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庄的爱情
2017-11-30徐汉平
徐汉平
大半天都没发现蝶娘的影子,蝶庄的人就觉着奇怪。每一天,蝶娘都去老屋喂鸡的,如同太阳行空,亘古不变。无论怎么说,蝶娘都是蝶庄一大奇迹。将近一百岁了还能养几只鸡,还能唱诵心经。蝶娘的大公鸡大母鸡圈养在老屋子后面的空地里,而她则寡居于村后车路边一座带院子的砖墙瓦屋。这小院子已建成十多年,蝶娘独自居住,从八十多岁住到了将近一百岁。以前,蝶庄的村后没房屋的,所有的房屋都分布在村后前下方斜坡上,一色的泥墙瓦屋,看上去灰黄黝黑。十多年前村后凿通了车路,才将车路前后混沌未开的黄土地刨开来,建了些中华民族复兴征途上日益向好的新房屋,一派赭红白亮。从村后至斜坡上的老屋子,盘旋下绕的村道粗石头路面上,长满杂草,以及合欢树飘零的枯黄叶子。蝶娘挽着盛鸡食的小篮子踩着杂草丛生的千年老石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却有些个蝴蝶亦步亦趋。有时,蝶娘抬脸望望对面的酒坛山,天际上一片片白云远远待着;有时抡起褐黄色木质拐杖敲下铁青色树干,光秃秃的树枝劲道十足地指向邈远的天空。在村道上缓慢移动的蝶娘,犹如一颗百年老树,仿佛凝聚了蝶村这方天地的精华与刚毅,很是苍劲有力。这样的情景,蝶庄留守着的人太过熟悉了。每一天蝶娘都要下去、上来,再下去、再上来,一道固有的风景。可这大半天里,从太阳升上来再转过村东大烟囱上头的天空而待在中天俯视蝶庄了,都没发现蝶娘的影子。打破了常规就很奇怪了,奇怪得像青天白日看不见了太阳。一些人心里就发慌起来。
蝶庄的人气实在太弱了,留守着的人坐不满一张八仙桌。斜坡上老旧的泥墙瓦屋早不住人,一派房摇楼晃残垣断墙野草萋萋景象。老屋子尽处是山崖,老樟树掩映着的村殿里头香烟袅袅。斜坡两边的田畴草木茂盛,成了梯级山地,苍苍茫茫。村前的酒坛山则苍黄愈加苍黄,老绿愈加老绿,一派深秋景象。荒芜的村落,就这么些个散散淡淡之人,心里头就不够踏实,见不得风吹草动。但这尚在其次,关键是蝶娘其人,她有着太多传说。所以成为传说,那些见证的人都已相继去世,都埋在西边的乱坟岗上,在野猪的闹腾中飘起一些蓝幽幽的鬼火。说蝶娘是蝴蝶变成的,自然缺乏科学依据了。她左右大腿内侧各有个蝴蝶斑,也许是真的,但也只有她的父母以及她的丈夫胡可人清楚,而篾匠胡可人已去世三四十年,别说她的父母了。其实,也不单是传说了,蝶娘和蝴蝶的关系确凿很是诡异,这是人所共睹的事实。自古以来,蝶庄多蝶是百里聞名的,蝶庄彩蝶纷飞的景致是百里闻名的景致。可这十多年来,蝶庄的蝴蝶却越来越少了,几近绝迹。说是诡异,是蝶娘唱诵心经时,几近绝迹的蝴蝶便忽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环绕小院子里头的石榴树飞舞。就是蝶娘去老屋喂鸡,有时也有几只蝴蝶尾随着,不肯离去。诡异得不好解释。也许蝶娘真是蝴蝶变成的吧——一个人牵扯上是什么变成的,就让人心生惧怕,况且又活到将近一百岁,似乎活到成精的年纪了。
说起蝴蝶——蝴蝶与蝶庄确实颇有渊源。可以说,有了蝴蝶才有蝶庄。
这可不是传说,蝶庄《胡氏族谱》上所记载的,黄纸黑字说,唐朝天复二年,始祖胡玉昌贩茶途径于此,忽见彩蝶漫空蔽野,渐次东移,至一山岙,敛翅沉降,须臾,花草树木之间,彩蝶遍布,几无空隙;又见一山,鼓腰平顶,犹如酒坛。始祖以为宝地,遂卜居于斯,伐木造屋,垦荒整地,掘井汲水,灌溉农桑,繁殖生息,造就蝶庄。可见,要是没有蝴蝶就不可能有蝶庄,胡氏家族也就不可能在此繁殖生息,绵延千年。这千百年来,蝶庄人与蝶和谐相处,互为添彩。也许吸纳了蝴蝶的灵气,产生了些个名士,创造了灿烂的蝶文化。名士之一画蝶大师胡庚,之二竹蝶大师胡笛。《胡氏族谱》“一方闻人”中有胡庚传略,“生于明万历廿二年,卒于清康熙一十六年,与时画家陈老莲颇有交往,彼此切磋技艺,互赠蝶画”。也有胡笛的记载,“腿瘸,手巧,善织蝶,素称竹蝶大师”。 胡庚之画蝶不传;胡笛之“竹蝶”传至蝶娘的丈夫胡可人,又传至外乡人言泽。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蝴蝶纷飞的景象,有点岁数的蝶庄人,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合欢树上,油菜田间,万千蝴蝶,花团锦簇,随风飘曳,犹如天女散花,一似花样游泳,蔚为大观。一个名副其实的蝶庄了。可是, 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蝴蝶却越来越少了,几近绝迹。有老者说,也许开凿车路时凿断了村子的命脉,蝴蝶就消失了。也有说,是村东那个大烟囱惹的祸,那烟雾的气味多古怪呀,烂鸡蛋一样臭烘烘的,蝴蝶自然逃走了。尽管原因不明,平时鲜见蝴蝶却是事实,只有蝶娘唱诵起心经,才飞舞出一些个蝴蝶来。蝴蝶竟成了蝶庄的稀罕物。
这老半天不见蝶娘的影子,就有人去村后车路边蝶娘的小院子察看了。
这人就是蝶娘的丈夫胡可人的徒弟言泽。村东大烟囱吐出来的烟雾,不但气味古怪,形状也奇特,如同一朵朵木瓜云。言泽望着天空中绽放的木瓜云,在车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斜投在身后车路上的影子,一探一探地跳跃着移动。原本,应该听见蝶娘唱诵心经的声音了。她喜欢盘坐于卧室一张古朴太师椅上唱诵心经的。那声音苍老,却很有爆破力,像炒豆子也似在小院子里蹦蹦跳跳,且引出些个彩蝶绕着石榴树飞舞,一派岁月静好样子。言泽听不见心经唱诵声,便加快步履向她的小院子拐过来,那影子也愈发探得紧了。
秋天的太阳静静地照在麻白色院墙上。言泽拐到小院子跟前,院门虚掩着,便吱嘎一声推了进去。言泽看见石榴树下聚集着许多麻雀。那些麻雀在斑斑驳驳的秋阳里围着一只白铅碗站成了圆形,叽叽喳喳叫着,就像小客人等待美味佳肴。它们跟蝶娘很友好的,主要是老人对它们很好,每天喂鸡之前都给供食,而且喜欢和它们唠叨,唠叨蝶庄千古流传的轶事。也许经了些世事,麻雀胆子够大的,有点院子小主人的意思,有几只扭头望过来,望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飞走。堂屋门上了锁的,右边这间就是蝶娘的卧室,窗户紧闭,且拉上米黄色窗帘,里头悄无声息。言泽师母、师母喊了几嗓子,里头仍阒寂无声。endprint
看不见蝶娘的影子,又听不见她的唱诵声,言泽就慌张了。
村子上除了瘸腿言泽,也只有忧郁症患者胡小芬和她的奶奶上头婆,智障小胡和他的近视眼爷爷大胡等寥寥数人;周末多几个,胡小牛一家三口回来的。这二十多年来,不但蝴蝶大迁移,人口也大迁移了。这是一个大迁移的时代,人口在更好的地方聚集。言泽是外村人,年轻时父母双亡。师从胡可人之后就在蝶庄住下来。胡可人去世不久,言泽便丢弃篾活手艺与村人一道外出打工。篾活手艺也不是言泽丢弃的,是被工业时代所抛弃,竹器在流水线上成批量生产出来。言泽回村时却左脚瘸了,一瘸一拐地拐回来,又在蝶庄住了下来。这是胡生帮忙的,胡生为言泽办了残废证,让他吃着“低保”度日。闲来无事,言泽也编制些竹蝶。不过不能卖钱,编制着玩儿。也不是玩儿,要是编制出中意的,便小竹篮盛了送给村西的胡小小,不中意的谁要则白拿。胡生是蝶娘的儿子,年轻时节写了些关于蝴蝶的文章,然后被招聘县文化馆上班,不过去世也好几年了。
言泽和上头婆一起去老屋察看的。平时,村道上除了蝶娘每天走两趟,似乎只有野猪了。有时太阳下山不久,野猪就进村来,在村道上行走,一点鬼祟的样子都没有。上头婆是去村殿续香烛的,与言泽顺路着绕下村道。走到蝶娘老屋后面一丈多高的村道上,他俩站住了。这是一座三间泥墙瓦屋,破破败败的,村道与老屋之间有个塌了一半多的猪栏。村道高高的,他们俯视着,就看见屋后的大公鸡、大母鸡,却不见蝶娘的影子。言泽师母师母地喊了几声,并无回应。上头婆就慌里慌张地走过去了。村殿在蝶娘老屋前下方,沿着村道往下转过两座老屋、三丘田地,然后就是村殿了。村殿那儿虽是山崖,却有老樟树护着,看上去安安稳稳的。山崖前下方原本也是田地的,梯形排列,只是荒芜多年了,满目是连成一片的茅草荆棘;再下方便是山坑,山坑一边则是酒坛山麓,坑水断断续续的,却是白亮亮的,哗啦啦地响。酒坛山秋色正浓,一摊苍黄一摊老绿。上头婆瘦骨嶙峋的,她碎步子匆匆地走进樟树下村殿,续上香烛,然后在佛像跟前极虔诚地为孙女胡小芬祈祷,祈祷菩萨保佑孙女,早日会说会笑起来。瘦骨嶙峋的上头婆,操心着孙女胡小芬的事儿,头发加速发白了。
没有蝶娘的回应声,言泽就拐下通向老屋的石阶,他要下去看看。
这些老屋子分布的格局,也是梯形的,几乎每座屋子后面都有一小段灰褐色石阶接连着同样颜色的村道。自然,原本的灰褐色在茅草覆盖着悄然变化着颜色。言泽一边拐下石阶一边侧耳细听,细听蝶娘的声息。这座老屋,蝶娘生活了六十多年,从嫁过来到了八十多岁,然后才搬到村后的小院子。丈夫胡可人去世后,儿子胡生要她搬县城一起住。可蝶娘死活不肯,说关了门你爸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胡可人的遗像仍放在老屋,同嫁妆一起搬过来的一木箱竹蝴蝶也仍放在老屋。蝶娘眷恋着老屋,在老屋养鸡似乎是借此来老屋走走、看看。胡生在村后建成小院子时节,要在左近搭个鸡圈让母亲养鸡,不要去老屋了。可蝶娘不同意,就要在老屋后面养。蝶娘来老屋喂鸡,也不是喂了鸡就上来,她要在老屋里待会儿,有时也盘坐在老屋那张太师椅上诵念心经。那两张太师椅颇有来历,言泽曾听师傅胡可人说过,是祖先竹蝶大师胡笛留下来的,老祖宗胡笛坐上太师椅编制成的竹蝴蝶就格外地栩栩如生,好像有了灵性似的。胡可人希望言泽把编制竹蝴蝶的手艺学过去,然后传下来。胡可人也鼓励言泽像他年轻时节一样,把编制的竹蝴蝶送给心爱的人,旷日持久地送,总会博得芳心的。胡可人也是坐太师椅上教言泽编制竹蝴蝶的,言泽也坐在太师椅上学习编制蝴蝶。言泽的技艺长进很快,却并不是坐在太师椅上编制竹蝴蝶技艺就长进得很快,而是给胡小小送竹蝴蝶之后技艺才突飞猛进的。现在,这两张太师椅一张放在村后小院子里,一张仍放在老屋。蝶娘坐在老屋太师椅上诵念心经的声音,同样苍老,同样像炒豆子也似蹦蹦跳跳,也同样招引些蝴蝶来,在葡萄架上下翻飞。言泽拐下石阶,看见了几只彩蝶,却听不见什么声息。言泽又师母师母地喊了几嗓子,却只有一只母鸡咕咕咕咕地回应了几下。屋前道坦上那口古井淹没在草丛里,葡萄架倒塌了,很颓败的样子。几根朽木上缠绕着一些紫色藤蔓,点缀着一些有气无力的小白花,更显荒凉落寞。以前这道坦可是生机勃勃的,以前胡小小曾经来过,看大公鸡追逐斜日里头蝴蝶的影子。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但眼白纯净宁静。此刻,言泽望着那些小白花,就有些恍惚起来,他抬起瘸脚圆规也似画了半圆,然后离开老屋子拐上石阶了。
上头婆急匆匆在村道上走过来。她问,有没有?言泽说,没有,到哪去了呢?言泽自语着就想好了,返回村后去小院子里再看看,再喊喊,要是没有,就去西山师傅胡可人的坟头看下,有时师母蝶娘也去师傅坟头的,要是还没有,就只得给胡沇源打电话了。胡沇源是蝶娘的孙子胡生的儿子。十多年前,胡沇源给祖母蝶娘买了只简易录音机,配了心经带子,以为二百六十字的心经中,祖母蝶娘“蕴、埵、耨”等字音念不准,希望对照着校正。五六年前,胡沇源的父亲胡生自知余日不多,决心妥善安排老母蝶娘,便跟儿子胡沇源以及同住于县城的小妹胡珍商量,动员老母搬下来。可蝶娘说,你爸回來的,你爸晚上都回来的,去县城了你爸怎么办呀,仍不肯离开蝶庄。蝶娘活到将近一百岁,好像就活过了界限,打通阴阳两界似的。胡生骨灰盒发回蝶庄时,看不出蝶娘的悲戚,更没有掉泪,却说,儿啊,安心去吧,你爸等你了,快去吧,见着你爸说一声,等等我,我会去找他的。说得让人骨寒毛竖。
言泽是在村后车路上给胡沇源打手机的。
村后的车路是从瓯江畔大车路绕上来的,车子从县城出发沿着瓯江畔的大车路开了三十来公里然后右拐饶了十八公里就到蝶庄,再往里绕过三个村落就到尽头了。在等待胡沇源的时候,全村人都集中在村后的车路上,就连足不出户的胡小芬也出来了,她站在车路后一块麻白色石头上望着村东大烟囱吐出来的木瓜云也似的烟幕,目光茫然,面无表情。胡小芬是她老爸从县城送回来散心的,可她始终不肯说话,眼神恍惚,样子痴呆。言泽以为去村殿点香烛是没什么用的,他似乎跟胡小芬有过类似的经历,有着感同身受,以为随着时间的过去,或许就会好起来。一种叫忧郁症的疾病,留守在蝶庄的似乎只有胡小牛知道。上头婆、近视眼大胡也包括言泽都不知道的。其实,开小三轮的胡小牛也不算是留守在蝶庄的人,一家三口租住县城,周末回来让陪读的老婆种点蔬菜、给杨梅山除草松土、安置兽猎夹。小三轮的马达声从里头山嘴那儿传过来了,纯净清晰。胡小牛送一拨人去清真寺上香。胡小牛冲车路边的乡亲咧了下嘴,坐在小三轮里的香客也扭过头来望他们笑。清真寺在酒坛山左后方的山坳里,那儿蓬勃着一些老树,相当远古的样子。胡小芬机械地转过身来,向清真寺那儿望去,依旧目光茫然,脸无表情。endprint
将近一百岁的蝶娘失踪了毕竟是蝶庄的大事儿,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有等待胡沇源上来打开小院子的屋门。这种等待,让人心吊吊的,惶惶的。在惶惶然中就想说点什么。蝶娘从前那些事儿都是传说,传得玄乎其玄。就是八十多岁的近视眼大胡,关于蝶娘小时候的事也是听说的。大胡长着一颗光溜溜的黄铜色大脑袋,额门宽阔,耳垂过大,像个颐养天年的大干部,其实是个山间拙朴老夫,说起话来竟稚童一般有些腼腆。大胡说了蝶娘一些事儿,然后有些腼腆地摇晃大脑袋动着厚嘴唇说,当然是听人家说的啦,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言泽自然不知蝶娘小时候的模样,但他听多了却能够想象得出来。蝴庄的蝴蝶色彩艳丽,舞姿优美,很好看;蝴庄的蝶娘姑娘,穿一件蓝底碎花衣裳,挂着两条黑黑的长辫子,白皙的脸盘光溜溜的眼睛,比蝴蝶还要好看。不过,言泽想象中的姑娘,多少有点胡小小的影子。有时他也弄不清楚,是胡小小姑娘呢,还是蝶娘姑娘。言泽给村西胡小小送竹蝴蝶时,就会想象出这番情景来。村西乱坟岗上除了一些灌木还有很多松树,除了野猪出没还有麂子,胡小牛夹住一只麂子,卖了八百块钱。
关于蝶娘和胡可人恋爱的事儿,也是近视眼大胡说起来的。那是二百九十九只竹蝴蝶啊,胡可人每天给蝶娘送一只竹蝴蝶,就送了二百九十九只。大胡有些腼腆地摇晃大脑袋动着厚嘴唇说,当然是听人家说的啦,那时我不知出生了没有呢。言泽自然不知师傅胡可人编制竹蝴蝶、给蝶娘姑娘送竹蝴蝶的情景,但他也能想象得出来。其实,言泽多次听说过了,听师傅胡可人自己也说过。在那老屋的阁楼里,年轻的胡可人坐在太师椅子上,一边看着窗外翻飞的彩蝶,一边编制竹蝴蝶。那时节蝶庄的蝴蝶随处可见,有柑橘凤蝶,异天蝶,褐脉棕斑蝶,金斑喙凤蝶,绢粉蝶,朴喙蝶,豆荚灰蝶,黄边酱蛱蝶,蒙蛱蝶,无尾银蚬蝶,枯叶蛱蝶,师傅胡可人编制出来的各种各样蝴蝶,维妙维肖,活灵活现,就从阁楼窗口里飞出来了,飞到屋前上空,与那些鲜活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然后就飞到蝶娘的心里去了。师傅胡可人说得很浪漫,同样很浪漫地鼓励言泽说,把编制的竹蝴蝶给心爱的人送去,旷日持久地送,总会博得芳心的。可是言泽送了一百三十二只竹蝶,胡小小就发生了意外,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
午后的蝶庄依旧是薄薄的秋阳。出现了这等状况,这么些个散散漫漫之人,在村后车路上说着百年故事,就把蝶庄的面貌说得怪异起来。绳索上的白底蓝花衣物忽然晃动了,那些老屋灰暗的破窗口里头仿佛有物事探头探脑,村道上出现了环绕着一些彩蝶的蝶娘苍劲有力的意象,酒坛山巅上头盘旋着一只老鹰,大烟囱里头陆续不断吐着木瓜云,西边乱坟岗上仿佛蓝光缥缈。人心吓吓的,莫名惶恐着,巴望蝶娘的孙子胡沇源快快上来。
胡沇源也五六十岁了,跟他一起上来的是七八十岁的小姑妈胡珍。胡珍瘦小,病蔫蔫的,不如她老妈蝶娘那样苍劲有力。小院子石榴树下又站了许多麻雀,发觉突然这么多人进来,它们有些不知所措,就叽叽喳喳飞走了。胡珍有钥匙的,打开堂屋门,胡沇源立刻奶奶奶奶的叫了进去。堂屋右边这间就是蝶娘的卧室,左边那间堆放着杂物,厨房里也看过,楼上也看过了。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胡珍嘟囔着。胡沇源说,不会去爷爷的坟头吧?言泽说,去看过了,没有,老屋里也看过了。胡沇源就蹙起眉头;哪里去了呢,胡珍话里带着哭腔了。言泽想了想又说,老屋的堂屋门也关着,我在外面喊喊都没有。胡沇源并不知道祖母蝶娘也去老屋里念心经的,胡珍也不知道,他们以为老人去老屋喂了鸡就上来,不知喜欢在那破破烂烂的老屋待会儿,而且还在里头念诵心经。得知后,胡沇源就带头去老屋了,后面跟随着一支小队伍。
蝶庄那些老屋前面都有块空地,那块空地叫道坦。道坦三面的泥墙都倒塌了,道坦内的葡萄架也倒塌了,那口古井则淹没在了草丛里。以前,胡小小曾经在那道坦出现过。彼时,言泽和师傅胡可人正好坐在阁楼的太师椅上编制竹蝴蝶,恰好是个黄昏。言泽从阁楼的窗口看出来,就看见莽莽苍苍的道坦上,胡小小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白静静的,看着金色的大公鸡追逐斜日里头蝴蝶的影子。当时,师傅胡可人吟诵了白石老人的一首诗:小院无尘人亦静,一丛花傍碧泉井,鸡儿追逐却因何?只有斜日蛱蝶影 。这会儿,言泽是跟在小队伍后头的,他每次走进老屋之后就彻夜不眠。
哇塞,胡小芬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嗓子。远远地望过去,就望见那道坦上飞舞着许许多多的蝴蝶。这么多蝴蝶,十多年来未曾见过了。言泽很惊奇,胡沇源、胡珍、上头婆,所有人都很惊奇,似乎昔日光景再现。胡沇源便加快步履,匆匆地穿过村道,走下石阶,就奶奶奶奶的喊起来。可是,一点回声都没有,只有那些蝴蝶,在古井上头,葡萄藤周遭,在整个道坦低空,花团锦簇,球状滚动,让人心头发紧,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堂屋门虽然是半腐老木门,却从里上了闩的。后门虽然也很老旧了,却装了弹子锁。可谁都没有钥匙,胡沇源没有,胡珍也没有。近视眼大胡毕竟多经了些世面的,凭空出现那么多蝴蝶,觉得很是诡异,就想着一些什么。上头婆在觉着诡异的同时,却喜从心涌,孙女胡小芬猛然喊了那么一嗓子,目光就鲜活起来,沉郁的脸面也现出色彩来。胡沇源就操起一段木头击打后门了,那些大公鸡大母鸡如同见着老鼠狼,兢兢战战地跳跃着落荒而逃。
谁都被惊呆了。
堂屋里的太师椅是面对一张八仙桌的,靠在太师椅上的蝶娘似乎刚刚睡去的样子。八仙桌上有一只老旧的简易录音机,一只黄黦黦的小木盒,还有几叠对角折好的冥币;桌下有只盛满冥币灰烬的大铁镬。八仙桌后头紧挨着照壁那条狭长的香案正中央搁着胡可人的遗像,两边则放着篾匠工具。而这一切似乎都淹没在竹蝴蝶的海洋里,堂屋里到处都是竹蝴蝶,密密麻麻的展翅欲飞的竹蝴蝶,让整个堂屋氤氲着褐黄的色晕。看样子,蝶娘似乎坐在古朴的太师椅子上,在这褐黄的色晕里念诵着心经,念着念着就睡了过去。
不曾想,老屋前道坦上的蝴蝶飞走了。那千百只蝴蝶似乎并不是因充斥了人气而四下里飞散,而是结团球状滚动着前行,向酒坛山方向球状滚动着飘移过去。在蝶群球状滚动的过程中,酒坛山左侧遥远的山坳里传来了鞭炮声,几棵老树后面的清真寺燭光闪烁,香烟缭绕,呈一派清平祥和气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