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南系”《西游记》:以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切入点
2017-12-01胡胜
胡 胜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重估“南系”《西游记》:以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切入点
胡 胜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20世纪80年代,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曾提出“孙悟空祖籍福建”的观点,但一直未能获得中国学界的完全认同。至90年代,福建相继发现多处与“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相关的文物,一度引起研究者们的热议与争论,但最终亦未能改变已有结论。问题的关键在于以福建为代表的南方地域,缺乏一个完整的《西游记》故事系统,所有关于“猴”的传说、记载都是零散的,给人的印象,更像是百回本《西游记》影响下的反流。而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的发现,则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前此我们完全陌生的完整自足的“南系”西游故事。尽管该戏现存抄本时间较晚,但有种种迹象表明它的出现应该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后,与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同时或更早,是宋元间《西游记》的标志性作品之一,这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有关《西游记》南北系统的旧有论断。
孙悟空祖籍 福建(泉州) 傀儡戏《三藏取经》 “南系”《西游记》
20世纪80年代,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曾经从社会学、民俗学、地理学等角度入手,提出孙悟空“祖籍”福建泉州一说。*参见[日]中野美代子著,王秀文等译:《孙悟空的诞生》,《〈西游记〉的秘密(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10~420页。中国学者一方面认为此说极具启发意义,但同时又认为就此下定论为时尚早,因为“这些猴的故事零星散乱,谈不上体系,在形态上与取经故事无法相比”*蔡铁鹰:《大闹天宫活水有源——顺昌齐天大圣之我见》,《学海》2006年第1期。。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福建一带与“齐天大圣”“通天大圣”有关文物的先后发现,闽地学者旧话重提,孙悟空“祖籍”之争又一次成为热门话题。*参见齐裕焜:《〈西游记〉成书过程探讨——从福建顺昌宝山的“双圣神位”谈起》,《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王枝忠、苗健青、王益民:《顺昌大圣信仰与〈西游记〉》,《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徐晓望:《论〈西游记〉传播的南北系统》,《东南学术》2007年第5期。学者们将其纳入《西游记》成书过程的范畴探讨,但最终争论双方未达成一致。有学者认为“顺昌的齐天大圣体现了南方一种民间信仰,这种民间信仰在元末明初参与了《西游记》的演化,对后来取经故事的丰富发展有很大的贡献,但它对于《西游记》成书的意义是有时间、地域方面的限制的,不可随意扩大”*蔡铁鹰:《元明之际“孙悟空”“齐天大圣”的文化身份及〈西游记〉成书过程的阶段划分——兼答齐裕焜、王枝忠、徐晓望等福建诸贤》,《晋阳学刊》2010年第4期。。对“福建说”审慎地持保留意见。其实说到底,这还是由于《西游记》的成书过程太过复杂,涉及广泛,从“齐天大圣”“通天大圣”信仰到《西游记》,整个成书链条的拼接,“缺少中间环节和证据,存在着相当大的难度”*苗怀明:《论明清时期的齐天大圣崇拜》,《西游记文化论丛》第1辑,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然而,一部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的出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补足了证据链条的缺失,使我们不得不对“福建说”重新加以审视。
(一)
现今所见这部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清抄本,是民间傀儡戏班的舞台演出脚本。这种抄本被称作“傀儡簿”,因傀儡艺人学戏是靠师父口传心授,而非纸上功夫,其作用是供演出前演师浏览(俗称“走簿”),以及演出时挂在前台作为提示,与古今剧作家编写的用以阅读和排练的正规文学剧本有所区别。
正因如此,该抄本一直未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零星几篇文章,均出自当地学者之手,其论述重点,或就内容进行简介、分析,或偏于目连戏的考论,大多未能将其提升至宋元时期“西游故事”生成、传播之关键坐标的高度来加以观照。笔者认为,如果我们对该剧相关文化信息,尤其是剧本本身加以深入研究,就会发现它的产生年代似应远早于我们的想象。曾有人认为“今存傀儡戏清代抄本《三藏取经》当是明代写本的一个传抄本或转抄本”,“是目前闽南地区所发现的最具原始形态的取经故事”*龙彼得:《明刊闽南戏管弦选本三种》,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5年,第100~102页。。但如果我们把考察对象还原为“故事”,用“生成”替换“创作”,用“传播”取代“搬演”,更多着眼于故事形态演化的历史阶段,而非传抄誊录的时间的话,那么,该剧的生成年代极有可能要早于明代,它似与“目连总簿”的《目连救母》一样,应是在宋元时期生成与传播的。
这部《三藏取经》涵括在泉州傀儡戏《目连》“全簿”之中。一般来说,目连戏的搬演,大致有两类情形:一为以目连救母故事为主的单本演出;一为多种剧目的组合演出,如包括《梁传》(《梁武帝出家》《梁武帝记》《梁武帝》)、《香山》(《观音得道》)、《西游》、《封神》、《岳飞》等剧目的目连系列剧搭配同演,时间不等,热闹好看。此泉州傀儡目连戏,即属第二类,由《李世民游地府》《三藏取经》《目连救母》三种本子组成,谓之“目连全簿”。前两者独立于目连戏之外,自成体系,与我们所习见百回本系统的《西游记》迥然不同。
全剧23出,原无标目出目,是艺人根据剧情和出场自成的段落分出,*参见黄锡钧:《泉州傀儡〈目连〉概述》,福建省艺术研究所编:《福建南戏暨目连戏论文集》,1990年。可演两个夜场、一个日场。目次如下:见佛祖;坐井猴;派数;收猴;收马;收二郎;收猪;蜘蛛闷;收蜘蛛;报凶讯;收三圣;登仙阁;遇公孙;收大蛇;隔柴渡;天宫会;讨和尚;收赤面;八轮叹;收八轮;见大佛;降佛旨;封赐。
主要人物(按出场顺序排列)包括取经团队:三藏、孙悟空(齐天大圣)、二郎神、猪(朱)八戒、深沙神(白马);神佛集团:观音、善才、土地、诸天、寒山、拾得、龙王、李天王(毗沙门天王)、揭谛、摩家四将、释迦文佛、金刚;妖魔集团:蜘蛛精、三圣(罗托、罗侯、罗独)、大蛇精、赤面鬼、八轮圣母;凡人包括李世民、长孙无忌、黄公等。由上述人物简单排列,可知其故事情节、框架相对简单。现将剧情简述如下:
开场,三藏自报家门,自述姓陈名玄英,父亲陈光蕊赐进士出身,去南阳赴任,遇水贼刘洪、李彪,被害,母亲忍辱从贼,产子,满月抛江,被救,蟠桃寺出家。唐王做僧会,拜为斋主,又认为义子,法号三藏太子,发愿西天取经。观音指路,赐宝绦、金箍、锡杖、钵盂、芒鞋,前途去救齐天大圣一同西行。
齐天大圣姓孙名悟空,兄弟十一人,号十一曜星君,居花果山水帘洞。入天宫偷食王母蟠桃十二颗,老君仙丹三钵,饮御酒三千瓮。被玉皇差二郎神、三太子、托塔天王率天兵擒拿,八卦炉中炼成火眼金睛。逃出丹炉,被释迦佛五指山压住,禁于幽州野马桥下万丈花闪琉璃井。
长孙无忌奉旨,蟠桃寺安排斋筵为三藏饯行。三藏前途至九品无船江,善才奉观音佛旨播起莲花渡江。土地引至琉璃井边,以丝绦救出齐天大圣,与其摩顶受戒,戴上金箍,称作行者。行者反悔,回花果山。三藏念动催箍咒催返。
黑沙洞深沙神食人无算,此番摄走三藏。行者与战,道出行者根底——铁色猕猴,一怕火,二怕水。行者被火烧败,求见南海佛祖观音。观音诱深沙神捧起钵盂,以钵盂罩住其身,罚变身白马同行取经。
二郎神因天津桥头戏弄传言玉女,受罚。观音求情,贬至灌口山镇守。见三藏师徒,发愿同赴极乐。
猪八戒镇守嵩山(猪屎山),被行者收伏,愿同往西天,三藏为之改名“朱”八戒。
华山地养夫人蜘蛛精变作妇人,半身土上,半身土下,向三藏师徒呼救。自称因做错事,为丈夫所埋。三藏命行者拨土救人。蜘蛛精伺机摄走三藏,欲强行成婚,行者寻至,打死蜘蛛精。
蜘蛛精三个哥哥罗托、罗独、罗侯,号称三圣,镇守窝山。罗托生日庆寿,小鬼来报蜘蛛精死讯。三圣怒摄三藏。
行者等与战难胜,三筋斗云驾往南海见观音佛。(下缺)
登仙阁(地名)有大仙十分灵通,每岁要受童男祭献,否则降灾。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当年轮值,恰遇三藏师徒。三藏劝大仙未果,行者打死大仙(原为大蛇精),着人拆毁宫殿。
天台山方广寺寒山、拾得二仙隔柴渡化桥渡三藏,山崩桥断,三藏跌入江中,为龙王所救,送上天台山。仙童前请赴天王万寿面,一贺寿辰,二贺哪吒太子再出世。
毗沙门宫李天王安排斋筵,请五百尊者赴会。献仙桃。仙童禀报:五百条手帕分五百罗汉,尚剩一条,无人收领。长老揭破前因:因第三位尊者金禅罗汉(三藏前身),当日私赴灯果会,佛罚历三十六劫磨难。请入宫中赐酒三杯,三藏大醉不醒。
行者、二郎打上方广寺讨人,如来说出三藏大醉天王宫。二郎推行者前去天宫要人。行者忆当初闹天宫偷食事,二郎忆戏玉女事,互相推诿,不敢前往。只得唤出揭谛扶三藏出天宫。
嵩山李长者名德,有女金玉,年方十八,为妖赤面鬼迷乱。三藏师徒借宿,悟空入女房中降妖,妖怪吐火逃脱。后从土地处探得妖怪底里,变作李金玉诱惑妖怪。妖怪自称本是樵夫,因见灯灯佛将珠放在三宝石上,坐闭目禅,被他吞落腹中。悟空骗妖怪吐出宝珠,伺机吞下,将妖怪擒住,以三昧火烧炼。
八轮圣母姐妹八人(金轮、银轮、铜轮、铁轮、锡轮、风轮、火轮、车轮),思量婚配。摄去三藏,行者寻师。罚八轮变八位飞仙,飞去西天雷音寺,报知信息。
师徒见佛,赐经一藏、文一藏、律一藏,差八金刚、四菩萨送归蟠桃寺。
至唐市,跪念《心经》全文。念诵佛号。佛旨封三藏为宾头罗汉尊者、齐天封为虚空大圣、树生太子业龙、如来(衍文?)、灌口二郎各封灵通大帝。朱八戒、深沙神及琉璃诸位等,各赐成佛。唐王李世民封三藏为大法真经大禅师。
(二)
以上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陈述情节,是因为此《三藏取经》与我们习见的《西游记》有太多不同。
首先,它与其他涵盖于《目连戏》中的《西游记》不同。和泉州傀儡目连戏(以下简称“泉目连”)一样,包括《西游记》的目连戏,视野所及,较有代表性的还有江西景德镇本(以下简称“江目连”)、安徽歙县本(以下简称“徽目连”)和四川高腔本(以下简称“川目连”)。“江目连”和“徽目连”的《西游记》情节接近,“川目连”则相对较长。见表一:
简名总本数《西游记》出数出 目泉目连三本:《李世民游地府》、《三藏取经》、《目连救母》斩龙、游地府24出单独一本;取经23出《游地府》略;《三藏取经》:见佛祖、坐井猴、派数、收猴、收马、收二郎、收猪、蜘蛛闷、收蜘蛛、报凶讯、收三圣、登仙阁、遇公孙、收大蛇、隔柴渡、天宫会、讨和尚、收赤面、八轮叹、收八轮、见大佛、降佛旨、封赐。①江目连七本:梁武帝一本,目连救母三本,西游一本(包括太宗入冥),岳飞两本斩龙、入冥15出,与取经15出合成一本坐台、上寿、登殿、打鱼、赌赏、上奏、回宫、看田水、献榜、求救、登殿、五殿、四王并审、三殿、二殿;超度、起程、作饯、天宫、上奏、上寿、逃走、度化、花果山、拐宝、追赶、拐扇、见佛、超度、回家,30出。②①②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毛礼镁:《江西南戏目连考》,中国艺术研究所、安徽艺术研究所等编:《目连戏研究文集》,1988年。
① 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 年。
② 毛礼镁:《江西南戏目连考》,中国艺术研究所、安徽艺术研究所等编:《目连戏研究文集》,1988 年。
(续表)
① 茆耕茹辑:《目连资料编目概略》,台北:施合郑基金会,1993 年,第265 页。
② 李树成抄本《川剧四十八本目连〈连台戏场次〉》,重庆市川剧研究所编:《四川目连戏资料论文集》,1990 年,第247 页。
和江西本、安徽本、四川本相比,泉州本有很大不同,仅从内容、出目比较看,种种迹象表明三者明显比泉州本晚出,应为百回本流行之后问世的,受百回本情节影响较大。
至为关键的一点,三者皆将“太宗入冥”与“三藏取经”链接在一起,实现了无缝对接,由超度龙王,引出玄奘取经。而“泉目连”二者各自独立,是并行的两本,没有明确的连接点。这正合于西游故事的早期形态,各自独立发育、传播,发展到后期才彼此黏着、勾连,形成一个整体,作为连接“闹天宫”与“西天取经”两大单元的车钩。*赵毓龙:《论张大复〈钓鱼船〉对“刘全进瓜”故事的改造》,《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6期。
从表中可见江目连、徽目连出目的相似度较高,情节相近。如都有沙桥饯别(江目连作“作饯”、徽目连作“饯别”)、黑熊精拐宝(一作“拐宝”;一作“偷盗三宝”)、火焰山盗扇(一作“拐扇”;一作“火焰山”)等情节。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作饯”——尉迟恭郊外饯别,唱北曲【小梁州】【古梁州】,剧本完整,可独立演出,其与元剧吴昌龄剧本关系密切,对其定位为宋元杂剧影响下的产物,*毛礼镁:《江西南戏目连考》,中国艺术研究所、安徽艺术研究所等编:《目连戏研究文集》,1988年。但更多细节明确显示了其后出的痕迹。典型者如“江目连”中的“拐宝”“追赶”两出:说乌风洞的黑熊精欲骗唐僧三宝,幻化茅庵,行骗得手。悟空追妖寻宝打死了前来祝寿的黑熊精妹妹白衣秀。化其模样,又将毫毛变作金丹,诱使黑熊精吞吃入腹,打死黑熊精,夺回三宝。一见之下,不由人不想起百回本第16~18回黑风山的黑熊精,黑熊精盗得袈裟,与白花蛇精、苍狼精筹划“仙衣会”,被悟空当场撞破,蛇精被一棒打杀。而当时的白花蛇精幻像正是一名“白衣秀士”,结果在这里却讹成了“白衣秀”。“白衣秀”与“白衣秀士”仅有的一字之差,人物性别就搞了个对换,蛇精变熊精(只是不知是否白熊,“白衣秀”与“白熊”本身发音相近,也有可能产生音转讹变),还成了妹妹,充满民间智慧与谐趣。说明尽管江目连在流播过程中夹杂少量旧本内容,但比例有限,更多内容后出的迹象明显。
而川目连,仅从其情节的完备上就可知是百回本影响之下的产物。有鉴于此,本文对后出的江目连、徽目连、川目连中的《西游记》不再多费笔墨,下面只对“泉目连”中的《三藏取经》加以剖析。
(三)
该戏与今所见各本西游故事,尤其是隶属于百回本谱系者有诸多不同。虽然故事的整体流程大致相近而略简,但不论取经团队成员、神佛,还是各路妖精都有各自与常见故事系统不同的演绎。
先来看取经团队。作为团队的两位核心人物,三藏和悟空的形象、身世,与百回本谱系大体相同。前者是典型的“江流儿”(后文屡次提及他前身为佛前第三位尊者金禅罗汉,因私赴灯果会,被罚历劫),后者呈现的也是妖猴作乱、被伏、皈依的过程。但又有迥异于别本之处,如前者被唐王认作“三太子”,而非御弟,后者被俘后,压在幽州野马桥下万丈花闪琉璃井中近千年(这一点与所有我们熟知的西游故事完全不同,原因容后文再加探讨)。
团队的其他成员中,猪八戒出身猪屎山,强占民女,为悟空收伏,唐僧为之改名“朱”八戒,与百回本谱系相近;沙悟净则尚未出现,而以深沙神亮相,身为黑沙洞食人魔的他,劫掠唐僧,被观音收伏,化作白马,这也是迥异于别本之处;而更大的不同在于另一位成员——二郎神,这位大名鼎鼎,与“西游”故事诸多牵连,却与“取经”故事没有多少直接关系的神道人物,他的加盟彻底改变了取经团队的样貌。
再来看沿途妖魔。登场的妖怪只有蜘蛛精(地养夫人)、三圣、蛇精、赤面鬼、八轮等寥寥数位,但其所反映的故事之历史形态的信息量却颇大。
蜘蛛精是西游故事系统里面出现较早的。早在《礼节传簿》(明万历二年抄录,一般认为是宋元时期甚至更古老的古剧遗存)所存《唐僧西天取经》队戏*原文及考辩详见山西师大戏曲文物所编:《中华戏曲》第三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销释真空宝卷》*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56、478页。、《西游记平话》*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56、478页。等文本中,已可见其名色,但又有所不同。傀儡戏中的蜘蛛精被称为“地养夫人”,似应为“地涌夫人”的音讹,其上场之后“半身土上,半身土下”*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82、90、84、105、72页。,向三藏师徒求救的情节,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后来百回本黑松林金鼠精变化求救的段落。
蛇精与百回本中七绝山的蟒蛇精截然不同:“一大仙,十分通灵乜显现。若还不祭献,乡里不平善……”*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82、90、84、105、72页。令人联想到的是百回本中通天河灵感大王的段落。
此外,收赤面,后出高老庄收八戒情节与之相似,又和收黄袍怪,骗吞内丹相似。只有收八轮,不知典出何处?是否“佛经”中的“八轮”一词衍化而来不得而知。总体看来,后来百回本的许多桥段似乎都能从中找到影子,而这正符合原生西游故事早期发育阶段的形态特征,即一个单元故事中,包含后来多个单元故事的元素。
当然,反驳者可能主张:这些相似之处,正可作为傀儡戏受百回本影响的证据。但如果我们仔细考究细节,会发现,该戏的许多人物、名色、情节乃至细节,其实直接承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而非其他。
如戏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身上有一个细节——“九万三岁”:
(齐介,白)自我食九万三岁,无今旦日——第九出“收蜘蛛”*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82、90、84、105、72页。:
(齐亥,白)“今年九万三岁”——第十八出“收赤面”*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82、90、84、105、72页。
百回本中的孙悟空,自破石而出,至踏上西行之路,寿算未过九百,这“九万”之数从何而来呢?笔者以为,正是《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多次自我标榜的“九度见黄河清”(“入大梵天王宫第三”“狮子林树人国第五”“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猴行者九万岁的“高龄”,在此戏中成为孙悟空的炫耀资本,被一再提及。
再如深沙神,这一角色最早也是出现在西游故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不论是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还是《朴通事谚解》所引《西游记平话》,都是沙和尚,而傀儡戏中却是深沙神。第五出“收马”:
(神上,唱)【大山慢】我是深沙神,灵通变化世无尽。(白)若有凡人山下过。(唱)摄来生食不留情。(坐白)气力赛过双蛟龙,目光恰似千里灯。神通显化实无比,飞沙走石逞劳荣。但吾黑沙洞深沙神,论我神通广大,神圣钦仰。只几时无生人肉通食,不免腾云观瞻。若有凡人经过,摄来宰配酒。小鬼看洞处,大王落山寻人。*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82、90、84、105、72页。
看这气质与沙和尚的差异就是“山妖”与“水妖”之别。与其他西游故事的不同处,就在于深沙神奉观音佛之命变白马(第五出)。这是此戏的独特处。
由于《诗话》中深沙神的相关段落残缺不全,我们无法比较本剧情节与之存在的因缘嬗变关系,但仅从角色名称及尚未蜕化成“水系”魔怪的状态,也足可见其时代之早。
再如毗沙门天王则出现在第十六出“天宫会”:北方毗沙宫李天王,因小儿哪吒再度出世,大排筵宴,请五百尊者赴会。三藏恰逢其会,吃酒三杯,大醉不醒。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是“入大梵天王宫第三”,猴行者携玄奘一行七人赴水晶斋,讲《法华经》。虽然一为庆生,一为讲经,但由“宫”的空间设置,以及“斋会”的场景呈现,也隐约可见二者的渊源关系。
另外,此出有关“蟠桃”的描述还涉及了《取经诗话》的另一处情节:
【驻云飞】 尊者听起,微筵蔬菜可轻微。群仙來把盞,仙童献果子。嗏,仙桃实可吝,贵气非常比。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子。(合) 计共六千年,即有仙桃味。——《三藏取经》第十六出*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此桃种一根,千年始生,三千年方见一花,万年结一子,子万年始熟。若人吃一颗,享年三千岁。——《取经诗话》“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李时人、蔡镜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2、3、5页。
紧接着第十七出“讨和尚”,悟空、二郎前来寻师,闻之在毗沙门宫醉酒,想起自己当年闹天宫偷桃(调戏玉女)的前科,皆不敢前去。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情节亦差相仿佛。
其他细节,如西行取经,历经“三十六劫磨难”(第六出“收二郎”、第十五出“隔柴渡”、第十六出“天宫会”、第二十出“收八轮”、第二十一出“见大佛”多次提及),与百回本的“九九八十一难”相差悬殊,究其渊源,似也出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秀才曰:……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历经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取经诗话》“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李时人、蔡镜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2、3、5页。
再如“五百罗汉(尊者)”之说,亦应出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请五百尊者赴会,因何未到?
……且喜太子再出世,五百尊者齐贺喜。
……五百条手帕分五百罗汉,尚剩一条,无人收领——《三藏取经》第十六出“天宫会”*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亮,木鱼高挂。五百罗汉,垂眉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取经诗话》入大梵天王宫第三*李时人、蔡镜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2、3、5页。
由此可见,《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应是此戏取材的主要来源之一。当然,除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外,还有与其他宋元杂剧重合处。
如孙悟空除齐天大圣名号外还有个身份为铁色猕猴,有兄弟十一人:
老君奏说,我是铁骨色猕猴。——第二出“坐井猴”*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别人不知你根底,你根底铁骨色猕猴。——第五出“收马”*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阮兄弟十一人,号为十一曜星君。——第二出“坐井猴”*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在元明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我们见到了相同的名目:
吾神三人,姊妹五个:大哥哥通天大圣,吾神是齐天大圣,姐姐是龟山水母,妹子铁色猕猴,兄弟是耍耍三郎。*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49、101、101页。
《西游记杂剧》则是兄弟五人:
小圣兄弟姊妹五人,大姊骊山老母,二妹巫枝祈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弟弟耍耍三郎。*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49、101、101页。
宋元杂剧中频频出现的“通天大圣”“齐天大圣”身份不定,但同为淫猴家族的一员,兄弟姊妹众多。
戏中二郎的身份也是十分可疑:
(上场,白):但吾二郎神,镇守在灌口山。我前年在天津桥头,戏弄传言玉女。玉帝大怒,卜绝我香火。即得南海佛祖劝免,乞我来灌口山镇守,做一庇佑菩萨。佛祖有话叮咛,若遇道德圣僧,修归正果,以赎前罪。只事且觅一边。我拙时思食生人肉,我不免落山摄人。(亥,下)*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102、102、60、74、59、76页。
由此,我们知道他是灌口二郎神,和元剧《灌口二郎斩健蛟》《二郎神锁齐天大圣》出身相同,打着“灌口”烙印,不同的是居然因“戏弄玉女”被贬,而等待取经人。这又和所有灌口二郎神的传说不同。他与悟空见面的对话耐人寻味:
(郎上,亥)(齐拦住亥,白)我不知是谁,都是开镜匣的朋友。(介)二郎神。(郎白)齐哥你立边,我摄一个和尚分你食。*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77、75页。
“开镜匣”,直教人疑心来自《二郎神射锁魔镜杂剧》,“只因醉射金鈚镜面开,妖魔遁走惹飞灾”(第一折)。*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36页。二人明显是老相识,称兄道弟。
深沙神被收伏,是观音亲自出面:
(音白):你既有神通,我有一口钵盂还你捧,捧得起,三藏度你宰,我亦度你宰食。*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77、75页。
结果是深沙神无力捧钵,跪拜皈依。这一情节隐然有宋杂剧《鬼子母揭钵》的影子。
由上述排比不难看出,此戏的素材、情节来源,多取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乃至其他宋元杂剧,杂取种种,合成一个,但恰恰与后来的百回本相去霄壤。所以它的出现应远在百回本之前,属宋元时期民间流传西游故事系统。能为此作补充的还有元王振鹏《唐僧取经图册》,日本学者矶部彰认为,“元代的图册中的西天取经故事跟流传至今的《西游记》在系谱上有明显的不同……它跟现存的西游记故事不是出自同一系统的绘画,标题也不属一个系统。元代还存在与以上两者不相同的其他系统的唐三藏故事”*[日]矶部彰:《元代〈唐僧取经图册〉研究要旨》,转引自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43页。。图册中的上7为“毗沙门天王与索行者”、下4“神龙救唐僧飞见天王”、下15“唐僧随五百罗汉赴天斋”,与《三藏取经》第15出隔柴渡寒山、拾得做法,使山崩桥断,三藏落水,龙王差鬼将送上广方寺;第16出与五百罗汉同赴毗沙门天王斋,有相似处,尤其是最后一则。二者为数不多的重合处,似印证了矶部彰先生的论断。作为与后来流行传本不同的故事系统,在不断的嬗变中被整合。
除开情节上的因素之外,如从艺术传承的角度做些分析的话,也会为此戏的与众不同作些解释。
如开篇悟空被压琉璃井,这一情节不见于今见任何西游故事系统。此情节似可从傀儡戏的演出技巧上探知一二。观音赐三藏“宝绦”一条,因为是提线傀儡,从演出效果考虑,垂吊而起,更符合艺术规律,表演更容易出彩,算是“偶味”盎然。
再如收大蛇情节,常见的“西游”系统中的蛇精并不出彩。《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有“过长坑大蛇岭处”,但与蛇精无涉;《西游记平话》有“遇猛虎毒蛇之害”一说,《西游记杂剧》则无蛇,百回本中的蛇妖有黑风山的白花蛇精,是一过场配角,七绝山的蟒蛇精也不见佳。如果从目连戏的宗教性质之祭祀仪式中或可找到答案。据说《三藏取经·收大蛇》社头(相当村长)为供奉蛇仙,也要来一段《派帐》,与《郭子仪祝寿·派帐》(郭府都管为郭子仪庆寿大操大办,间插不少诨话)如出一辙。且演出前请神,演出后辞神。*参见黄锡钧:《泉州傀儡目连概述》,福建省艺术研究所编:《福建南戏暨目连戏论文集》,1990年。所以,收大蛇的情节也为此《三藏取经》所独有,应是目连戏的宗教性质决定的。所以,此傀儡目连戏《三藏取经》,不仅受傀儡戏的表演特质限制,也受制于目连戏的宗教性质,与佛道的法事科仪关系密切。尽管仍带有浓烈的宗教色彩,但还是出离了法事科仪,向戏剧形态演进。
因它是民间艺人的口头创作,难免方言俚语入曲。民间艺人重戏轻文的倾向造成了现存文本的粗糙驳杂,雅俗交错。但所有这些恰说明其早期流传的原生形态,未经过文人的加工打磨。因为后出转精,古朴的、稚拙的艺术特质往往只有在早期艺术形态中才得以留存。这一点从其所用曲牌亦可见一斑。《三藏取经》所用音乐曲牌,残存了大量宋元戏文的遗制。
粗略统计,《三藏取经》合计使用曲牌95支(有极少部分阙文未计入),其中65支(有重复出现)见于《永乐大典戏文三种》*见《钱南扬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约占全部曲牌的62%。简单列举如下:
【江儿水】【西地锦】【出队子】【驻马听】【大迓鼓】【皂罗袍】【剔银灯】【园林好】【尾声】【甘州歌】【尾声】【风入松】【金钱花】【驻马听】【双鸂鶒】【红绣鞋】【玉抱肚】【锁南枝】【女冠子】【大迓鼓】【绣停针】【北江儿水】【光光乍】【步步娇】【红衲袄】【缕缕金】【四边静】【(窣)地锦裆】。
以上皆属于早期南戏常用曲牌,在这些曲牌的使用中,少者2支(如第2、8、19、23出),多者10余支(如第15、18出),毫不顾及“引子—过曲—尾声”的一般程式;还有南北合套现象出现,即以南曲连缀为主,间或插入北曲曲牌(如第4、8、15出),曲牌联套的组合手法迥异于元明以后规范化了的传奇体套数,由此可知相关情节应出自早期南戏无疑。
能为此提供旁证的还有泉本傀儡戏《目连救母》的创作年代。已有学者注意到了其剧本与明刊郑本《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等的显著差异,指出:
其一,罗卜籍贯,诸本皆作“王舍城”,只有泉本作“大唐国湘州府追阳县王舍城”(第14出《请神》),应是“目连故事在民间流传过程中产生的地名混合,并烙上唐变文、宋俗经的地名印记”*马建华:《宋元民间目连戏的另一种形态》,《戏曲研究》第71辑。。
其二,“三分钱财”情节,为郑本系统所无,泉本独有。此情节则来自《目连缘起》、《目连变文》;而罗卜经商诸本皆无具体地名,只是泛言“外州”、“他国”,独泉本明确作“金地国”,这一地名见于宋代《佛说目连救母经》:“儿将一分往金地国,兴生经纪。”这说明泉本保留了变文、俗经的遗迹,在郑本问世前,有自己的母本流行。*马建华:《宋元民间目连戏的另一种形态》,《戏曲研究》第71辑。
其三,游地狱模式,泉本顺序混乱,不像郑本等有明确的“十殿”概念,次序井然。且泉本以“打刘氏”为主,杂以科诨。与杂剧、院本特征相符。由此可知“傀儡戏《目连救母》保留了宋元目连戏的某些与众不同的初始形态”*马建华:《宋元民间目连戏的另一种形态》,《戏曲研究》第71辑。。
与之相应,同为“目连总簿”组成部分的《三藏取经》保留大量的宋元印痕也就不足为奇,毕竟同生、兼容、互渗难以避免。
当然,我们还要看到《三藏取经》中也有个别细节似晚出,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第9出)、“左耳藏金箍棒”(第5出)等似只有百回本才具备,还有一些前后矛盾的地方,如戏中没出现龙子化马的情节,是深沙神化作白马驮经,可最后封赠时有一句“树生太子业龙……各封灵通大帝”,前后缺乏照应,应是民间艺人抄本抄写混乱之故。但这些混乱只体现了该戏在民间流传过程中混类杂收、兼容并包之一斑。这也是民间艺术强大生命力之所在。
(四)
上文已述,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应出现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后,与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等同时或更早,是宋元间流传的“南系”西游故事的阶段性标志。
其独特价值之一,在于呈现了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之外的又一套独具面貌的西游戏,一南一北,既自成系统,又有互渗,可互为补充。作为《西游记》成书的特定阶段产物,该剧整合了宋元间流传的西游故事,又因主要于中下层流通渠道传播,故事形态的惰性较大,故而保存了大量的宋元旧貌。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戏已形成了完整的取经体系。在此之前,齐天大圣、通天大圣、浑天大圣等名色杂出不一,故事尚处于民间传说的自发阶段,在《三藏取经》中,齐天大圣与孙悟空已翕然合一,“南系”西游故事由自发进入自为阶段,开始作为一个相对完整而自足的故事集群,向下一阶段进化。
价值之二,它的出现完善了“南系”西游故事的发展链条。作为在泉州乃至周边地域流传的故事体系,其文本内容或隐或显地夹杂着地域特色,和“北系”的《西游记杂剧》明显有所区别。一些细节处不但依然残留着密教的印痕,同时还显示了泉州的地域色彩,最典型者如观音与五百罗汉。戏中的观音是贯穿始终的取经队伍的庇佑者,从肇始发端,到中途降妖,亲力亲为;五百罗汉之说则多次出现。闽南地区密教观音与五百罗汉信仰,至迟在五代、宋就已形成,并广为流传,不论是地理文献记载,还是民间风物传说,在在尤多。*马建华:《宋元民间目连戏的另一种形态》,《戏曲研究》第71辑。与此可互为补充的是戏中其他几位人物则出现于泉州开元寺东西塔(始建于唐垂拱年间,至宋时改为石塔)*王寒枫编:《泉州东西塔》,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28页。。如三藏见佛被封为“宾头罗汉尊者”(此封号与习见的西游故事完全不同),而此尊者(又称长眉罗汉)的雕像赫然立于东塔(3~4,西南)*王寒枫编:《泉州东西塔》,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28页。;此戏独有的另两位大仙——寒山、拾得,则位列西塔(2~2,2~1,南)*王寒枫编:《泉州东西塔》,第172、182页。。
如此,《三藏取经》这个宋元间流传的取经故事,在福建尤其是泉州肇始发端,应不为妄说。追溯而上,我们不由不想到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对《西游记》起源所提出的“泉州说”。她把泉州开元寺猴行者雕像(位于西塔4~11,东北)*王寒枫编:《泉州东西塔》,第172、182页。原型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哈奴曼连在了一起,“从南边进入泉州的《罗摩衍那》在以福建为中心进行渗透时,给予既存的‘求法猴’形象以刺激,在福建诞生了较《诗话》中的猴行者还早的猴行者故事,开元寺西塔上的猴行者像就是这样的产物”*中野美代子著,王秀文等译:《孙悟空的诞生》,《〈西游记〉的秘密(外二种)》,第414页。。她认为是印度神猴哈奴曼影响了猴行者的诞生。也有本土学者认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中的猴行者即是哈奴曼的中国变相,传入的媒介即是佛教的密宗……”*参见张乘健:《〈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史实考原》,《文史》第38辑。,与中野美代子的推论不谋而合。
如此,不难想见猴行者诞生于福建,在外来文化传播影响之下,围绕这一形象,形成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并刊刻流传。它的刊行地南宋都城杭州与当时“陪都”泉州的关系,本身也说明问题。可以说以泉州为中心,形成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系统,此系统故事打着浓重的密教烙印。
这样,再联系20世纪90年代福建顺昌发现的宋元间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的相关文物,和当地的“齐天大圣崇拜”之风,我们有理由相信傀儡戏《三藏取经》在泉州的出现是水到渠成。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出现之后,泉州走出的猴行者与毗邻地域的齐天大圣、通天大圣之类的民间传说合流,进一步生成了孙悟空,逐步衍生出了一个带有强烈地域性民间色彩的西游故事——《三藏取经》。
这也可以解释《三藏取经》中含有密教印痕,但又明显弱化的原因。即以猴行者、深沙神、毗沙门天王、观音、五百罗汉、八大金刚*八大护法金刚,属密宗规制,一般的寺院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泉州开元寺甘露戒坛这样的密宗寺院内的建筑里才能看到。为代表的密教的因子,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继承,但又在本土道教、民间传说的冲击下有所弱化,最后碰撞、融合的结果就是:猴行者为孙悟空所取代,深沙神、毗沙门天王完全本土化,打上了本土道教的印痕。从形象到气质比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都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深沙神的标配——项下枯骨(骷髅)*画像有“以髑髅为颈璎珞”之说,大藏经刊行会,《大正藏·图像部》卷3;赞诗有“璎珞枯髅项下缠”句,[宋]楚圆集:《赞深沙神》,《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大正藏卷》47,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96年,第611、623页。已无,所纵横驰骋的八百里黄沙变成了“黑沙洞”*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72、102页。;北方毗沙门天王则成了“执掌玉皇殿前使,判断善恶无差移”*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傀儡戏·〈目连〉全簿》,《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十卷,第72、102页。的道教天神。外佛内道间杂密教色彩的南系西游故事充实起来了!
如此,蔡铁鹰先生认为“取经故事在内地形成了南北两个故事类型。孙悟空代表了北方故事”的观点,*蔡铁鹰:《南宋闽浙“猴行者”来源再探——以顺昌、泉州的田野考察为中心》,《淮海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0期。就值得商榷了。蔡铁鹰先生明确提出西游故事“南北”系统之说,但他一直认为南派以《取经诗话》为代表,而北派的《队戏》也好,《西游记杂剧》也罢,才是真正使孙悟空与齐天大圣合一的作品。换言之,他认为“南系”西游故事发育不够完全。*蔡铁鹰:《南宋闽浙“猴行者”来源再探——以顺昌、泉州的田野考察为中心》,《淮海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0期。关键在于所有证据链条中缺失了重要一环,即位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后的一个完整的西游故事,而不是民间散在的野“猴”的传说,所以即便后来福建又出现了大量年代明确(宋元间)的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祭祀文物,也没能动摇他的看法。但如今傀儡戏《三藏取经》作为一部发育完全的《西游记》出现,尽管还稍嫌粗糙,但至少已初成规模,不再是零散的民间传说,而是集腋成裘。它的楔入,使“南系”《西游记》的演进呈现出了较为完整的链条,由《取经诗话》顺次而下的《三藏取经》填补了一段空白,作为“南系”海上丝绸之路的取经传说进一步北上,与“北系”(《西游记杂剧》为代表)陆上丝绸之路传播的西游故事碰撞、合流,造就了我们熟知的齐天大圣孙悟空,逐步发展,最后发育成了百回本《西游记》。
[责任编辑罗剑波]
ARe-evaluationoftheSouthernStorySystemofTheJourneytotheWest:BasedonQuanzhouPuppetDramaMonkXuanzangonaPilgrimageforBuddhistScriptures
HU Sheng
(CollegeofLiberalArts,LiaoningUniversity,Shenyang110036,China)
The suggestion that Sun Wukong is a native of Fujian proposed by Japanese scholar Miyoko Nakano in the 1980s, did not receive complete agreement in the academia of China. Meanwhile, in the 1990s when several cultural relics related with “Qitian Dasheng” (The Mahatma Equaling Heaven) and “Tongtian Dasheng” (The Mahatma Accessing to Heaven) were unearthed in Fujian, the discussion was aroused again among scholars, but finally made no further conclusion. The existent stories and records about “the monkey” in the southern areas of China, lacking in a complete story system ofTheJourneytotheWest, were so scattered that they seemed to have been the products influenced by the one-hundred-chapter novel. But the discovery of the puppet dramaMonkXuanzangonaPilgrimageforBuddhistScripturesin Quanzhou provided a totally different southern story with a complete system. Although the present transcription was finished comparatively later, much evidence indicated the drama script was completed after theMonkXuanzangofTangDynastyonaPilgrimageforBuddhistScriptures, even earlier than or contemporary with Yang Jingxian’s dramaTheJourneytotheWest. As a typical work of the theme during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puppet drama discovered in Quanzhou makes it necessary to re-evaluate the former conclusions about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story systems.
Sun Wukong’s native place; Quanzhou (Fujian Province); puppet dramaMonkXuanzangonaPilgrimageforBuddhistScriptures; southern story system ofJourneytotheWest
胡 胜,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西游’说唱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7BZW01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