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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有我一个编号

2017-11-29◆◇

诗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哥

◆◇ 张 战

在那里有我一个编号

◆◇ 张 战

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心每跳一下

都带来巨大轰鸣

耳朵里耸起海啸的巨墙

我看见月亮已经失去光芒

它逼近地球

粗砺的沙石胸脯

缓缓贴向地球胸膛

游丝一样的小路

通向一个谎言

我是谁

鬼界,我还是活人

人界,我已是死了

只有呼吸并不算活着

孩子们通夜开着手机

寒冷的冬夜

他们流泪

然后睡着

我在哪里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舌头在哪里

我能像火山一样

喷出我恶臭衰朽的内脏吗

我能像雷霆一样

驱走我眼里的寒夜吗

这些插在我身上的管子疯了

它们沸腾

仿佛老虎在虚空中狂舞

吟唱着孤独

发狂于对死亡的恐惧

冷啊,冷啊

所以我烧成灰烬

谁给我引路

我并没有看见什么死神

没有人渡奈何桥来接我

没有船来

哦摆渡,摆渡,摆渡

或者我望向天空

没有人穿着黑色披风

天空是空空的白

虚无地空

没有跌跌撞撞挤向天堂的鬼魂

古而今那些死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

凯撒、尼禄、希特勒

老庄孔孟

周吴郑王

天堂地狱有多大容得下那么多人

道路在虚空中往上爬

细细的绳索

黑暗的裂缝

我的脚在哪里

是被它绊倒

还是坠陷下去

我是不是尚未踏上这条路

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

谁在低低切切地问

仿佛刺探一个巨大的秘密

那木刻一样的眼珠子啊

而且——

一个人活着,究竟有没有灵魂

我不明白我一生中真正的悲喜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外面什么天气

凌晨?正午?

儿女们还没赶到

大雪扑下团团黑影

我最后一次见雪

正躺在担架车上

车轱辘吱吱响

从内科楼转往重症监护室

手上插着管子

鼻子里输着氧

我的血已被洗得稀白

五脏六腑是一堆就要被丢弃的垃圾

突然下起了大雪

梨花蓬蓬飞舞

仿佛过去岁月的碎片

迎面向我掷来

仿佛颤抖的叫喊

声声指认我的姓名

女儿用棉大衣帮我遮挡雪花

干什么

我奋力扒开棉衣

如扒开一个黑夜

1927年

长沙三泰街的麻石板路

密密的雪如白色蝇群

那一年北方落下的是血与灰

那一年南方人头像黑月亮在地上滚

秋天田里的稻把焚成灰烬

那一年铡刀的锋刃红啊

那一年我成了三泰街上绸缎铺老板的小儿子

我第一声哭喊

就在父亲新落成的屋里迷了路

父亲的影子煤油灯盏的灯芯一样跳动

父亲的影子像一根快要折断的绳

“父母大人膝下

喜闻今年家有双瑞

小弟出生兼新屋落成

不孝儿顺颂大安”

前一年大哥逃婚考上第四期黄埔军校

家里还是给他娶回了妻

“母亲大人啊,这妻可是为你娶的”

大嫂从水里捞起她的金戒指

大嫂的蓝缎袄冷得能剥下一层冰

1949年

大哥是国民党空军情报电台成都台台长

他独自从海南岛登船去了台湾

10年后他出家在台北广明寺做了一名扫地僧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嫂拿着捶衣棒在三泰街的水井边

井壁上长着绿苔藓

饿呀,饿是一张绿得发黑的脸

永远湿漉漉浸在井水里

1968年

大哥的独子

悬挂在红卫兵审讯室窄窄的房梁

绳索晃得吱嘎吱嘎响

那一天大哥在广明寺扫着树影下的灰蝉声

突然一个闷响坠穿树枝缓缓落下

他伸出双手去接一声哑于空中的惊叫

钉子噗地钉进他的胸膛

1942年

二姐当了湘潭盐矿的少奶奶

二姐鬓边压着一朵翡翠栀子

她的红嫁裙百蝶穿花

1951年

她丈夫和公公一起被枪毙在湘江岸上

白布单啊白石灰

二姐再也记不起她把尸骸埋在了哪儿

她天天守着她的床

她以为她把丈夫埋在了床底下

浇些水吧

浇些水吧

埋下的东西总会再发芽

我不明白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金铃小学曾是我的天堂

1936年

我跨着自行车从坡子街上往下冲

我人小只能斜跨在自行车架下

风变成鸟

鸟变成光

光变成太阳

银色、金色、红色

湘江水变成我胸脯上的水

对河麓山寺隐在一片紫光里

钟声像鸟群突然惊起

又四散开去

1947年

我是湖南大学经济系的新生

岳麓山脚下水流花放

“我相信我没有看见过的事物

一切新的肯定是美好的

我闻到来自天上的花香”

镜子里你头发乌黑

二十岁的你脖颈间有婴儿奶香

脊背凉如清水

一片流淌的月光

而你烧毁了一座城

而你坍圮了一个星球

1953年

听说你嫁了军长

那时我还只是一名大尉

长着满身湿疹驻扎在南澳岛

大海啊天天爬到礁石上哭

这条水淋淋的受伤的狗

1949年7月

我们到青山铺迎接解放军进城

太阳在夜血里分娩

大地的河流喷涌向天空

我和李猴子、吴瞎子一起参军

我们谈论道路

去他的经济系学生

呵,我们要做历史的引擎

却总是道路选择了我们

太阳的金磨盘嘎嘎转

太阳的金拳头把我们击碎在墙上

每一个人都想做最后一个幸存者

这么多人不见了

这么快,这么突然

镜子摔成了两半

管它呢

反正从没有人能从镜中照出过自己的脸

昨天老陈还和我一起刷标语

半夜他就被从床上拖起来带走了

恐惧呀

至少在这一秒

恐惧还只是他的而不是我的

我们贡奉出全部的自己

可是我们受伤时还是会流血

我们笑得心惊肉跳

害怕我们的伤口被别人发现

我把我的黑泪水交出来

我把我深紫色的心交出来

我把我思想的虫子交出来

别再咬啮我

别再逼我吐出那些埋葬了的话语

我们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

我们发疯喊万岁的时候

我们空空的眼窝

像一间间惨白的空房子的时候

我们是回声的回声的回声

美妙啊

我们在死人的呼吸里歌唱

当我的灵魂彻底逃逸了出去的时候

我小时候看见过母亲绣被面

她用手指把一根丝线劈成十二开

在粉红的软缎上绣一百朵花

母亲引着我的手一朵朵指认过那些花

仿佛光芒突然涌进

那些花的美逼得我闭上眼睛

我在神圣的晕眩中绣他的肖像

我把我的骨劈成十二开的红丝线

我绣他在军队发的雪白毛巾上

我的白搪瓷茶缸上画着他的肖像

李猴子把他的像章别在胸脯的皮肉上

我们的房间涂着金粉

当我不是我时

我是我了

1967年

老鼠爬上我家的五屉柜

把你撞成一地碎瓷片

儿子七岁

召集全家人开老鼠的批斗会

我们请罪

我们请罪

刺更深扎进我们的心

我们流尽了玫瑰的血

干渴的嘴唇寻找火焰

在狂喜中我们尝不出灰烬的味道

是谁说,美德导致了人的厄运

你给我摆下了装满铁屑的宴席

我不得不吃

我不得不喝

别心疼那些被焚的书

别害怕门上那个乌黑的标记

我被隔离审查了三年

你们不收走我身上的枪

也不收走我枪里的子弹

太阳啊你这彩色的死神

你又要引谁迈向坟墓

每一只蚂蚁都有不同的脸

你踩死蚂蚁的时候看不到血

1971年

我下放到洞庭湖边劳动改造

洞庭湖是汤汤然不被赦免的水

妻的白发如大雪

风吹芦苇低呀

妻说,我带着孩子们一起来吧

万事皆空

忧愁黑冷

孩子们的小脸热乎乎

这一栋土砖稻草屋

住的全是地富反坏右

左边住着右派复员军人陈文炳

抗美援朝战场上他被打瘸了腿

现在他每天打老婆

右边是朱地主

他瞎了眼,有一张透明的脸

日日坐在破木门边打草鞋

他的手往前伸,往前伸

啊草鞋里有一双影子的脚

那天他吊死在破木门上

他那么轻

细细的风把门吹得咣当咣当响

我什么都没有了

但我什么都有

秋天芦花雪白

湖里打上来比扁担还长的鱼

莲子枯黑

一粒粒落进湖泥里休眠

孩子们忘记了那只死去的兔子

它的身体已被撕碎

它曾像人一样吞咽泪水

露水打湿过它的眼睛

你每天用黄草纸擦亮煤油灯罩

白晳的手像小小的鸟

狗蹲在门口投下灰色影子

不知什么动物在屋顶上喊叫

黑夜的脚趾悄悄退后了一步

有月亮的夜里狗会不安

当你打碎了拿在手里的瓷盘

狗冲出去狂吠

它的影子也碎在月光里

狗的孤独人不可能懂

有一刹那你以为与它心意相通

那是误会

只有它知道那只鸟把蛋下在了哪里

有三个冬天我是守蔗人

我住在甘蔗地的蔗叶窝棚里

我的灵魂藏在枯干的甘蔗叶里沙沙响

白昼灰灰啊黄昏黄黄

到了深夜星星泉水淙淙

一排排一列列无边无际甘蔗的幽灵啊

让我为你们守夜

愿这凛冽的风刀有一天变成爱人柔软的舌

愿在时间这张老木桌上

你们榨出的苦汁会变成蜜

如果有暖和的太阳

我会叫你到这里来

甘美的坟墓中可以大声喘气

我要葬你于我

我要葬我于你

泡在鲜血、泪水和酒里的甘蔗更甜啊

我这样干渴

我大笑

唇上裂纹血珠飞迸

别说话

你仰起颤抖

尖爪从我的指尖生出

突然我听到你的呻唤

像一粒粒沁凉的露水

滴落在光的水罐里

我从不懂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时候到了

那最后的审判在哪里

我一生背负得不够

欠下的太多

我是军人、离休干部、共产党员

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灰蒙蒙的山谷

我的一生迷雾重重

我说不清肉体的快乐满足是不是真正的喜悦

吃得发撑时我总还想再吃一口

但我确认肉体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

怕痛、怕饿、怕冷、怕死

至于灵魂

我想灵魂只是生在腐草间的萤火虫

只有在它发亮时你才能捕捉

我七岁时

大哥用好羊皮为我做了四个皮影人

又画又剪,又刻又熨

每个皮影人配了三个不同的头

将军、和尚、妇人、书生

到晚上我又哭又求

把家人一个个拖来看我演皮影

我躲在布帐后挥动竹签棒

大哥早就教我唱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啊呀呀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现在轮到我坐在我自己的对面

看我一生的皮影戏

但我不知那布帐后挥舞竹签棒的黑影是谁

母亲的手把引我挣脱一个黑暗

现在我要孤独地走到另一个黑暗里去了

我的戏就这样草草结束

没有神来宽恕我们

我父亲1954年葬在长沙坪塘

我母亲1965年葬在长沙跳马

我大哥葬在成都

我二姐葬在湘潭

但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什么日子什么时辰

我将不知我死于什么时候

孩子们告诉过我

我会葬在长沙潇湘陵园

那里有我一个编号

2015年12月

(选自《芳草》201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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