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缘(外二篇)
2017-11-30茹孝宏
茹孝宏
我与手风琴结缘,与父亲有直接关系。
父亲年轻时做过音乐教师,及至我上小学时,他已经退职务农了。每年春节耍社火时,父亲是家乡高庙镇东村社火之门面节目“小唱”的总导演,也是乐队的领奏者,届时父亲就会从高庙镇粮站借来一架白云牌手风琴拉几天。
上世纪六十年代,手风琴在城市、在部队、在工厂都比较流行。手风琴音量宏大,音色优美,音域宽广,节奏鲜明,便于演奏,携带方便,在群众文化活动中发挥着“轻骑兵”和“小乐队”的作用。但在青海农村,绝大多数人尚未见过手风琴,纵使个别学校或其它单位有一架手风琴,也因无人弹奏而被束之高阁。甚至在七十年代后期,我作为县第二中学乐队成员参加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期间,看到一山区学校的教师将手风琴倒着套在肩膀上弹奏,由于当初没人教,他自己摸索着弹奏一些简单的歌曲,及至发现,已是积习难改。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的手风琴便给东村的社火增添了一抹耀眼的光彩。人们看父亲拉手风琴,其实就是看稀诧。耍社火时小镇的街道里人流汹涌,为了让我看上社火,也为我的安全计,父亲就让我跟随在社火乐队里看社火。有些人从社火出演到社火收场,一直跟随着“小唱”乐队看父亲拉手风琴,从那些人的面部表情看,他们对父亲充满了敬意和钦佩。在这样的场合里,作为父亲的儿子,我也沉浸在某种自豪和荣耀中。每天社火耍完后,晚上我们家的屋子里都挤满了人,自然都是赶来听父亲拉手风琴的,有的人还拎来一瓶酒为父亲助兴。父亲摆弄手风琴时,他那比较细长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巧地滑动,左腕控制的风箱一张一翕上下交替出扇形的同时,左手指还在密密麻麻的黑色键钮上弹奏着倍司,烘托着右手键盘弹奏的主旋律。偶尔父亲用左手在黑色键钮上弹奏着主旋律,用右手三个手指同时按在键盘上灵巧地跳动出一个个和弦,竟也是那么和谐,那么浑然一体。手风琴奏出的既有抒情细腻的音乐,也有欢乐明快的曲调,又有激昂豪迈的旋律。每当拉完一支曲子,大家先是热烈鼓掌,然后就为父亲敬酒,接着就撺掇他再拉一首曲子……我不仅和大人们一样沉浸在美好的艺术享受中,还怀有一种羡慕之情,甚或对父亲充满了膜拜和神秘感。我心里常想,如果我也学会拉手风琴,那该是多么荣耀多么光彩的事啊。父亲很爱惜他借来的那架手风琴,每次摆弄完毕,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满间炕靠墙的扁箱上面,用一块布苫起来。我多摸几下,他都不行,生怕我弄脏或小渣子掉进琴键的罅隙里。我想,这除了父亲怕弄脏弄坏了手风琴而不好向人家归还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父亲心底里对乐器的那份特殊感情吧。
我在县第二中学上初三时就被吸收到学校宣传队拉二胡,学校有一架手风琴,是音乐老师的专用。上高中后,原来负责宣传队的那个音乐老师被推荐上大学去了,新调来的音乐老师只会拉小提琴,不会拉手风琴,但那架手风琴一直放在他的宿舍里。高一放寒假时,我试探着向音乐老师借手风琴,音乐老师便去请示校长,校长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兴高采烈而又小心翼翼地将手风琴背到家里,让父亲教我弹奏。按照父亲的指点,我先练习右手弹奏键盘,然后练习左手弹奏倍司,但左右手配合摆弄时总是顾此失彼难以驾驭,但我凭着强烈的学习欲望和浓厚的学习兴趣反复练习,没过几天,就攻克了这道难关。及至开学时,我已经能够左右手配合自如地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了。从那时到高中毕业的一年半时间里,在学校和班上的文艺活动中,我的手风琴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学校的那架手风琴在当时已经很破旧了,破旧到不用点力气拉动风箱,就发不出比较响亮的声音,但我至今对它心存感念,因为是它圆了我的梦,使我夙愿得偿。我还记得它是80倍司白鸽牌的,主体颜色是草绿色的。
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春节,适逢被禁演多年的农村社火恢复出演,村干部和群众热情都很高,社火耍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我也借了一架手风琴加入到了社火乐队的行列中,并在以后的多年里都作为村里小乐队的主要成员,发挥着手风琴的顶梁柱作用。春节过后,我说服村干部,村里出钱买了一架48倍司鹦鹉牌手风琴,从那时到我考上县师范学校的一年半时间里,这架手风琴一直由我保管。当时我担任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兼任村里的电影放映员,又要复习应考,还要帮父母劳动,又忙又累,但我还是经常忙里偷闲地摆弄着手风琴。
考上县师范学校后,我们45名高中毕业生被编入以培养初中数理化教师为目标的“数理班”中,不开设音乐课,当时学校里也没有会拉手风琴的教师,所以我的手风琴还是派上了大用场。学校开展文艺活动时,我的手风琴不仅为独唱、合唱和歌舞节目伴奏,还上台独奏过《我为祖国守大桥》《花儿与少年》等手风琴曲子。现在想来,和那些有“童子功”的青年乐手相比,我的独奏水平真的算不了什么,但它毕竟使我得到了某种历练,也使年青的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县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先作初中教师,青海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又作高中教师,且大都兼任班主任工作。在教学之余,我常拉着手风琴教同学们学唱新歌,增进了师生之间的感情。同学们跟着手风琴唱歌,唱歌的音准自然就好,而且兴致也很高,学校开展歌咏比赛,班里大都能拿到好的名次。这也增强了同学们的信心,促进了教学工作。
近几年,工作环境有所变动,加之住在楼房里,缺少摆弄手风琴的环境,但我还是寻找一切时机和环境摆弄手风琴,有时也在网上颀赏名家演奏的手风琴,今年县城的数字电视开通后,我还经常在音乐频道中搜寻手风琴节目。按我的秉性,我已经与之结缘,就肯定不会放弃,何况弹奏手风琴时手脑眼耳并用,双臂及胸部也有较大幅度的运动,对身心的健康大有裨益呢。
沙 果
“乐都的沙果比鸡蛋大。”这是乐都人之外的青海人对乐都人的戏弄之辞。据说这戏弄之辞源于乐都人本身。早年,在省垣上大学的一位乐都学子和同窗们在宿舍里聊天,聊着聊着大家都夸赞起自己的家乡来,自然场面逐渐由热烈变为激烈了……情急之中,一位乐都学子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我们乐都的沙果比鸡蛋大”,顿时惹得哄堂大笑,从此,这句话传遍青海,并且人们常拿这句话来戏弄乐都人。说乐都的沙果比鸡蛋大,委实有点夸张,成熟的沙果不要说比鸡蛋大,就是和鸡蛋一般大的也很少。不过,和我在外地见过、吃过的沙果相比,乐都沙果的个则大得多,这可能与乐都独特的气候、土壤等地理条件有关吧。endprint
乐都沙果声名远播,青海,甚或西北地区的很多人都知道乐都的沙果味道甘美,香气独特,这倒是事实。据说,一位在新疆石河子工作的乐都人将沙果带去,给同事们都分了一些,一个女同事拿回家和孩子吃了几个,把另几个背着孩子放在箱子里,留给出差的丈夫,丈夫回来后女同事一打开箱子,沙果的香气便溢满整个房间,而且沙果吃完几个月后打开箱子,还有扑鼻的香气。从此,新疆石河子一带便将青海乐都的沙果誉为“仙果”、“神果”。
乐都沙果名气大,除了这种果树品种在西北地区栽种稀少,果实个大,味道甘美,香气独特外,恐怕也与沙果的人文蕴涵不无关系。可不是吗?仅其称谓就有沙果、花红、来禽、林檎、文林果、蜜果、香果、甜子、五色来、联珠果、冷金丹等十几种,还有其变种花檎等。其中有些名称之来源还颇有趣味。《洽闻录》记载:唐高宗永徽年间,魏郡人王方言“拾得树果(沙果)以献”,高宗见果实朱红泛紫,食之味道鲜香无比,遂赐名“联珠果”,并封王方言为“文林郎”,其后沙果便有了联珠果、文林果这两种别称。晋代书圣王羲之非常喜爱沙果,不但亲手栽植,还常书于作品之中,宋人梅尧臣以诗记之道:“右军好佳果,墨帖求林檎。”宋代诗人陈与义也非常喜爱沙果,正如他在《来禽》诗中所写的“灿灿來禽已著花,芳根谁徙向天涯。好寻青李相遮映,风味应同逸少家”。“嫩红轻拂女儿脸,浅绿深堆玛瑙盘”,则是古代诗人对沙果的形象描述。
乐都沙果主要栽种在湟水北岸的高庙镇石嘴子(现新盛、大路两村),其上庄下院栽种得也不少。暮春时节,走进湟水北岸县城东郊的石嘴子一带,就会看到一棵棵沙果树上挂满了红红的小苞蕾,过几天后花开色褪,一簇簇白花在枝顶伞形排列,近树谛视花朵,便会发现片片白色的花瓣上带着红晕,显得别有意趣。这种细微的变化,这种美妙的意趣,不近树谛视是很难发现的。其实,對任何事物,如不深入探访仔细观察,就无从领略其内涵和奥妙。一到秋天,红艳艳的沙果坠满枝头,男主人们便搭梯设架,兴高采烈地采摘高处的沙果;媳妇姑娘们则在树下采摘低处的沙果,欢声笑语荡漾果园,尤其是那些少妇姑娘们更加兴高采烈,含笑的面庞也像沙果一样嫩红,到底是沙果映红了她们的面庞,抑或她们的面庞映红了沙果,谁也辨不清道不明。沙果一出售,她们的衣兜里就揣满了钞票,她们能不快乐吗?
我作为乐都人,从小到大,直至现在,年年都有吃沙果的机会,尤其是对垂髫之年吃沙果的事记忆犹新。
我记事时,我的小姑姑就已经出嫁了,婆家就在距我家只有几公里路的盛产沙果之石嘴子。每到沙果成熟季节,小姑姑来我家时就会带来一些沙果,我自然就会享受一次口福。在那常常食不果腹的年月里,吃沙果不光是解馋,还能解饥,尤其是就馍吃的感觉,胜过现在吃任何珍馐佳肴。稍长大一些后,每到沙果成熟季节,我就跟着两个姐姐徒步几公里路去姑姑家吃沙果。我们一到姑姑家,姑父就从庭院里的那棵沙果树上摘一大碟子沙果端给我们吃,然后姑姑才给我们做饭吃。临走时,给生产队里看守果园的爷爷(小姑姑的公公)会在上面盖有猪菜的筐子里带来一些沙果,让我们回家时带上。我们回家的路正好经过爷爷看守的果园,趁别人不见时,爷爷将一些沙果扔到大路边的沟槽里,并一脸严肃地示意我们赶紧拾上沙果走。我们知道爷爷的意思,爷爷偷沙果的事让生产队长看见,或让别人看见告给队长,那就会惹下大祸,所以我们赶紧拾上沙果装在衣裤兜里就走,不敢有丝毫懈怠。回家的路上,两个姐姐会把筐子底里和衣裤兜里的沙果全部带回家,我则会把自己衣裤兜里的沙果全部吃完。两个姐姐带回家的沙果,母亲会在箱子里存放几个,说是闻闻香气。可事后我会想方设法打开箱子偷吃掉那几个沙果。
有一年中秋节我和两个姐姐去小姑姑家里,正值姑姑家所在的生产队里分了沙果,她家的西屋里堆着一大堆沙果,爷爷便拾了一脸盆沙果端到北屋台基上,并拿来小板凳让我们坐着吃。也许是那天我真的吃足了沙果,吃着吃着,竟将一个沙果的果肉没吃干净就扔在了院子里。这时爷爷便拾起了那个沙果的残骸,擦掉上面的土渍,再慢慢地吃得干干净净后,才将果芯扔掉,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果子和粮食一样,都是养人的东西,千万糟蹋不得。”稍加停顿后又说:“倘若糟蹋果子,果树就不结果;倘若糟蹋粮食,种子就不发芽。”从那以后,在我身上再也没发生过果子没吃干净就扔掉的事,也没干过其它暴殄天物的事。长大后我常想,爷爷的话虽然带有某些唯心主义思想,但它表达了祖辈父辈这个时代中国农民对土地以及出产在土地上所有作物的敬畏和虔诚。我们这一代人能懂得珍惜粮惜,敬重土地,并对父老乡亲怀有感恩之情回馈之心,是与他们的影响分不开啊。
相对来说,现在吃沙果的机会比原来少了,这是因为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沙果树早在几年前就死掉了,姑姑家所在石嘴子及其上庄下院的沙果树也减少了,加之树种老化,沙果的个比以前小了,果面上虫眼也比较多,品质和产量均有所下降,就是想买几斤上好的沙果,也难以如愿。
不过,最近得到喜讯,乐都沙果数量减少,品质下降的事实已引起省县有关部门的重视,改良原有树种,引进新品种已是指日可待了。
又见喜鹊
又见喜鹊,心情颇为激动。
那是去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中午下班后走进居家的小楼院,快到三单元楼门口时,眼前的景像即让我惊喜不已:在三单元楼门前那棵高高大大的柳树枝桠间落栖着七八只喜鹊——没看见喜鹊至少也有30年了,今天突然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这么多喜鹊,能不惊喜吗?——但我于惊喜之际并没有失去理智,不但抑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某个惊叹语,而且也没杵在那儿继续看它们,怕冲撞了它们惊飞了它们,而是屏声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进单元楼门,并以最小的响动、最大的步幅、最快的速度跑上五楼,开门进屋,将阴面书房的里层窗扇轻轻打开,隔着外层窗玻璃窥觑刚才看见的那些喜鹊,我数了一下,那柳树的枝枝杈杈间共有8只喜鹊。但隔着窗玻璃窥觑,总有点雾雾腾腾,喜鹊的神态漫漶难辨。endprint
为了快意而清楚地一睹那些喜鹊的雅态倩影,我款款打开一点外层窗扇,从拳头宽的窗缝里窥觑那些喜鹊。啊,我看清了它们,它们的身姿体态和我小时候在家乡经常看到的喜鹊一模一样,尖尖的啄喙,长长的尾巴,除两肩和肚腹羽毛白色外,其余皆黑色,还能隐隐看见黑色羽毛上泛出的紫色光泽。我还看清了它们都是出巢不久的半大喜鹊,这不光是因为它们都是半大个儿,还因为它们当中没有一只发出“喳喳喳喳”的鸣声,它们还不会鸣叫,它们蹲在树桠上左瞅瞅,右瞧瞧,上望望,下看看,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好奇。它们也好像发现了我居高临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看着它们,但从它们的神态看,它们就像几个憨憨的傻傻的半大孩子,对我也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提防和戒备,它们好像深知它们的憨傻可爱足以让我放弃任何伤害它们的想法和举动。鉴于此,我干脆打开窗户畅畅快快放心无虞地观赏它们,它们仍旧蹲在原处没有挪动一下位置,没有扇动一下翅膀,当然,它们也一直没有上跳下蹿地嬉戏欢闹,显得疑惑,忧郁,茫然。这可能是最近一两天鹊爸爸鹊妈妈教会它们飞翔后,就赶它们出来自谋生路了,它们第一次离开巢窠、离开爸爸妈妈闯荡世界,第一天开始靠自身能力生存和生活,显出幼稚,好奇,疑惑,忧郁,茫然,也是很自然的事。
倏忽,几个刚放学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叽哩呱啦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小楼院,其中一个还将一截树枝扔向柳树上的喜鹊,虽然没打准一只喜鹊,但喜鹊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全都扑楞楞地飞走了。我赶紧将脑袋探出窗外,看到它们掠过小楼院西面的锅炉房房顶,朝西南方向飞去。我赶紧到阳面客厅推开铝合金窗扇,将脑袋探出窗外,向西南方向的天空眺望,只见那些喜鹊继续向西南方向飞去,它们掠过县城西区的许多建筑物,大约飞到湟水河上空那里,便停止鼓动翅膀,斜斜地向下滑翔,继之因建筑物遮挡我的视线而不见其踪影了。
又见久違了的喜鹊,虽然是短暂的一小会儿,虽然它们飞走了,但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也自然而然地勾起了记忆深处一些有关喜鹊的住事。
三四十年前,在湟水谷地东部的故乡天天都可见到喜鹊,而且乡民们将喜鹊视为预报喜讯的报喜鸟或是传递吉祥信息的吉祥鸟,认为早晨喜鹊在谁家的屋檐上“喳喳喳喳”地叫几声,谁家就会有喜事。不知是巧合,还是喜鹊的生命中固有某种特殊的基因和灵犀,我记得这种情况好像每次都得到了应验。那时我们四家人共同住在一个老式的四合院里,某个早晨喜鹊落栖在谁家的屋檐上“喳喳喳喳”地叫几声,谁家准会有喜事,要么来亲戚,要么传来其它啥喜讯。尤其是哪天早晨有喜鹊在自家的屋檐上“喳喳喳喳”地叫几声,哪天我就觉得天空格外蔚蓝,流云格外洁白,空气格外纯净,阳光格外灿烂,因为喜鹊预报的喜事大抵与亲戚来家里有关,而一旦亲戚来家里,我就会得到几毛钱或是几颗水果糖,还会沾光吃点好吃的。大姐是县第二中学的首届高中毕业生,那时高中毕业生很少,毕业后回乡当了农民的大姐心里自然很不踏实很不甘心很不痛快。有一天早晨,一只喜鹊落栖在我们居家的南屋屋檐上“喳喳喳喳”地叫了几声,最早起床的母亲便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大家赶紧穿衣起床,把房子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今天要来亲戚啦。”素常母亲老早把我们姊妹三个叫醒,我们都懒洋洋地有点不高兴,可今天因喜鹊报喜而叫醒,我们不但睡意全无,而且脸上都漾满了笑容。果然,县上的一位领导(曾经是父亲的学生),于这日中午托人给父亲捎来一封信,说是他与高庙公社的领导协商过了,将大姐推荐到某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去上学,让大姐速去高庙公社领表填表,然后去大队盖上公章交给公社就行了……由此看来,这日早晨喜鹊预告的不仅是喜讯,而且是改变大姐一生命运的特大喜讯啊。
那时乡民们繁衍生息的村庄及其周围的山野,也是苍鹰、鹞鹰、鸽鹄、乌鸦、斑鸠、鸽子、麻雀、燕子、鸦儿等各种鸟儿的美好家园。其中苍鹰、鹞鹰、鸽鹄经常偷袭乡民家院里的小鸡,据说苍鹰还会偷袭婴儿;乌鸦是报丧的不祥之鸟;斑鸠灰不啦唧猥琐寒碜;鸽子常常刨食乡民们刚埋进地里的粮食种子,简直要断人粮路;麻雀繁殖很快,甚至会泛滥成灾,除搭帮结伙成群结队地偷吃粮食外,还一大早在乡民们睡眼惺忪或还在甜美梦乡中时,就在屋檐下叽叽喳喳聒噪不止;燕子貌似亲近人类,其实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的家伙;鸦儿的鸣声似婴孩的哭叫声,听起来很不入耳。所以乡民们对这些鸟儿都是不喜欢或不太喜欢的。
在这众多的鸟儿中,唯有喜鹊是受乡民们崇尚和喜欢的。乡民们崇尚和喜欢喜鹊,除了它是报喜鸟、吉祥鸟外,还与一个在中国广泛流传的美丽的神话传说有关,那就是每年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喜鹊衔接成一座桥(鹊桥),让他们渡过银河。在这个神话传说中,喜鹊已成为爱和善的化身了。本人一直喜欢甚至赏识和偏爱喜鹊,除了上述这两个原因外,还有另外三个原因,其一是喜鹊既亲近人类,依傍人类,又和人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人们不是常说距离可以产生美吗?喜鹊常在人类活动的地方觅食和活动,常给人类报喜,并将巢窠搭筑在村庄里高大茂盛的核桃树和杨树上,这是它亲近人类、依傍人类的表现。但喜鹊绝不会像麻雀、燕子一样在人类的屋梁上筑巢育雏,也不会在屋檐下歇息留宿,它即便是给人类报喜,也只是“喳喳喳喳”地叫几声就飞走了,从不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聒噪不休,这又是它和人类保持一定距离的表现。其二是喜鹊具有高超的建筑艺术。远远看去,喜鹊好像在朝天敞开的巢窠中飞进飞出的,其实鹊巢的一半是朝天敞开的,一半是搭有顶棚的,就像在一个小院里盖了一面房子一样,这样既能在一定程度上防风避雨,又能随时发现外面的动静,增加安全系数,还能使孵出来的鹊雏儿沐浴着灿烂阳光快活地成长。一个鹊巢用去的大大小小的树枝就是一小捆柴,而且这些树枝在高高的树柯枝杈间连接搭筑成一个整体,很结实很精致,即使遇到极其强烈的暴风骤雨被摇落地上,也是一个整体的鹊巢,绝不像没有防震能力的豆腐渣工程遭遇强烈地震而散架。喜鹊为搭筑巢窠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不能不令我佩服,而其构思设计艺术和建筑水平不能不令我惊叹。其三是鹊巢给乡村带来了诗意和浪漫的情怀。那高悬树柯枝杈间的褐色之鹊巢就像乡民们用素纸糊制的灯笼,彰显出乡村独特的情调。倘若把乡村比作清纯的少女或端庄的村姑,那悬挂在树柯枝杈上的鹊巢恰似乡村魅力四射的美人痣。乡村因有了这样的美人痣而显得秀美万分。endprint
乡民们崇尚和喜欢喜鹊,喜鹊自然得到了大家的护佑。那时村里有四棵核桃树,自然四棵核桃树上都筑有鹊巢,其中最高最大的那棵核桃树上筑有十几个鹊巢。我们这些少不更事又具有皮性玩劲的毛孩子们,有时以小石块扔向树上的鹊巢来寻乐趣,但随着慢慢长大懂得事理,随着多次听奶奶讲述喜鹊们为牛郎织女搭建鹊桥的故事,尤其是那次目睹了奶奶的爱鹊举动后,我再也没有向树上的鹊巢扔过小石块。那时奶奶和叔叔住一家,我和叔叔的老三儿子即我的堂三哥经常在奶奶家玩耍。有一个夏天,奶奶家核桃树上鹊巢里的一只小喜鹊掉落到了树下的麦草垛上,小家伙差不多羽翼丰满了,身上黑白分明,已是即将出巢飞翔的那种了。可能是想急于看看外面的世界,抑或是等不及出巢采食的鹊爸爸鹊妈妈送来食物,就爬出鹊巢而没小心掉落下来了。小家伙从小家园掉落到一个很陌生很广大的世界里,感到一片茫然,看见我和堂三哥后便吓得瑟瑟发抖,一双小黑豆似的眼睛既充满了恐惧,绝望,又充满了求助,以致我俩到跟前时只微微地鼓动了一下小翅膀就束手就擒了。我和堂三哥捧着小喜鹊高兴地跑到堂屋让奶奶看时,奶奶乍一看到我们捧在手里的小喜鹊,一脸愕然,听我俩说出原委后,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奶奶赶紧找来一个小纸箱,往小纸箱里撒了一些馍馍渣儿,将小喜鹊放进去后,便将小纸箱放在了堂屋台沿下的阳光里。既而奶奶找来一个小布包,在我和堂三哥的帮助下,将小喜鹊装进小布包里,然后将小布包挑在长柄钩镰上,从核桃树下的猪舍顶上抖抖缩缩地送进了核桃树上的鹊巢里。在我们奶奶孙子仨往鹊巢里送小喜鹊时,离巢采食的两只喜鹊一前一后飞回来后“喳喳喳喳”地叫嚷不止,叫声很急切、很紧张,那叫声里好像既有责骂,也有求情求助,当我们仨将小喜鹊送到鹊巢里后,两只喜鹊又叫了一阵,但那叫声一叫一顿,音色柔和,那分明是在表达对我们的友好和感激。
中秋节前后核桃长足成熟时生产队里就开始打核桃,打核桃时选几个善于爬树的年青人爬上核桃树,每人手持一个铁铣把粗丈把长的木棍将核桃打落地上,其他人则在树下往麻袋里拾核桃。打核桃的棍子在鹊巢边晃来打去,拾核桃的全队的人们在树下说说笑笑吵吵闹闹,鹊巢里的喜鹊自然全被惊飞了,当年哺育的小喜鹊们也早已长大出巢了。但打核桃的人们都会尽量掌握好手中的棍子,宁可不打或少打紧挨鹊巢的那几个核桃,也要保证鹊巢的安然无恙。然而有一次,一个第一次上树打核桃的年青人没掌握好手中的棍子,竟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一个鹊巢,鹊巢不仅掉落地上,而且被打烂了。这在大家、尤其是那些长老们看来,简直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大家看着那打烂的鹊巢,就像看着自家的房屋倾覆了一样,个个唏嘘不已。那些长老们不光是唏嘘,而且你一句我两句地数落那个年青人,及至将那个年轻人数落得体无完肤后,便找来一些细铁丝,并多添了一些柴草,将那烂鹊巢扎绑修复好,并让在树上打核桃的几个年轻人接上去,在原位置上扎绑安顿好,大家才感到了心安……
当然,乡民们只喜欢和崇尚喜鹊,而对其它多数鸟类都不喜欢或不太喜欢,完全取决于原始的纯朴的生活经验,不过对于不喜欢的鸟类,一般也不会刻意地去伤害。但后来鸟们怎么就弃乡民们而去了呢?怎么从我们的视野中销声匿迹了呢?原先我把喜鹊和其它鸟们的绝迹都归因于农田里大量施用化肥和农药,但现在想来,这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然而不管鸟类神秘的生存选择和生活习性多么令人难以揣摸,但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曾几何时鸟类王国的土崩瓦解灭族绝种的因由是人类的某些行为破坏了生态,破坏了环境,使鸟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当然还与一些唯利是图见利忘义者的大量捕杀有关。显而易见,现在喜鹊等鸟们的复出,是由于人类在没有鸟鸣鹊叫的寂寞、单调而尴尬的生活中悟出了什么,对保护环境、保持生态平衡的重要性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环境状况得到了改善,爱鸟护鸟的意识有所提高,鸟们又找到了得以栖息和生活的家园。
话又说回来,那天在居家的楼院里看见的那8只半大喜鹊飞走后,我的心里一直牵挂、惦记着它们。就在第二天晨练时,我有意识地去县城西区的滨河北路和滨河南路上溜达,一边溜达一边看看河边的小树林里有没有喜鹊或鹊巢,结果发现,在湟水河南岸靠近东大桥的小树林一棵比较高大的杨树上有一个鹊巢,因那一段滨河南路尚未修通,不方便前去近距离地观察,但我从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两只喜鹊在那鹊巢周围飞来跳去,我想,它俩很可能就是那8只半大喜鹊的爸爸和妈妈,那8个可爱的小生命很可能就是在这个巢窠里孵育出来的。然而就是不见那8只半大喜鹊的踪影,难道鹊爸爸和鹊妈妈为了让它们学会独立生存的能力,赶它们出来后连原来的巢窠也不让住了?而且在附近的地方逗留或是啄虫觅食也不允许了?想来鹊爸爸鹊妈妈们的做法也是合理的,倘若它们天天逗留在爸爸妈妈的温暖怀抱里,何时才能长大呢?
其后一段时间,我每天在西大桥一带晨练时,常看到有一两只喜鹊从头顶飞过,或有一两只喜鹊在小树林的某个树桠上“喳喳喳喳”地鸣叫几声,但比较长时间近距离地观察喜鹊,还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那天早晨我还在阳面卧室的床上睡眼朦胧时,就听到外面有喜鹊“喳喳喳喳”地鸣叫着,听到这清脆明亮的鹊叫声,我睡意全无,立马穿衣蹬裤下床,款款推开铝合金窗扇向楼下斜对面的庭院(某单位一个废旧的四合院,有树木花草)里张望,只见院子中间一棵杨树上落栖着一只喜鹊,个儿好像比大喜鹊稍小一点,它“喳喳喳喳”地很轻柔地叫了两声,忽而另有一只从旁边一棵果树枝叶的缝隙间飞来,相向落棲在很近的树桠上。也许它们就是1个多月前在楼院里见到的那8只半大喜鹊中的两只,先在杨树上的那只是雄鹊,后来的那只是雌鹊,他们成年后自由恋爱分家另过了。须臾,雄鹊从低枝翩翩飞落高枝,翎羽不乱,文雅而娴熟;雌鹊平行飞落到旁边稍远的一棵杨树枝条上,那是双方间故意在逗趣。清风徐来,树晃枝摇,它们便惬意地荡着秋千。他俩这样在树桠间轻歌曼舞了一阵后,雄鹊先飞落院子里,雌鹊也跟着飞落院子里,它们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踯躅,在草丛间漫步,悠悠然然地啄虫觅食,互不争抢。他们一会儿首尾相衔,一会儿并排,一会儿背向画出一个圆;他们或此前彼后或此后彼前,或此左彼右或此右彼左,就像变化多姿错落有致的舞步。由此也可看出,他们之间没有雄尊雌卑或阴盛阳衰,是互尊互爱感情深笃的一对夫妻。有了它们的翩然身姿优雅意态,这个业已废旧的四合院便变得生动起来,仿佛那些树木格外蓬勃明艳,那些野花小草深含诗情画意。直到隔壁小学里学生们来多了,吵闹声愈来愈厉害,它们才首尾相衔飞走了。
翌日早晨,还是在我家楼房外那个废旧的四合院里,我看到有4只喜鹊在那些树上“轻歌曼舞”,在院子的空地上、在草丛间踯躅,漫步,舞蹈。也许昨天的那两只喜鹊看到这个相对僻静的好地方,既能放心无虞畅快自在地唱歌跳舞,又能找到较多的有荤有素的食物,今天便将兄姊或弟妹领来共同享受了。遗憾的是,这个废旧的四合院于当天下午就被拆除了,树木也被砍掉了,过了一段时间,这里就修起了钢筋水泥质的天燃气锅炉房。其后,我虽然未能得到比较近距离地观察、观赏喜鹊的机缘,但我不论早晨去滨河南、北路锻炼,还是晚饭后去城北的乡村里散步,时常或能听到喜鹊的鸣叫,或能看到喜鹊从头顶飞过,看见喜鹊已不是偶然现象了。
今年春天见到的情景更加令我欣喜。清明节前携妻挈子去高庙老家上坟祭祖,在村前庄后的杨树上共发现了5个鹊巢,而且不论走在村巷里,还是行于村后的阡陌间,都可见到喜鹊,听到鹊鸣。其后在县城湟水河南岸公园里和城北乡村之杨树浓密的枝叶间,都发现了鹊巢和在枝叶间唱歌跳舞的喜鹊。不仅如此,我还在县城西大桥南段一个用粗大水泥柱高高撑起的广告架上发现了一个鹊巢,这个上部用铁皮围成三角形且上下畅通的广告架里面有纵横交错的钢梁,喜鹊在钢梁上搭筑的巢窠,比在树柯枝杈上搭筑的更加结实和牢靠。这说明喜鹊也能在高大乔木不多的城市里找到建房造屋的最佳宅基地了。
喜鹊和人类同处同居的确是一种天然的和谐,是鸟类对人类善良天性的信赖和依傍。为了人类、鸟类和所有生命的共同利益,但愿每一个人都永远不要失去和泯灭善良天性,共同保护好环境,保护好生态平衡,保护好所有生命同处同居的地球家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