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独断》引《诗》考论
2017-11-29刘加锋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贵阳550025
⊙刘加锋[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阳 550025]
蔡邕《独断》引《诗》考论
⊙刘加锋[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阳 550025]
蔡邕《独断》是一部以礼学为主,兼具史学价值的著作。王先谦认为《独断》所引34篇《诗》全部为《鲁诗》的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独断》引《诗》以《毛诗》为主,间有三家《诗》,可见蔡邕兼经今、古文经学。其主要引用《周颂》而不用《鲁颂》《商颂》,亦可见其对周公之“礼”的推崇。
蔡邕 《独断》 王先谦 《毛诗》 三家《诗》
蔡邕是一位经、史、文、艺兼通的旷世奇才,《后汉书》称其“覃思典籍,韫椟六经”。《独断》是其著名的礼学著作,该书较为集中地反映了蔡氏的《诗》学观。考察该书的引《诗》情况,有助于我们探讨其《诗》学流派,以及探讨蔡氏以《诗》说《礼》的特色。
一、蔡邕与《独断》
蔡邕(133—192),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省开封)人。后人往往根据其书写《鲁诗石经》,将其定为《鲁诗》学派。例如,范家相《三家诗源流》云:“蔡邕书《鲁诗石经》,其《琴操》亦多鲁说。”陈寿祺《鲁诗遗说考》:“《熹平石经》以《鲁诗》为主,间有《齐》《韩》字,盖叙两家异同之说,此蔡邕、杨赐奉诏同定者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亦曰:“蔡邕用《鲁诗》,《独断》同于《毛序》,《毛》当即本《鲁》说。”然而,根据蔡邕师承情况及其对《韩诗》的态度,我们觉得他也可能习《韩诗》。证据如下:其一,范晔《后汉书》称蔡邕:“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胡广的《诗学》派别,史籍中也没有明确提到。但是,他的儿子胡硕是学《韩诗》的。蔡邕《陈留太守胡公碑》明言胡硕:“总角入学,治孟氏《易》、欧阳《尚书》、韩氏《诗》,博综古文,周览篇籍。”皮锡瑞《经学历史》称:“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胡硕是胡广的儿子,蔡邕是胡广的学生,则二人的学术渊源应当均来自胡广。可以推知,胡广、胡硕、蔡邕三人均用《韩诗》。其二,《后汉书》载:会稽山阴人赵晔,诣杜抚受《韩诗》,积二十年,卒业乃归州。召补从事不就,举有道,卒于家。晔著《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蔡邕至会稽读《诗细》而叹息,以为长于《论衡》,蔡邕还京师传之,学者咸诵习焉。蔡邕帮忙传授《韩诗》学派的《诗》说——《诗细历神渊》,可知其对《韩诗》的认可。然而以上仅仅是推测,具体我们还应当根据作品中引《诗》、用《诗》情况,对其《诗》学派别进行具体考量。而其引《诗》最为集中的著作当属《独断》,因此本文将对《独断》引《诗》进行详细分析。
《独断》是一部极具史料价值的礼学著作,其内容主要是“采前古及汉以来典章制度、品式称谓,考证辨释,凡数百事”,“言汉世制度、礼文、车服及诸帝世次,而兼及前代礼乐”。其地位,正如《四库简明目录》所言:“与《白虎通义》《风俗通义》俱为讲汉学者之资粮,然《风俗通义》多说杂事,不及二书之字字皆为典据也。”在清代五家所补《后汉书》(艺文志)中,该书主要被归为“礼学类”,如顾榱三《补后汉书艺文志》将其归为“仪注类”,曾朴《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将其归为“旧事礼制之属”,姚振宗《后汉艺文志》将其归为“仪制类”。也有将其归为“史部”的,如钱大昭《补续汉书艺文志》将其归为“国史类”,这应当是从“考论旧制,综述遗文”的角度进行归类的。因次,综合来看,该书是以礼为主,兼具史学价值的重要著作。
二、《独断》引《诗》情况
《独断》引《诗》共34处,其中《国风》《鲁颂》《大雅》各1篇,《周颂》31篇全部引用。对比《毛序》可以发现,《独断》所引31篇《诗》说与《毛序》的说法基本一致。因此,惠栋《九经古义》云:“《独断》载《周颂》卅一章,尽录《诗序》,自《清庙》至《般》诗,一字不异。”然而,王先谦却坚持今文经学立场,认为“蔡邕用《鲁诗》,《独断》同于《毛序》,《毛》当即本《鲁》说”。现将对王氏说法的不妥之处进行逐条分析,列于下文:
其一,王氏将《毛》说附会成《鲁》说,导致两种《鲁》说存在较大差异。
《独断》:“《清庙》一章八句,洛邑既成,诸侯朝见,宗祀文王之所歌也。”《毛序》:“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王先谦一方面认定王褒《四子讲德论》为《鲁》说:“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另一方面又引《汉书·韦元(玄)成传》另立《鲁》说:“《清庙》之诗,言交神之礼无不清静。”显然,这两种《鲁》说差别较大,很难归为同一派别。韦玄成习《鲁诗》基本没有争议,而王褒的《诗》学派别则不明朗。若依此处引《诗》,则其所学与《毛诗》更为接近,都强调歌咏“文王之德”。《齐》说:“《颂》言成也,一章成篇,宜列德,故登歌《清庙》一章也。”这与以上说法也不相同,并没强调歌咏对象——“文王”。因此,《独断》、王褒与《毛序》更为接近,而与《鲁》《齐》说差异较大。
《维清》篇,《毛序》曰:“奏《象舞》也。”王先谦认为《独断》为《鲁》说:“《维清》一章五句,奏《象舞》之所歌也。”同时他又认为《白虎通·礼乐篇》亦《鲁》说:“武王曰《象》者,象太平而作乐,示已太平也。”“武王起兵,前歌后舞,克殷之后,民人大喜,故中作所以节喜盛。”王氏还援引《繁露·质文篇》为《齐》说:“武王受命作《象》乐,继文以奉天。”最终,他得出结论:“《齐》说,与《鲁》同。”按:《独断》与《毛序》极为相似,都强调“奏《象舞》”;而班固和董仲舒则交代背景,强调“武王受命”。王先谦将《独断》视为《鲁》说,导致了两种《鲁》说并不相同的现象。若将其视为《毛》说则更为合理,同时也可见《毛》与以《鲁》《齐》为代表的今文《诗》学之间的差异。
其二,王氏为了消弭三家《诗》内部差异,而乱定《诗学》派别。
其三,王氏将《礼记》《尚书》《逸诗》等他《书》的注解,附会成《诗》说。
《独断》:“《般》一章七句,巡狩祀四岳、河海之所歌也。”《毛序》“:巡守而祀四岳河海也。《般》,乐也。”毛诗》无“于绎思”句,《齐》《鲁》《韩诗》有之。则三家《诗》应当为八句,此处《独断》作七句,显然用的是《毛诗》。而王先谦引用《史记》中的材料作为《鲁》说:“‘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诗》云:‘纣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爰周德之洽维成王,成王之封禅则近之矣。”然而,司马迁所引《诗》应当为《逸诗》,将其视为《鲁诗》学派对《般》诗一章的解读,未免过于牵强。
其四,王氏前后说法不一致,且将《诗》文的解释,附会为全《诗》大意,甚至附会成三家《诗》的《小序》。
王先谦认为《独断》为《鲁》说:“《时迈》一章十五句,巡守告祭柴望之所歌也。”《仪礼·大射仪》郑注为《齐》说:“《时迈》者,太平巡狩祭山川之乐歌。”《后汉·李固传》引《薛君传》文为《韩》说:“美成王能奋舒文武之道而行之。”在王氏看来,以上“《韩》《鲁》同,《齐》说亦必同也”。《毛序》:“巡守告祭柴望也。”对于郑玄的《诗》学派别,王氏说法前后不一。他说:“郑康成少习《韩诗》,晚岁舍《韩》笺《毛》。”这应当是事实。然而,他一方面认为,《礼》家师之说均用《齐诗》,“郑君据以为解,知其所述多本《齐诗》之义”;另一方面他又说:“郑君注《礼》,皆显用《韩诗》,即郑笺《毛》,亦多阴用《韩》义。”那么,郑氏注《礼》中到底为《齐》说,还是《韩》说,甚至是《毛》说?这还值得商榷。查《后汉书》可知,《韩诗·薛君传》所说,只是对“薄言振之,莫不震叠”一句的解释,并非《时迈》全篇的小序。且孔颖达《毛诗正义》注疏曰:“周公既致太平,追念武王之业,故述其事而为此歌焉。”显然,孔氏认为,《时迈》颂扬的是“武王之业”;《韩》说则认为“美成王之道”。假如孔氏为《毛》说,则《毛》说与三家《诗》说不同;假如孔氏所用为三家《诗》说之一,则三家《诗》解说也不尽同。
三、《独断》引《诗》的《诗》学意义
蔡邕既然所习为《鲁诗》,那么他又为何主要引用《毛诗》呢?
其次,时代背景上,蔡邕生于公元132年—192年间,历经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少帝、献帝等7位皇帝,属于东汉末期。当时郑玄“博学多师,今古文道通为一,见当时两家相攻击,意欲参合其学,自成一家之言,虽以古学为宗,亦兼采今文学以附益其义。学者苦其时家法繁杂,见郑君闳通博大,无所不包,众论翕然归之,不复舍此趋彼”。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古文学派的《毛诗》自然日益兴盛,而三家《诗》逐渐衰落下来。
再次,《毛诗序》《毛传》《郑笺》有以《礼》解《诗》的传统。《诗大序》:“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皮锡瑞:“郑精三礼,以礼解《诗》,颇多纡曲,不得诗人之旨。”蔡邕同样重视礼制“《周官》《左传》皆实与《礼记》通”。《独断》一文引《诗》的目的,也主要是为了阐发“天子之礼乐”,因此直接引用《毛序》。
我们知道蔡邕《独断》全部引用了31篇《周颂》,那么他为何不是引用《鲁颂》《商颂》呢?据上可知,《独断》所引《国风》《鲁颂》《大雅》3篇,仅仅是引用了个别词句,而非《诗》篇大意;引用目的仅仅是为了注解字义,而非用来讲解礼学内涵。
《诗大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高于神明者。”孔颖达认为,能够既“美盛德”,又“报神功”者,“唯《周颂》耳,其《商》《鲁》之《颂》则异于是。《商颂》虽是祭祀之歌,祭其先王之庙,述其生时之功,正是死后颂德,非以成功告神,其体异于《周颂》也。《鲁颂》主咏僖公功德才,如变风之美者耳,又与《商颂》异也。《颂》者,美《诗》之名,王者不陈鲁《诗》,鲁人不得作风,以其得用天子之礼,故借天子美《诗》之名,改称为《颂》,非《周颂》之流也”。可见,三《颂》的地位是不一样的,而《颂》之正体应该为《周颂》。蔡邕此处引《诗》主要目的是讲“宗庙所歌”“天子之礼乐”,而《商颂》《鲁颂》则为春秋时期诸侯之礼乐,这也可见其对周公之“礼”的推崇。
综上,蔡邕《独断》是一部以礼学为主,兼具史学价值的著作。王先谦认为《独断》所引34篇《诗》全部为《鲁诗》的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独断》引《诗》以《毛诗》为主,间有三家《诗》,可见蔡邕兼经今、古文经学。其主要引用《周颂》而不用《鲁颂》《商颂》,亦可见其对周公之“礼”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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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贵州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名称:东汉“诸子”引《诗》研究,项目编号:研人文2017016
作 者:刘加锋,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