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趋合创之道

曾纯

跌宕起伏的光伏产业是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中第一个拥有世界竞争力的行业，称得上中国制造拿得出手的“名片”之一。伴随光伏产业的发展历程，高纪凡和他的天合光能一起走向世界，不断适应急剧变化的环境，从1.0时代走向3.0时代，矢志践行“用太阳能造福全人类”的理念。

在中国，有这样一个行业，在短短20年时间里，经历过像过山车一般的急剧起伏，一系列风光一时的明星企业折戟沉沙，又有一批企业依靠自主创新浴火重生，终于成为引领全球行业发展趋势的主导力量；还是这个行业，在“走出去”的全球化过程中，遭遇到欧美发达国家此起彼伏的“双反”调查，经受住了最强力度的贸易保护主义的冲击；这个行业，既是中国制造的亮点和光荣，是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最早突破口，也一度成为中国制造的一个令人伤心的痛点。时过境迁，那些曾经辉煌的企业留下的“一地鸡毛”，还是让人感慨良多。这个行业考验过、正在并将继续考验从业者的创新能力和持久韧劲，也一直在检验政府产业政策的理念和效果——这就是光伏行业，一个用太阳能造福人类的绿色行业。

正因如此，在10月中旬举办的“2017中国光伏大会暨展览会”上，当面对天合光能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高纪凡的时候，笔者最为关心的，理所当然地是全球光伏产业变迁的实质、中国光伏产业发展历程的经验教训和未来趋势，以及行业领头羊天合光能的创新策略这几个问题。

冰与火之歌

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光伏行业在中国的发展极具特色，甫一切入就迅速实现了大规模产能，赢得了国际人才和国际资本的青睐，成为当时中国制造的最大亮点。为什么光伏产业会在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出现那么触目惊心的危机，让领先企业黯然失色，甚至被迫破产？仅仅是因为企业决策失误，盲目扩大产能造成的恶果？还是像某些分析人士所说的那样中国遭遇了“国际做局”，由于技术标准、核心技术、关键设备和材料受制于人，结果在贸易保护规则下被“剪羊毛”？现在中国光伏产业规模世界占比比危机前更高，是否走出了类似的冰与火的循环，这张“中国名片”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天再度蒙尘呢？

对此高纪凡认为，中国光伏产业发展实际上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始于20年前，包括天合光能在内的光伏企业，都是开拓者。当时市场在国外、技术在国外、装备在国外、原材料在国外。我们这些企业就是跟踪国外企业的发展，其实就是模仿，利用中国相对低成本的要素，努力参与国际市场的竞争。

他说，现在来看，做光伏没什么，可当时并不容易啊。1997年我们刚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行业内有8家公司是世界500强，包括夏普、京瓷、三洋、三菱、西门子等，都是大家伙在干。和他们相比，我们连小蚂蚁都不如。像日本京瓷、西门子，比我们早干了近20年。我们凭什么做起来？当时我们这些企业都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吸引国际性的人才。我们最早瞄准的是欧洲市场，那是一个高端市场，包括家用电器在内的各种产品打入欧洲市场都不容易，尤其是做品牌的，比做代工的难得多。所以我们要找真正理解国外市场的人才，要对国外市场的标准和客户需求有深切的体验和感知。我们首先开始人才国际化，招了12个国家的人员进入公司，有GE的、有西门子的、摩托罗拉的，有海外华人、有海归，也有外国人，带动公司到一个较高的水平。但那时还是跟随。到2007年，我们的产品水平终于与欧洲产品齐平了，规模上我们也排到了前三，抽检结果大家都差不多，这都得益于我们的人才战略和对技术标准的重视。事实上，国外人才的进入提升了我们的核心文化，原先我们提的是敢为人先、海纳百川、团结拼搏、合创辉煌，后来加上了质量、正直这两条。质量至上，加上合理的价格（当时国外产品比我们贵30%以上），才得到国外市场的接纳。

第二个阶段始于2008年金融危机。金融危机爆发后，欧洲公司一亏损，金融机构就收贷款，那些企业被迫进入破产保护，光伏产品价格开始下跌。与此同时，光伏技术进步非常快，一方面是太阳能新技术得到应用，更重要的是新装备投资成本急剧下降，造成早投资的企业包袱很重，成本居高不下，在产品售价直线下滑的情况下，原先的领先者就成了沉重包袱的承担者，结果就是“淘汰领先者”的行业现实。这一状况不仅出现在中国，国外的领先企业也是两三年就被淘汰一拨。取代日本夏普、京瓷成为世界光伏产业领头羊的德国Q-CELLS、Conergy公司先后破产，后面一拨就是中国的领先企业，同样遭到无情淘汰。原因主要是技术进步快、装备更新快，先投资的巨头不堪重负被迫出局。没有错，中国光伏产业经历了大洗牌，但必须说明，国外亏损破产的企业数量远远多于中国，破产比例也大于中国，损失的金额多得多，其中世界500强做光伏产业发生巨额亏损的很多，这是全球光伏行业技术进步态势引发的结果。德国最大的光伏企业Solarworld也在长期亏损后今年宣布破产了。美国的情况好些，他们的企业转向了新的应用端整体解决方案，因为美国是个应用大市场。日本的光伏企业同样元气大伤，京瓷也压力重重。企业比试的是谁技术创新快、谁的包袱轻、谁的成本低。因而这是一场全世界的淘汰赛，并不局限于中国。

如果说光伏业是中国制造的痛点，那国外其实比中国更痛。中国光伏产业的阵痛，实际上是全球光伏产业阵痛的缩影，也是中国制造业在创新发展中的必经阶段。在产业更新换代的过程中，由于制造业是重资产投资，企业的适应能力必然要受到考验，如果不能淘汰旧设备，没资金购买新设备，技术无法创新，老企业就要遭到被淘汰的厄运。

“冰火两重天”的产业发展历程，刺激从业者更加深入地思考产业进步的规律。高纪凡认为，这一产业的发展还是需要有足够快的创新，要让研发成果得到应用。因而天合光能并不把研发当作创新，因为研发仅仅是创新的第一步，只有实现了市场价值、用户价值的创新，才是真正的创新。以创新成果界定研发，以为终端用户服务的观念来做制造业，才能紧随时代的步伐，避免“领先者遭淘汰”的悲剧。

在高纪凡看来，企业的核心就是应对各种环境去不断创新。只有通过创新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路径，才能得到生存与发展的机会，否则就会被淘汰。endprint

理智与情感

不按套路出牌的美国总统特朗普，终于在6月1日正式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协定》时，深感失望的高纪凡匆匆赶到纽约特朗普大厦，一手拿起一份当天的报纸，另一只手拇指朝下指向报纸的封面报道内容，用最直观的形体动作表达一个光伏从业者对上述选择短期利益、牺牲人类环境的决策的不满与抗议。

随后高纪凡撰文指出，特朗普在演讲中声称，《巴黎协定》是惩罚美国的协议，美国财富被大规模重新分配，美国因此损失数万亿美元，但对美国并没有切实好处，他是“为了完成保护美国和美国人民的责任”而退出的。事实上，特朗普是在逃避责任，拿着短视的眼前利益去讨好他的选民和支持者，伤害的是美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的下一代。特朗普的做法，是典型的拿着“人民的名义”去伤害“人民”。全人类都将因环境恶化受损，当然也包括美国人民在内。特朗普意图抛弃清洁能源、重拾煤炭时代的选择，最终将会被历史证明是缺乏远见的。

已届“知天命”之龄的高纪凡，充满激情地倡议全球能源转型，建议各国领导人大力支持太阳能和绿色环保产业的发展，坚决抵制逆势而行的决策。

经过20年的发展，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光伏产品生产国，光伏产业相关產品广泛出口至海外市场。据统计，2015年我国光伏组件产量为43吉瓦，同期全球光伏组件产量为60吉瓦，中国光伏组件产量占全球市场比重从2011年的60.0%增长至2015年的71.7%，而且还处于缓步提升的曲线中。

2014年跃升全球光伏组件产量第一的天合光能，自然视全球化为自身发展的重要战略。那么，面对欧美国家此起彼伏发起的“双反”调查、对中国产品围追堵截，美国个别企业跃跃欲试要举起201条款对全球光伏企业发起新一轮制裁，高纪凡是不是也会慷慨激昂地做出激烈反应呢？

出人意料，高纪凡的回答非常平静。他认为，光伏产业是全球性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全世界很多国家都想发展。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光伏企业汇聚了全球人才，也得到了中国政府和市场的大力支持，占有相当优势。其他国家利用现有的贸易保护政策，试图保护其国内企业，这是贸易规则下的一个客观存在。对此我们一方面要积极应对，另一方面要加大全球化布局力度。毕竟改变别人的贸易规则是不现实的，到别人家里做生意，总要入乡随俗，既要积极沟通谈判，表明我们的诚意；又要进一步进行全球布局，譬如我们在海外设立了生产基地，美国“双反”对我们的压力就不那么大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产业的全球领导者，应该站在更高的高度上看这个问题，不能只站在中国的角度思考问题，应从全球角度上思考。

据此，天合光能强调全球化而不是国际化。国际化是以自我为中心，全球化则意味着跳出自我、立足全球的高度来看人才、资源、市场和发展。全球化最大的忌讳就是以自我为中心。

天合光能在海外不仅仅是建厂，还包括四方面的布局：第一是全球的市场销售，第二是全球的创新、研发资源的整合，第三是全球的制造、生产基地的建设，第四是全球的光伏电站或解决方案的投资和推进。十几年来我们一家公司的全球装机量已超过30吉瓦，相当于一个三峡电站加上一个葛洲坝电站的总规模，覆盖超过100个国家，还是很值得自豪的。我们的国家实验室平台汇集了很多国外专家、全球性的研发人才。我们不是简单地把中国产品卖向全世界，而是要共创共享共赢，进行全球化的制造布局，比如我们在马来西亚、泰国、越南都布局了太阳能组件的高技术产能，既在中国市场经济国家地位受到不公正对待的环境下享受了自由贸易的益处，又能更好地利用全球资源，凝聚全球人才。我们的目标是从光伏产品全球领导者走向光伏智慧能源解决方案和能源互联网的全球领导者。

远大前程

现在的光伏业与10年前、20年前最本质的差别是什么？光伏业的未来在哪里？

高纪凡认为，过去20年，光伏产业的核心是通过材料、产品的技术创新降低成本，使得全球都在逐渐走向所谓的“平价电力”，光伏电站上网电价大概下降到了原来的1/20，可谓卓有成效。欧洲、拉美、中东甚至印度正走入“平价电力”时代，中国应该也会在未来的三到五年时间里走向“平价电力”。

在这种情况下，光伏的应用空间将更加宽广，从原来的地面电站、一般的分布式电站，发展到与各种应用相结合，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趋势。所以光伏行业的发展，除了通过材料方面的创新技术等继续提升效率外，努力在走向“平价电力”时代找到新的更好的解决方案，能够真正做成光伏+各种应用，这是行业未来发展的重要方向。在这样的环境下，第一，光伏的新技术产品研发要和应用场景相结合；第二，要从整体解决方案去考虑光伏和应用相结合的问题，把光伏作为电力能源的特征和应用端结合起来，要有面向应用端的创新。

所以天合光能提出了天合3.0时代的一些基本观念。

天合1.0时代，就是从1997创办到2006年在纽交所上市，更多的是跟踪国外的技术发展，然后通过创新去降低成本。作为国内成立最早的一批光伏企业之一，天合光能不仅安然度过了行业的“起起落落”，甚至一直保持了快速发展的势头。

天合2.0时代，基本上从2007年开始，特别是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国外企业在光伏行业的发展动力和投入都逐渐减弱，我们依靠自主创新来推动行业的成本下降，取得了明显效果。2006年，中国光伏上网电价是4块钱，现在通过招投标也就五六毛钱，降到了原来的八分之一。这是通过技术创新来降低成本。2014年天合光能组件出货量达3.66吉瓦，居全球第一；2015年和2016年，天合光能继续领跑行业。2016年天合光能以340亿元产值进入了中国500强名单。

但在天合3.0时代，我们主要是要以用户为导向、提升用户感受满意度的创新为目标，以创新和品牌相结合为导向。这也是2017-2027年天合光能第三个十年的战略，要把创新战略和品牌战略有机地结合起来。现在正好是光伏走进千家万户的好时机，尤其在中国的户用光伏应用前景远大，郊区和农村的户用屋顶数量是惊人的。预计未来会有1.5亿户居民装上太阳能发电系统，还有其他一些工商企事业单位也会使用太阳能，这就需要有面向用户的整体解决方案。譬如光伏与污水处理相结合、和农业相结合，都要做好相应的设计方案。未来要把光伏发电和用户使用的场景、感受结合起来。构建一个面向用户感受的有效解决方案，这是未来创新的最重要的方面。endprint

我们的光伏科技国家重点实验室，原先更多地是进行产品、材料技术研究，专注于效率的提升，曾16次创造了世界紀录，拥有专利1300多项。未来要走向以解决方案为主体的创新研究，在原来基础上建立一个开放性的创新平台。不仅限于光伏产品技术，更重要的是把光伏和应用端技术相结合，包括储能技术，包括智慧配电技术，构建一个“发储配用控”一体化的光伏智慧能源和能源互联网整体解决方案背景下的开放性研究平台，向全社会的创新机构开放。我们计划建立起“创团”模式。所谓“创团”，就是凝聚社会力量，共同创业、创新、创造价值，天之所趋，合创辉煌。

合创是天合3.0时代的重要思考和战略。创新也是合创。未来那些科研院所，甚至一些个体，只要对光伏或光伏智慧能源和能源互联网相关领域有创新能力，都可以成为天合平台上的一个“创团”，在天合平台上共享共赢，共同发展。我们会公开发布课题，或向创团名单里的对象定向发布课题，找到最出色的“创团”。确定后我们会按照机制提供资金、分享成果，我们可以再投入产业化资金，让“创团”拥有股份，这些“创团”也可以回到平台上再搞创新或者继续运维。创团经营是开放性的。

在面向更广泛的用户时，显然需要从有边界的创新走到无边界的拥抱，让终端用户和社会上的各种力量都能到平台上来发挥作用。就公司内部来说，经营“创团”也是3.0时代的关键。未来实施平台化+创团的模式，平台要更好地把我们的资源和赋能的功能建立起来，把我们的内部经营主体和社会上的其他经营主体结合起来，实现更广泛、更深层次的合作。

天合光能还将推进智能化战略。构建新的清洁能源网络体系，这是未来十年内肯定会发生的大事件。我们正在构建大数据基础体系，构建天合云平台体系。一旦项目落地，用户的长期运维状况就能在云平台上得到监控和采集，可以把信息反馈给用户。我们将与2000个县级代理合作伙伴、3万个终端合作伙伴全部实现连接，平台化智能化战略将构建起面向海量终端用户的体系。

高纪凡认为，可再生能源为主体的能源变革，就像20年前的信息通信产业，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难以限量的发展空间。而中国超大规模的内需市场，一旦开发出来，将使得中国的光伏应用爆发式增长。

绿色的太阳

自称喜欢思考哲学和历史问题的高纪凡提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经历了两次能源革命，第一次是从燃火时代走向蒸汽时代，造就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而油气和内燃机的结合造就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现在到了第三次能源革命的临界点，将带来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滚滚洪流。未来以太阳能为主的清洁可再生能源将会广泛应用到各个行业，目前还只是初生阶段，距离真正灿烂夺目的创新时期还有相当距离。

所以天合光能要从过去的制造领先者，成为整体解决方案的领先者，成为创新生态平台的打造者。

2014年，天合光能的光伏组件销售量全球第一。高纪凡在内部管理会上坦言，这个世界第一当然是大家努力的成果，但也是行业环境造成的结果，不要有什么了不起的感受，应该尽快扔掉这个第一的意识。当了第一，会成为大家聚焦的目标，内部容易产生自满风气。十年后这个第一还有任何意义吗？所以得了第一，并不感觉有什么兴奋，因为我们是处在一个充分竞争的产业环境中，我们不想只是当一条太湖里的“大鱼”，悠哉游哉，我们要走到更大的空间去，要游到东海去，到太平洋去。光伏产业只有走向应用端、走向能源互联网，才能有更加广阔的空间。只有不断进化，不在舒适区待得太久，走出一条新路，才能达成我们的第三个十年战略目标。

高纪凡强调，公司战略一定要放在新产业革命的大背景下推进。人类社会的几次产业革命，其实也是能源利用方式的革命。面向未来的能源革命，正在技术革命的助力下加速来临。而面向未来的能源体系，必须是低碳化的；将以区域为中心、以可再生能源为主体来构建；必须构建起以大数据、智能互联为平台的能源共享机制，而成本快速下降的光伏无疑是完美的未来解决方案之一。

展望未来，用不了多久，太阳能将在全球范围内成为比火电更便宜的电力能源。绿色的太阳普照世界，应该是高纪凡这位三十年前下海创业的理科学子、经历了二十年的光伏产业起伏洗礼的企业家最期待的一幅世界图景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