目里,电视台进了史家沟的窑洞里,老先生坐在镜头前说:1980年至1985年间,他每年演出多达三百零几场戏。当老先生从镜头前站起来,他要开始一场新的演出。这是中断多时之后的头一次演出,他去箱子里翻检皮影,发现两张皮影坏了;他去召集他的“嘛簧”搭档们,发现他们已各寻了生计,费尽嘴皮子终于攒成了一班人马。这就是这门艺术的现状。这就是一门极为优秀的艺术的现状。那个访谈我连着看了两遍,依然忍不住欷歔。我当然知道,几乎每一种传统艺术在今天都逃脱不掉这样的命运,大师们也正纷纷告老还乡,但亲眼目睹一门艺术走向黄昏和博物馆,还是忍不住难过。不知道我看到的那场《盗仙草》,是不是漫长的时日里为数不多的演出之一。一念及此,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机会再去环县,去木钵镇关营村史家沟,去史家沟的那孔窑洞里,能有幸再欣赏到一出皮影戏固然完美,若无此荣幸,见见史呈林老先生,也足慰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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