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烧
2017-11-30官学明
官学明
一
柳一痛快一口饮干杯中的高粱烧。两个男人同时扼住喉般,在桌的对面睁大牛眼撑张河马嘴似的,是有点不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茫茫的醉态。
谋三先醒,意识到局面有点失控,探一句:“弟妹,没问题吧……?”
谋三把“吧”字的尾音拉长放缓说轻,像在问自己,说得没自信。
谋四倒不说话,只低着头,捡起桌前一颗蒜茸花生,脆脆一声喀答,算是助阵,附和谋三的问话。
谋四就是不敢抬头,柳一知道的,跟他这么多年了,这点习惯她太清楚了。
倒是酒,两兄弟难得相聚时必备的58度高粱烧,红标的白金龙,算得上是他们的话匣子,没有它,开不了口。先说红标是代表金门地区专用的,那怎样飘洋过海来的,谋四狐疑,谋三也不解,几年下来也没去问住家转角那间小超市,光是藏了一个纳闷拿来做发语词,也没真心想去探个究竟。柳一太清楚他们两兄弟的脾性,对话客客气气的,一句接一句,外表热络但没搔到痒处,仿佛外人般应酬,从不说自己的事,不夸炫得意,也不倾吐诉苦的。
谋三和谋四就是那个样,逃,也只会逃避,龟龟缩缩的死老男人模样。
两年前起,谋三每年就回来这天,婆婆的忌日。以前,公公还在时,有时会多了一次,除夕围炉。两年前,公公走后,就各自过年了。
那时,谋三要回来会打个电话。简简单单的。
“除夕,我们会回家。”
没多说什么。除夕的傍晚,谋三一身轻松在前,嫂子拎一大箱行李随后,两个孩子更后面,两手也是空的,一脸不愿意的表情。一家子四口人在房间挤了一晚,初一中午就回台北去,说是准备初二回娘家。谋三孩子还小时,婆婆还在时,都会回来吃个年夜饭。孩子大后,婆婆走了,只剩两夫妇回来。
谋三没说,谋四也没问,那时还在的公公也不提。
就是喝酒,吃团圆饭,行事如仪的。
婆婆走后,谋三才开始说,也是一个通知,话没多的。
“今年,我们不能回去。”
哦。
同是吃公家饭的,而且是最单纯的教书。柳一,这三十年来,想不通教高中的嫂子怎么那般忙,每年都得忙到除夕当晚才现身围炉桌前,像个外人般端坐,厨房从不跟她抢,只由她一个人忙。
这也算是柳一心头的痛,她只在小学任教,活该有一个没事忙的寒假,刚嫁过来时,更糟,全家只有她一人不是公职的,相形见绌得很,代了几年课才勉强考上正式的,但还是比不上嫂子,她高中,而柳一小学。
谋四没问谋三过年不回来,做什么了,公公也没问。
这正跟谋三谋四从不谈婆婆走后公公的事一样,彼此心照不宣,你知我知的,跟那瓶红标的金门高粱烧没两样,从不去探个究竟,把话说出来。冷。彷彿隔了靴,两人说着搔痒的话,没着边也不想着边的。
但,谋四今天不同。这是柳一再三提好多年的事,今年,柳一又再啰嗦一遍。
“婆婆是不是该捡骨了。”
这事不是谋四一个人能决定的事。谋四调回家,跟父母同住,一路照顾他们直至终老,家里的事养生送死全由谋四处理,谋四没问题,柳一也没吭过一声。但捡骨一事,由不得谋四一个人主意,他得和谋三商量,再通知两个姊妹。
谋四说好。这几年他都说好,可是却没开口提这件事。今天谋四虽也说好,但说的却是别的事。
谋三听了,酒兴似乎浓了。两兄弟这两年分别退了下来,各自快活过日子,谋三今年因此比较早到,也没急着回去。
“真的?”
“真的?”
谋三听谋四说那事,很不相信,连问两声,瞪大了眼,舌尖舔了舔唇,一副羡慕的神情。
柳一没见过谋四那样得意的,在谋三面前。谋四把花生拨开,食指中指和大拇指间夹了颗花生,高举过唇,光是笑,微笑得来不及把花生塞进口中,呵呵笑过几声,点头,又有点腼腆的,直说“没那么好啦”。
难得兄弟说了一个话题,彼此有兴趣的,不光是国家大事的闲扯,谋三性子放开来,音量大了起来。
谋四说的那件事,柳一没听他说过,有点惊讶,心坎爬了只虫,有点不舒服。
谋三却是难得疯了,直呼她过去。
“弟妹,恭喜,恭喜。”
谋三说话当时,一口杯也顺势自然举了起来,柳一走过去,那模样好像在邀杯劝酒,而事实也真的那般演下来。
“辛苦了。”谋三说了柳一来他们家后从没听过的话,柳一也瞪大眼。
然后,谋三开始话多起来,有点醉了的態势,不停说着“弟妹清闲了,清闲了”。柳一不知道他说的是何事,她三个孩子最近才一个完成终身大事,女的老大还是剩女,男的老幺是没工作的啃老族。但比起谋三来,是有点清闲的样,谋三两个孩子三十多了,都还赖在家,没工作也没成家。
谋三喷了一些酒气,隔了桌,柳一嗅到了。他主动离席到厨房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口杯。这也是创举,嫁进他们家三十多年,第一回,柳一见他首度为她服了务。
“来,你也来喝一杯。”
谋四从未邀她喝过酒。谋三这热情,又好似柳一心头上多爬了一只虫。
柳一睨一下谋四。谋四没反应,扑克牌的脸。大概一时被谋三突如其来的举动慌了反应,也没想过他会来这一招,面无表情。
但,谋三豁出去,好像故意疯了,宣泄心头的事,柳一感觉的,不知谋四感不感觉得出。柳一看不出来,谋四木头人般,楞着。
柳一原不想喝,平常啤酒都不太碰,何况是高粱烧。年轻时,喝过一回,好奇地偷啜了父亲的睡前酒,御寒活血的。才一口,就那么一口,就被麻辣的呛味打倒了。来谋四的家,她只看谋四喝从不敢尝。endprint
也不是因谋三的疯癫劝酒,柳一是有点气了,气谋四,也为自己心酸,这谋四没邀过她喝,连那事,那样的大事都没跟她商量一声。
柳一巾帼英雄似的,一口饮尽,吓着了他们兄弟俩。谋三发现他闯祸了,柳一感觉他接受到她那股怨尤,可恨的是,柳一无法感觉谋四收到没。
柳一喝完那杯高粱烧后,人就走开。
好奇怪,高粱烧没辣也不呛,反倒是甜的。柳一怪了,味蕾也会随时间空间改变吗?那瓶红标高粱烧,谋四搁了好多年,置在冰箱中,跟柳一相仿。味道变成甜酒。
谋四在柳一走后才出声,柳一听见他有点心虚地说“我还没跟她说”。
接着,不知道是快意畅饮还是耳背,柳一竟听到谋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提到她。
“前几天,我在火车站前遇见她。”
轮到谋三不说话,没声音。
媳妇电话来时,谋四手上怀中抱着博美。谋四跟她通话时,也没放下。谋四光哦哦吭着,似乎没个劲同她说话,幸好博美骚动了几下,谋四一手持话筒一手抱狗,忙不过来,也算是博美帮了他解围。
“博美不安分,我抱不住,不说了。”
谋四没把话筒交回柳一,直接挂了。
他多出一只左手后,连忙抚了抚博美,从项后顺向腰背一路轻摸再反手拍回去。
谋四只对博美有耐心,只会哄它。但博美却不是他买回来的,他一向反对在家里养狗。公公走后,谋四退休下来,女儿从外头抱回来小狗,谋四没说话。后来女儿工作一忙,他把照顾的工作接过去,反倒形影不离了。
但谋四还是懒,狗是博美犬,女儿取过名,很怪的,不顺口的“文青布施”,谋四接收狗没接收称呼,也没另取一个,就直接喊它“博美”。
柳一问过,怎么取那四个字?又长又拗。年龄已很恐怖,救护车都快帮不了忙的三十五岁未嫁的女儿,说了一个答案——纪念我那前四个男友啊。
柳一把这事告诉谋四,顺道暗批了女儿几句,大意是怎能怪人,是人家要她她偏扭捏,家世学历长相身高,没一个十全十美的,只好黯然离去,另寻良人。现在,那些人一个个幸福结了婚生下孩子,独独女儿,先抱一只狗回来,接着又跟一个家世学历长相身高都不匹配的来往。
女人一旦不年轻,就败下阵来。
“哪像我不到二十,就是一个大胆,想也没想,嫁过来。”光柳一说话,谋四在听,没插嘴,乖乖地在旁微笑。
那时谋四二十八,两人差八岁,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家,一个个都不爱说话,说了话也不把话说清,光会吭声或哦几句。
跟女儿买狗这件事一样,她从小便吵着要养,二十几年过去,公公走后,谋四才没出声反对。小时抱回过一只,第二天就被谋四送走,女儿哭了好一阵子,谋四不理。这回,两母女存心抗争的,不问他,直接抱回来。
“怎么不反对了?”柳一好奇。
“爸爸走了。”
跟公公有什么关系?“他不喜欢狗?”
“不,他有气喘。”
柳一过来谋四家,三十多年没听过他提过,公公也没异状,她没感觉也没发现这样的事。柳一,活在他家,宛如走在迷宫,什么事都不清楚,如迷路的外人。
所以,谋三说那事时,她老大不舒服。谋三走后,她找儿子诉苦。
电话是柳一拨过去的,儿子本是不听她抱怨的,倒是那件事一说,声音急了。
“妈,你等一等,我让凯馨跟你说。”
话筒那头空虚了几秒,媳妇声音才补进来。
“妈。”
媳妇先柔柔又缓缓轻唤她一声,然后就快了起来,标准拉保险的SOP作业规格,她在那行做得不错。媳妇说她认识几个高层经理,可以杀一个满意的价,柳一没兴趣听,把话筒交给谋四。
谋四也没耐心,没几句话听下来,就以博美不乖挂了。
柳一只想发牢骚,但没人理,儿子媳妇就只在乎钱,怕他们吃了亏。
但一切都太晚,谋四谁也没说没商量的,就一个人自作主张。
“这事,为什么要找他们说?”谋四口气有点怪她,不太高兴。
“为什么不?”柳一也不舒服,一想这事就有点气,气谋四没跟她说。
谋四不觉得他没说,儿子结婚前他就提过,谋四以为他说过了。
柳一是听过,但那时以为他随口说说的,没在意。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趁儿子结婚的机会,把商量了好多年的屋子重新整修一事,解决了。钱是柳一从自己户头领出付的,但超出预算太多,谋四显得很舍不得。
孩子大了衣服多了不能没衣橱,还有鞋柜客厅的电视墙厨房的流理台全都得翻新,原本是简单的以为轻松工程,一动起工来,这边加那边又多的,直逼百来万的支出。谋四受不了,但只抢救一些这些年刚换的日光灯。
焕然一新的屋子却怎么看怎么怪。负责装潢的设计师也看不过去,一句话点醒了柳一。什么都是新的,但被那些日光灯坏了画面。这一说,柳一才看出了症结所在。
找谋四商量,谋四没说话。柳一很清楚那意思就是不必,但柳一就是看不過去,又没有谋四的点头,只能退一步,在儿子新房换上一盏美术灯。
“真的,不错哪。”
谋四过去看时,也赞美地点头。
但,就只换那一盏,其他的还是没动。钱是柳一出的,什么事她都先征询谋四的意见,以他为主,所以谋四没告知她做了那事。
柳一不问他原因。但想说话,所以问了下午谋四自己说的那件事。
“为什么要提她?”
“谁啊?”突然冒出一个她,谋四接不上。
“你说你在火车站前遇见她。”
哦。
谋四听懂了她的问题。一个哦,柳一以为结束了,嫁给他三十多年,两人的对话一碰到哦就没有下一句,表示谋四不想讨论,柳一很无奈他这样的”杵”。
只是,这一回柳一错了。
“那天换日光灯时,我刚好出门,遇见她。”endprint
跟日光灯有什么关系?柳一听不懂。
“那些日光灯,最近几年的,是她跟阿爸换的。”
喔。轮到柳一深吟了,猜不透谋四想什么。
“她很可怜。”
谋四声音低了下去,嗓子哽了。
“谋三以前也一直说我很可怜。”
谋四说得快哭了,柳一杵在他一旁,好像看着陌生人,一个和她生活三十多年的陌生人。
二
她,婆婆走后,公公认识的女人。公公跟她年纪差不多,八十多和七十几,听说在长青自助歌唱会聊上的,听说她的孩子都不在身边。
公公和她的事,是柳一先发现的。柳一告诉谋四,谋三何时知道的,柳一不知道。
这晚,谋四话多了,不进房睡觉,一个人在客厅光坐着杵,杵着发呆。
“谋三说我很可怜。”谋四重复了那一句。
柳一没答腔。
谋四比柳一大八岁,前两年可以办退休时,柳一劝过他多等几年,等她也可以退时再办。柳一担心谋四退休后要做什么,如何打发日子?
柳一考過教职后,晚上出门去跳韵律舞学瑜珈,谋四没说话,待在家里画画图或是坐在公公身旁看电视,偶尔也跟公公喝几杯高粱烧,58度的,谋四的家就只喝这种酒。柳一感觉谋四很宅,什么都不会,不出门也不想接触外面的新世界。
“谋三说我很可怜。”还是那一句话,柳一接不上,她只感觉谋四的心在翻滚,却不知为什么也猜不透他要说什么。”谋三说我连喝酒也都只敢喝高粱烧。”
高粱烧?很辣很呛的,怎么说只敢?柳一下午喝那杯时,是有点赌气,冒着必死的决心。
“我阿爸喝,我当然也喝。”谋四说得无奈,好像他的人生都跟公公在走。
公公是很威严的人,谋三怕他,谋四也很怕他,婆婆,当然不用说了,更怕。柳一嫁过来后,很少跟他说话,只听他的命令做事。曾经听谋四提过,公公小时很苦,什么也没有,家中的几分田还有这栋老屋都是他拼出来的,在外头做散工受气,只能回到家来发脾气。
公公很寂寞。家里的人没一个能跟他说上话的,婆婆走后,谋四的两位姐姐就没回娘家了,可能是因找不到人说话。公公老是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坐着。谋四有点像他。
这样的公公,却在婆婆走后,认识了她。这件事,柳一有点意外。
谋四又拿出高粱烧,倒了一杯。
“你知道谋三那几年为什么没回来过年?”谋四问她,柳一摇头,她望着桌上只有一杯的高粱烧,感觉谋四是尊而她卑。
“他们一家出国去了。”谋四啜了一口,眉头皱了。”大嫂吵了好几年,说不想回来,我们家又小又挤,睡没空间,连客厅都没位子坐,回来像活受罪,孩子大了也这么说,谋三拗不过他们,只好答应了。”
柳一没听过这事,乍听,有点吃惊。
“谋三以前一直笑我傻,笑我当初在外干嘛调回来,在外多自由自在。现在他后悔了。”
为什么?
“虽说父母都不在了,但有时想回来,很奇怪的,就是想,回来这里会感觉小时候那种平安的回忆。可是谋三很可怜,一个人回来,感觉很不自在。”
原来,下午谋三会坐那么久,是这种心情。
柳一,没有这样的感觉,回娘家就是回娘家,像泼出去的水,没有重回过去的感觉。柳一这时才发现,男人跟女人真的不一样。男人,其实只是永远的小孩子,只想泅回去故乡的子宫,女人倒勇敢了,像个战士,寻找人生的新战场。
柳一想起那时晚上出去跳韵律舞学瑜珈,公公一定不高兴,认为她不安于室,但谋四帮她撑下来扛下来,没跟她说。大嫂也一定跟谋三那样争,谋三只好接受。柳一感觉,他们一家的男人都活在旧时代的,公公在时,两个儿子都不敢吭声,倒是女人敢不服气。谋三和谋四都很苦,心很苦。
“那为什么提她?”柳一还是不懂。
“他出事了?”
“谁?”
谋四没说清是哪个他,男的还是女的,柳一以为是公公的那个她。
“谋三。谋三家有事。”
谋四对柳一淡笑,稍纵即逝的,接着像逃避似的,把头低下,不敢瞧她。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柳一不敢相信谋四竟主动邀她喝酒,一时反应不过来。柳一更反应不过来的是接下来的谋四,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你辛苦了,嫁到我们这样思想保守的家,真的委屈辛苦了。”
三
是很辛苦,真的。
柳一那几年,代课的那几年,公公嫌她,她知道的,老提大嫂是正式的,而且在高中教书。柳一不服气,一直到考上正式的教师,那口气才算出了一些。其他的,也苦。跟两个老人住在一起,每天赶着回家做饭,节假日不能出门,连老人习惯家中窝一堆旧东西坏掉的废物都不能丢,柳一没有当女主人的样,只有卑微的媳妇态。
孩子大了,谋三买了一部车。柳一说,买大一点。她跟孩子很羡慕一家人出门,车后头放了帐棚风筝脚踏车的感觉。
“阿爸说,一六○○就够了,车子的轮胎磨啊磨,开出去就是花钱。”
谋三话说得像儿子,那不是柳一的丈夫。
一直到婆婆走后,公公认识了她。柳一便不再害怕公公,也不太理他了。一个男人老婆刚走又认识了别的女人,柳一认为那是不贞,公公有错,所以开始轻视他。
谋四说过他阿爸很寂寞。谋四说公公这一辈子很寂寞,老婆跟他说不上话,孩子也只怕他没话说,大家说不上话。很奇怪的,公公却跟她很能聊。听说那女人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先生很早死,生前也很粗暴,孩子大了,一个一个搬出去。但公公遇见她,却变了一个人,很能说话。endprint
“我们家哪有什么财产让她来骗的。”
柳一发现那女人进到家中煮了饭跟她公公一起吃,点了谋四,谋四只这样一笔带过,没表态,不说看法。但柳一反对。
“还好啦,都那么老了,就是煮个饭,我们那时也忙,不能光要阿爸买便当吃外头嘛。”
谋四这么说,有点不反对的样子。公公那时也尊重他们,只趁他们上班时,让那女人过来,谋四跟柳一回家前,那女人就不在。
彷彿不存在那事,却心照不宣地彼此活在各人的世界中。跟日子一样,日出日落,那样循环,好像发生了,好像没有。
那时起,谋四才开始假日时带她出门,开着车到处走走,毕竟鳏了的公公有人照顾,不劳他们操心。某方面来说,柳一应该感谢那女人。
但她忘了,反而先埋怨起车子。车子又老又旧又小,长大的孩子也跟她一样,同一个鼻孔,说起换车的事。
谋四没回答,不是钱的问题,柳一知道是公公。
这就跟柳一翻修家中时,钱不是问题,但谋四左阻右挡的,这一个不要换,那一个不要改。不是钱的问题。谋四呶呶说过,那是阿爸的,不要丢。最后谋四只留下日光灯,他阿爸跟那女人那几年一起换的。柳一下了横心,该换的她就换,她可不是公公的儿子。
谋四没说话。为了儿子的婚事,老屋大力翻新,他在验收时也一直点头,尤其是儿子新房的艺术灯。
“嗯,很漂亮。”谋四有点感伤地说。
谋三回来时,也被这种景象吓着了,但开口却是“要是阿爸在,恐怕不能这样搞。”
柳一一听,只感觉她还真猜不透他们兄弟在想什么。
谋四说他遇见她了,还说谋三家里出事了。
柳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问他,然后呢?
“我走过去,跟她说谢谢。”
谢谢?谢谢她那几年照顾公公?柳一心中一把火,那把火把心中爬过的几只难过的虫烧了。
那我算什么?这三十多年算什么?
柳一舌尖一股苦味,很快的,就下到了胃,然后逆流回到了舌。好苦。
谋三的事,谋四倒说得简单,几句话,轻描淡写。
“大嫂一直往外跑,待不住家。谋三说她几句,被她轰,说她要找自己的天空,看不惯就离婚。”
然后呢?没有了。
柳一不想也知道,谋三定没吭声,然后就没再问也没再管了。
她发现桌上多了一口杯,谋四帮她倒的。
“谢谢你。”
谋四又说了这一句。
柳一没喝,她只觉得谋四今天怪,很怪。
“那为什么买车这一事没跟我商量?”她就是气这事,谋四不尊重她。
“说了,你会反对。”
原来谋四是这样看她,柳一惊了。
“以前阿爸反对,你不高兴。现在儿子刚结婚,家里花了那么多钱,你一定会说再等等。”
“可是,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买七人座那么大的车,不必要啊。”
谋四猜对了柳一所想的,两个理由都对,没错,她会反对。
谋四笑着看她,这一次,抬着头,正面看她。
“谢谢你,你辛苦了。”
谋四还是这样说,但柳一不高兴,谋四只怕公公反对,而明知她反对却偷偷去做。
柳一心坎里很不舒服。
这一家子的男人,她真的是受够了。柳一心中一把火,熊熊地烧。
谋四难得多喝了几杯,酒烧到双颊去,泛了红,几分醉态出来了。
“现在谋三说我过得很幸福,很好命。”
柳一猜不透他,他在想什么,他的下一句。
“谋三说他拼命赚了一辈子的钱,大嫂却嫌他只会赚钱,什么钱都舍不得花,好像跟一个赚钱机器住在一起,谋三说要陪她出去,她不要,笑他带不出门。那个女人一直等到老公死后,才有机会找到一个聊天的伴。”
柳一知道,谋四说的那个女人是指帮公公煮饭的她。
“只有我,很好命,你肯委屈的一路跟着我。”
谋四醉了,他举起杯勸柳一也喝。
四
原来谋四自作主张的买了七人座的休旅车,是这种心态。
谋四跟谋三夫妻比了,也跟那位寡了的女人比了。谋四没直接说,柳一是个好女人,比她们都好,愿意委委屈屈跟他一辈子。
但夫妻不该就这个样子吗?
柳一恍惚了。年轻时,是很想改造谋四的,在他们家革命,老是忍啊忍的,许多看不惯的事这么多年一晃都过去了。而现在,她似乎累了,懂了他的脾性,遇见事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了。
谋四都已下定了车,没尊重她的,但也算了。
“以前你说我是阿爸的儿子,没办法啊。现在啊,我也不想当你的儿子,那个什么名词,妈宝的。”
谋四醉了,有点疯疯癫癫的。这几年家中的事,全由柳一说了算。婆婆早走,公公最后几年又有那件事,柳一一下子感觉自己大了起来,谋四的家全由她作主,连儿子结婚重新翻修老屋的事,谋四有点犹豫,柳一没自觉自己就那样劈嘴一句“钱我来出”,说话很大声的,谋四没跟她反驳,随她了。
柳一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尊重谋四的,有时嫌他做事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问过了说过了,决定权都掌握在她手中。她以为她很尊重谋四,但她不知谋四感不感觉得到。
谋四还是想再喝,柳一劝他,好了。
第一次,谋四出现那种表情,促狎的,调皮小孩子似的,左眼挤了右眼斜的,嘴角拉得高高地笑。
“我现在想好好当你的丈夫。”谋四笑,但没笑出声。谋四身子弯着,从桌上把脸把头往柳一的方向探过去。真的醉了,柳一觉得,谋四有点醉了,他抓起柳一的酒杯。
“你也喝,谢谢你。”
柳一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夜是谋四把几十年的心都掏出来了。
“柳一,你不是一直想买休旅车?以前,十几年前,就想买。”
没错。谋四说得没错。
那是一个梦,以前就有的梦,只是现在她不会想实现它了,考虑了孩子,多留一些钱给他们,考虑了现在的家,只有两个人的。
现在,她不太想实现它。
但谋四想,谋四想帮她补回或是说捉回那个梦,好像逝水年华的。跟一位被贬被谪的官员一般,就在这个年纪这个时候,在春天里光看看梅花,不管外面世界的风波了。
比起谋三比起公公,谋四是幸福的,因为柳一。同样的,想起大嫂想起那个女人,柳一也是幸福的,因为谋四。
柳一一下懂了,懂了这几十年不只是她苦,谋四也很苦。
所以,柳一接过高粱烧酒,敬了谋四。然后她说:
“明天,我们去买一些红酒回来,好不好?”
谋四点头说好,冬天嘛,喝一些暖暖,但不要高粱烧了。
第一次,谋四不只点头不只说哦,他多了一句。“我要自己挑品牌。”
柳一笑了,觉得谋四真的像是她的丈夫。她莫名地做了一个动作,拍了拍谋四的头。很奇怪的,不知道是谋四醉了,还是不在意。谋四只出现一个促狎的表情,微笑地看着她。好像,两人都跳过了还没来的冬天,直接到了春天,他们的,老了以后的春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