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拍到自拍
2017-11-28杨曦
杨曦
摘 要:自我拍摄是摄影术发明的短短一百年间最受关注的主体之一,通过对百年摄影肖像史的浅显梳理,可以窥探人们热衷于自我肖像拍摄的原因、其背后的社会学原理及摄影与真实之间存在的相互依存又互为两辙的关系。本文主要分析自我拍摄从对绘画的模仿,到与绘画平等并互相牵制的过程,以展现一百年来人类对自我拍摄态度的变化中其艺术和心理学上的澶变。
关键词:摄影术;超现实主义;决定性瞬间;框取;观看方式
1840年,一个叫希波利特·巴耶尔(Hippolyte Bayard)的法国人,在被现在历史上记载的摄影术发明者达盖尔通过欺骗抢先申请了摄影专利后,为了表示愤懑,拍下了也许是历史上第一张自拍照,他在照片中扮作一位溺水而亡的人,并写下这样的话:“呈现在您眼前的是巴耶尔先生的遗体,拍摄这张照片的技术的发明者”。从那天开始,人类拉开了自拍的序幕。这种把自己的某个瞬间形象定格在一个可视的平面上的行为可能承载了各种目的,但不管出于哪种目的、摄影术发展到何种地步,毫无疑问的一个事实是人类热爱自拍。
罗兰巴特曾说:“在历史上,摄影是作为‘人的艺术出现的:人的地位,人的世俗特点,以及我们所谓的各种意义上的人的矜持”。摄影曾经被认为是最接近真实的技术,而苏珊桑塔格则认为它是一种超现实主义艺术:“它是模仿性的艺术中最现实因而最表面的”。在摄影之前,画家堆砌人类的幻想依赖于精湛的绘画技艺,这使得普通人离塑造或美化自我形象的愿望遥不可及。在古代的中国,绘画的作用是“传教化,助人伦”,与文艺复兴前只允许在绘画中表现神、宗教和史诗的规则如出一辙。如果我们把所有扁平媒介上呈现的艺术归于“平面艺术”,经济的发达与自由化的程度决定了“人”享用平面艺术的程度。一些权贵阶层最早一批享用了拥有肖像的特权,他们付酬金给写实技艺高超的画家,使自己的肖像能在厅堂中供自己和后代观瞻,这也是摄影术发明的最初目的——用物理和化学的手段取代数量过于少的职业画家。摄影术在很多年里甚至不敢自称为艺术,它在1856年的欧洲杂志上被称为“低级的趣味”,波德莱尔则严厉地批判它为“科学和艺术的仆人”,认为它会毁掉真正的艺术。但那些为了获得一张肖像照片坐在酷热的屋顶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人们根本不在意这些,并且他们和波德莱尔一样,都不知道最后的古典主义肖像大师安格尔已经开始悄悄地使用照片来帮助自己绘制肖像。在模仿现实这件事上,摄影术在一百多年里几乎挫败了绝大多数竞争对手,它的最成功之处在于,它庄严地宣称自己代表“真实”,并且让大多数人真的相信了。
一百年来,技术人员殚精竭虑地调整像场、光学畸变、改良镀膜技术和色彩还原,力图在摄影载体上呈现几可乱真的复制影像,作为一门模仿性艺术,摄影的成就是卓绝的。但绘画大师德加和达利们一开始就不在乎“真实”这件事。安格尔的超级崇拜者德加不像他的偶像那样偷偷摸摸地使用照片,他购买了最贵的相机并光顾最高级的冲印店,并不是为了拍摄吃早饭或者打哈欠的那个真实的自己,而是把自己的头戴冠冕置身于美女和天使般儿童和他们手中的鲜花里;达利则延续了他超现实主义绘画中的梦境,他出现在由几个人体组成的骷髅旁,凝固在半空中的水流和飞起来的猫旁边;毕加索就干脆用光在自己的肖像周围绘制了一幅即时的作品——这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他人”穷尽物力,为了窃取画家描绘真实的能力,而画家则想从摄影中找到其他。
然而事实是,只要“框取”和“角度”存在,真实就并不存在。“表演”从来都是画家的重要技能之一。他们深谙把拿破仑英姿勃发地骑在战马上的场景描绘出来的重要性,毕竟谁会去崇拜一个矮冬瓜一样的国王呢?这种视觉习惯是有传染性的,它在千百年来的反复演练中可能已经改变了人类对“真实”的态度,在社交场合中,礼节性的“真实”是需要经过修饰的。1854年,正在行军图中的拿破仑三世在法国人迪斯·德里的摄影工作室里拍了一张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名片肖像,这种把自我照片作为名片发放向社交场合的潮流从巴黎传到了伦敦,又快速风靡美国,成为上流社会社交的必需品。几十年后,地球的另一端最有权势的一名女性——晚清的慈禧太后成为这种肖像照的发烧友,她多次盛装拍摄自己的肖像,最后甚至因拍照而送了命。我们无从考证她是否是为自拍艺术献出生命的第一人,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人,有數据统计,截至2016年8月,全球自拍致死案例达127例。
2014年7月,“自拍成瘾”被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定义为一种新的强迫症,并对此进行了程度上的分级。然而很明显大众对这种强迫症的定义并不以为意,更多新的、更酷的自拍点子层出不穷:爬到尽可能高的地方或者潜到尽可能深的水底,想尽方法跟名人合影,或者把自己装进透明的罐子里放进鲨鱼或鳄鱼出没的地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社交网络上能多得到一些赞。这甚至不仅仅是一种“屌丝”才有的“病”,迪拜王子或者美国总统的女儿同样热爱自拍,从他们刻意的分享中,普通人可以窥视到自己不能享用的华贵生活。如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著名的水仙花的故事之延续一样,完美的人迷恋复制完美的自己,不完美的人迷恋制作出完美的自己。
苏珊桑塔格说:“超现实主义隐藏在摄影企业的中心:在创造一个复制的世界中,在创造一个比我们用自然眼光所见的现实更狭窄但更富戏剧性的二度现实中。”和绘画一样,摄影是被选择的更好用的一种载体,用以承载记忆、思想、幻想和野心。拿破仑要在油画中的战马上征服人心;辛迪谢曼通过扮演电影明星或丑角逼迫观者反思性别、个人体验和摄影的“真实性”;南戈尔丁拍摄自己被殴打后的脸,将私人体验逼真的呈现在观者的面前;2016年,某网络摄影师拍摄自己和女友牵手游遍世界的照片火遍全球。在这些个例中,“自拍者”有时选择刻意的表演,有时选择刻意的逼真,但“角度”从始至终存在,摄影是一个手段多端的传记写手,它精确描绘了自拍者想被观看的那些部分,而将不想被观看的那部分牢牢地隐藏在画框外的黑暗中。
和许多艺术形式类似,摄影的存在基于一种分享的企图,对某个真实存在过的瞬间的拷贝,通过对观者造成心理上的错觉而引起共鸣。对“瞬间”的捕捉能力是摄影术最拿得出手的利器,公共意义上“好”的摄影师都是“好的瞬间”的筛选者,如“决定性瞬间”的发明者布列松所说,“我按下一次快门只需要五十分之一秒的时间,而我需要花五十年来找到按下这个快门的时机”。这似乎成为摄影的一个公理,那些“决定性”的瞬间的价值有诸多艺术学、心理学或社会学上的定论。那么“非决定性”的那些瞬间呢?它们是违背真实的吗?是不值得被记录的吗?
塔尔伯特曾在一百年前说摄影是“自然的铅笔”,作为摄影术的发明者之一,他还带有一种植物学家天真的心态,认为自己发明了一种对自然万物精确描摹的手段。当Photoshop这只魔鬼之手捏住“自然的铅笔之时”,摄影艺术走向了披上万圣节外套的盛会,人们惊讶地发现,自己不需要出门也可以出现在埃菲尔铁塔的脚下,可以和鲨鱼接吻,和英国女王握手,在时装杂志的封面熠熠发光——这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自我表达的狂欢,在技术和媒介的帮助下,每个人当主角的欲望空前高涨。一百多年间,从巴耶尔试图通过自拍告诉世人“我存在过”,到每个路人甲随时随地宣称“我希望如此存在”,摄影从无到有创造了一种“新形式的幻觉”。在摄影这个仿真的艺术形式中,真实性也许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一件事,重要的是:“我如何看我”以及“别人如何看我”。当我们习惯于走出自我,走入画框中生活在那个“我”之中时,一种新的秩序被开启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