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课
2017-11-29阿舍
阿舍
深层记忆、欲望与冲动、冥想、生长力、异质思维、精神机制……当年,也许就是这些极具诱惑性的抽象概念,让我决定成为这门表演课的练习者。时间过去至少十年,我已经记不大清当时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总之,直到今天,虽然我依然不能进入表演的核心,但我还是不愿意放弃它。这门叫做“表演课”的课程当然无意培养通常意义所指的影视演员,它的学习与操练很可能在我自觉进入到课程学习之前已经开始,只是我一无所知,或者并未重视它。之所以称之为“表演”,是近两年我才渐渐领悟到的,它指的是一种极其强烈、不能停息的表达冲动,它绝非浅尝辄止哗众邀宠的权宜之举,而是即便寂寂一生也决不后悔的生命意志,并且,越是深入表达的内部,越是酣畅痴醉,无法回头。而我之所以不能完全进入表演的真正核心,是因为表演所要展示的风景既不在对应现实的内心层面,也不在梦的疆域,而是在生命的荒蛮之地;不仅如此,为了呈现这片荒蛮之地的风景,不至于使表演者陷入本能风暴的混乱中,又需在本能之上,无中生有地创造一个超凡脱俗的“理性伴侣”,以便引导本能完成整个过程的理性转化。因为无法集中精力久留在生命的荒蛮之地,并摸清那片地域的内在机制,一段时间里,我逃向了对应现实的内心层面,闲暇之际,也会去梦境的疆域做一番轻松游览,但是那里——生命的荒蛮之地,就好似那些我不曾见过的宇宙奇景,在不可知处翻滚着波澜壮阔的美与生命力,始终吸引和鼓动我。而我,便又会凭借我那盲目的本能,重返那片领域。虽然每每失败而归,但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却也使我积累下一些触动心魄的历程与回忆,此刻重温,它们竟然还是那么新鲜又饱满。
苏醒的自我意识
中学时代,尤其英语和语文课会要求我们在上新课的前一天晚上,必须自己预习课文。这样一来,对于经常忘记老师所言的学生来讲,譬如我,上新课前的十五分钟抽查时间,就成了一场灾难到来时的逃生恐慌。老师的目光看似平静,实际是一只盘旋的鹰,默默地挑选着今天的猎物。总有逃不掉的时候,奇怪的是,我竟然能够提前看见自己的命运——在一群惊慌的抓阄者当中,作为倒霉蛋的我正呆呆望着展开的纸团中那个最糟糕的下场。就在这一刻,头顶响起了我的名字。啊!我的名字,从未像此刻这么如雷贯耳过。我站了起来,滿脸通红,佯装镇定,颤抖的手指总算将书页翻到新课那一页,无法对焦的视线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终于落在老师要求阅读的那一章上。接下来,请看我悲惨可笑的命运吧:句子读得嗑嗑巴巴,生字不会念,更要命的是,我以负隅顽抗的激情,不仅没有因为心虚与羞愧让嗓门低下来,反而更加的高亢和勇猛。教室里静得像月球,估计全班同学都被我悬吊在房梁上的高声吓住了,或者深深为之感到羞愧以至于无法呼吸,以至于连一丝表示取笑的声音都没敢发出。结束这次惨剧的,当然是老师。他打断了我,并且对我的表演做出了准确的评价——精神可嘉,但没预习就是没预习。我想老师一定是因为对我的表演忍无可忍才打断我的,一个自尊又不用功的中学生,一个想方设法遮掩内心恐慌的女孩,一个在穷途末路中仍然夺路而逃的“小动物”。我坐了下来,惨不忍睹的表演到此结束,同桌也许羞愧得都不敢看我,而我的心里,还有比羞愧强烈一百倍的悲伤。我没有觉得这是用不用功的问题,也没有为此而萌生的发奋图强之心,我的悲伤来源于自身——为什么要做这种自取其辱的表演?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老师我没有预习?为什么我越是恐慌越是要负隅顽抗?为什么未经预演我就采用了这种负隅顽抗?这种负隅顽抗的本性藏在我身体的哪个部分?谁能告诉我如何控制和降服她?而下一次,她会在何时何地以哪种方式让我再次自取其辱?
多年后,当我成为一门特殊意义上的表演课的练习者,在这门课程的第一堂课上,授课者奇特的经验深深地触动了我:“首先,要忘掉时间表层的记忆,回到生命的荒蛮之地,学习寻找和倾听。”授课者留着短发,齐刘海,戴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有些气血不足的虚弱,在她越发急促的语气中,我听出了一种令人惊讶和不安的亢奋。“种子在黑暗的泥土里正在酝酿即将爆发的力量与声音,这种力量与声音就在你的身体里,但它们早已被时间表层的记忆破坏和击碎,所以,在进行表演之前,你必须回去重建,在纯意识的层面重建那个原始的自身,就像孩子们玩的拼图游戏,一边拼凑,一边摸清那个自身的完整结构。”
大概因为那次自取其辱的表演过于难忘,而授课者所言恰好如同一枚记忆的启动键,三言两语,便让“课堂事件”一跃而出,最令我无法释怀的,当然还是那些对自己的质问,它们经过时间的发酵,以及潜意识层面复杂又微妙的排列组合,已经有了生命的厚度。而我,这时候作为一位表演练习者,已经能够理解那个“负隅顽抗”的所指,它类似于生物界的求生本能,但更是一种苏醒的自我意识,它原始而毫无道德约束,在我未经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冲出,不仅使旁人震惊,也吓坏了当时的自己。不让自己露怯,不认输,不认错,不求饶,一条道走到黑……这些倔强到令人讨厌的自我是从哪里来的?最关键的是,那一刻,咆哮于内心的恐惧并没有吓退它们,反而使它们越发鲜明,越发蛮横。犹如一对厮打的小兽,一只叫做恐惧,一只名为抗争,在我的体内展开厮杀,最终,恐惧退后,抗争也拼到了最后一丝气力。真是惊险!在那个小小的年纪里,在外人一无所知的生命内部,我自己竟然上演了这样一部戏剧。
若非授课者强调在学习表演之前需要“剥除浅层记忆,回到生命的荒蛮之地”,我是不会如此审视这起“课堂事件”的,即便想起,也只是一瞥而过,丧失重建它的又一次可能性。但“忘掉时间表层的记忆”何其困难!它相当于一个人闭着眼睛打字,她从混沌黑暗的脑海中创建的章句不再会被字的“形状”——尽管它们的形状同样富含美与价值——所诱惑从而耽误前行的速度,她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暗,并且时常被一些不明其义的记忆挡住去路,因为她无法辨别那是表层记忆,还是授课者所要求的位于生命的荒蛮之地的深层记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停留在这个自我认识的初级阶段,逡巡不前,时有烦闷。不仅如此,在一些极其寂寞的时候,我还会怀疑自己和授课者,为什么要选择这门表演课?为什么非要回到生命的荒蛮之地?她到底要我寻找和倾听什么?她要我表演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