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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县城的味道

2017-11-28王保忠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河阳光

王保忠

黄河石

咚咚锵锵,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是在一个叫青铜峡的地方。天地间,观众独我一人。

旁边倒是蹲坐着几个孩子,在戏水,还有看护他们的母亲,但都不是在等待日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阳从河边升起、落下,落下、升起,像摊在眼前的令人头疼的作业,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大约只我这个在他们眼里有些诡异的外地人,才会守候一场如此盛大却又虚幻的演出?或者,我这样匆匆赶来,只为了聆听一曲美妙的天籁,享受一餐视觉的盛宴?

此前,在不远处的西夏一百零八塔拾级而上时,淅淅沥沥的雨丝似乎在述说人生之种种困惑,手中的伞都有点撑不起那烦愁的重量了。设若如佛教所言,人生的不如意可归结为一百零八种,那么我此行追着黄河走,却多次错过壮丽的落日,可也算其中之一种?

而当我赶到这里时,云散去,日凸显,黄河敞开了博大的胸怀。

——是拜了那秩序井然的喇嘛塔群,才赐予我这样的辽阔?

好吧,只当是缘,且听且观。

河,从巴颜喀拉山一路奔来,穿高原、过峡谷,在这里渐展渐宽、渐趋平缓,走向却没个边际,似乎是穿个洞流向天外去了。古人是真真的简约,只“长河”二字,便化抽象为具象,让无章的杂乱有了诗意。而视力所及的湍急之处,那“哗哗”奔流的声音,让你体味到黄河之深、之大、之不可穷尽。看护孩子的母亲,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回族妇女告诉我,秋日河水暴涨,根本坐不到这里呢。四处可见的卵石滩也会被淹没。

那是千年的风霜雨雪,万载的黄河浪涛,冲刷、磨砺出的黄河石。

近些日,沿着河走,九曲十八弯,我也捡拾了几块黄河石,并仔细收藏了。自不是价值连城的奇石,却也觉着不凡:观之,古朴深沉;抚之,细腻硬朗;掂之,有野性有力度。石纹里排列着斑斓之色,铭记着风雷之声,镌刻着河流的形状和梦想,构图奔放,意境雄浑。

最要紧的是,记载了我追随的脚步,行走的风尘。

我对专注玩水的孩子们说,水里有好石头呢,捞了可以换钱。他们或者没听懂我的话,或者听了却不以为然。都是河边长大的孩子,这石头又有什么稀罕的呢。蓦地记起了一个传说,这精美的石头一旦裂开,会游出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这一说,那一张张脸全都葵花盘似的转向了我,很灿烂。好像被我说服了似的,他们从水里捞上了一堆或大或小的石头,端看一会儿,大约觉不出有什么新奇之处,便都丢给了我。可能在想,这石头里怎么会游出小鱼小虾呢?你不是说能换钱吗,那你拿了换去吧。

是这些孩子老了,还是黄河石让我成了一个童话?

而此时,大戏已至高潮,河面上,满是光与影,尽是醉人的韵律。

我冲孩子们笑笑,站起身,往那片探向河心的卵石滩走去。滩头有一对被黄河石绊住的年轻人,正弯下腰捡拾着内心的想法。我在滩上走动着,边走边察看着那句古诗如何在这个叫青铜峡的地方落实,而脚步是渐渐靠近它的核心之处了。那枚在我镜头里愈来愈大、愈来愈圆、愈来愈饱满的果实,忽然“当”了一下,溅起一天云霞。

那,是时光坠落的声响?

也或者是,黄河石苦心打磨的余韵?

一座县城的味道

夜晚,我们去一座小城。

朋友的意思很明白,吃飯倒没啥,主要是带你看场戏,没准灵感一闪还能写篇文章。这安排,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且觉着有些奢侈了,又不能逆了他的好意,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副驾的位子上。其实也没多远,只十几分钟的路,在黑暗中不疾不缓地行驶着,蓦地,华灯夹道,霓虹闪烁,夜的城扑面而来,竟觉着有几分妖艳。或许,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性别?

到了吃饭的地方,才发现里面聚的是一帮舞文弄墨之人,有写字画画的,还有写诗写小说的。我对这座城没有太多的了解,只觉得这是个随了煤炭而发迹的油漆未干的新贵,而这饭店倒像我的一个穷亲戚,心里多少踏实了些。怎么说呢,吃饭看起来是个美差,而一旦成了“局”,好多时候你不但不能觉出它的美,反倒有活受罪之感。有时,餐桌的复杂反倒衬出了人的简单,又有时候,餐桌的简单却能映衬出人的丰富。就在这样的忐忑中,你,我,他,拿起了筷子。

事实上,筷子有时并不好拿,别以为拿起筷子就可以吃饭了。饭桌上的学问多得是,不说话不是,说多了也不是,筷子动得勤了不是,不动也不是,于是你进退维谷,陷入了某种困境。此时,自是盼着神或主或佛的到来,以便得到解救。解救你的不一定是酒,一张桌子或三四人,或七八人,最热闹时有十几二十几人,这么多人可能又分属几个圈子,即便酒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人和人变得亲近起来,但这只是结局,问题是,怎么开始呢?于是,餐桌上便多了一道吃不得的菜,可称之为尴尬,也可叫做生疏。

且随我把视线移到面前这张桌子上来。

这时候,传说中的神出现了,像沉闷的水面忽然泼剌剌窜起一条大鱼,某一位略略喝了点酒的人站了起来。不是提议喝酒,这个人显然对饭局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自是知道怎么掌控气氛,话一出口你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角儿。其实他也没有客套话,并且几乎很笨拙地直奔主题,让旁边某位唱一唱。他们彼此显然知根知底,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另一位却有些腼腆,好像是没有一点要唱的意思,但我们知道他不可能不唱,于是有了些担心,先就做好了受屠宰的准备。这是个作秀的时代,即便在餐桌上,这样的事也可能像伊拉克上空的美军战斗机突然呼啸而至。一桌子的人就鼓掌,用左手拍打右手,或者用右手拍打左手。脑袋也全都仰起来,一盘盘脸向日葵似的,而太阳便是那个站起来的显得有几分羞涩的人,一开始他是怎么也不肯唱,几乎是讨饶似的求大家放过他,说自己这几天嗓子疼得要命,药都带来了。接着说,来的都是各路英雄,怎么敢献丑呢?然而终于,那人清了清嗓子,一仰脖吼出声来。你能想到吗,他竟然唱得出奇的好,唱的是什么呢?地地道道的晋北民歌《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羊啦肚肚手巾哟三道道那蓝,

咱们见啦面面那容易哎呀拉话话难。endprint

掌声大作。那个人羞涩地一笑,又唱: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手。那人招了招手,忽然又停下来,羞涩地说,最后两句有点不好唱,可能拔不起。然而,令人称奇的是,他竟然拔起来了:瞭得见那村村哟瞭不见呀人,我泪个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感觉是,这嗓子一拔起来,这房子似乎也被拔起来了,整个县城也拔起来了,有了某种高度。

那一刻,我对这拔高的县城充满了好感。

不,是感动。

一旦开了头,这个头便会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席间的人便被感染,另一个也唱: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膝跪在石头上。很多人受了感染,用筷子敲着碟碗,既是伴奏,也是呼应: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膝跪在那石头上。这场面就有些火爆了,是餐桌上最丰盛最原汁原味的大菜了。又唱:正月十五挂红灯,我和连成哥哥去观灯,西瓜灯,红彤彤。白菜灯,绿茵茵。芫荽灯,碎纷纷。韭菜灯,宽森森。茄子灯,紫不棱登。圪柳把弯,黄瓜灯……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羞涩,有一位甚至主动走到他身后伴起了舞。无论歌,还是舞,都率性,率真,率情了。

然后是,这场面哗地一下结束了。

散伙。

这回是真正的看戏。一行人去了文化宫。路上的感受是,这县城还真的是个新贵,路,灯,楼,楼上的装饰,每个细节都透出一种庸俗的奢华。据说这是新成立的县文工团的演出。紧锣密鼓之中,演出开始了。率先登场的其实不是演员,是略显性感的激情洋溢的灯光,之后,歌,舞,还有小戏,在舞台上渐次亮相,本来呢,你被那些现代打击乐都震懵了,心烦意乱想出去抽根烟了。可是呢,那忽然飘起的,原汁原味的民歌,却扯住了你的步子,将你的魂勾了回来。小戏也是土得掉渣,有点听不太懂,可也唯其土,才会感到一种渐渐升起的地气。这地气,原本与城市的性别无关,与城市的妖艳无关,或者说那妖艳只是一种假象,一种幻觉。

在最土的一声之后,戏就演完了。

因了这场戏,你不由对这城高看了一眼,甚至觉得这是个很有品味的城了。一个城,倘若有民歌飘起,总会让人高看一眼。一座城市和一个女人一样,浓妆艳抹总会让人想到夜总会,而最有魅力的女人往往是朴素的。或许,这样的解读只触到了这座城的一个侧面,并不到位。

然而确实,城市的味道,常常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白天,这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也许和别的城一样,很忙碌很务实很平淡的了。

这里的阳光很野性

驶入这个偏远小县的地界,视野便一下开阔起来。

路两旁是那种低而矮的丘陵,平缓,柔和,上面盖着杂草织就的毯子。那些草本来就不高,即便夏日里也谦和着,在这天高云淡的季节,每一棵都泛着秋意,黄而弱的,看起来越发地低调了。远处的山也不高,一律是那种低而矮的丘陵,没发好的馒头似的。树呢,同样地低调,好像就没见过几棵挺拔的白杨,多是草一样柔和的松,杉,沙棘,灌木,跟周围环境倒很般配。再往北,过了杀虎口,便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了。

天则很蓝,很高,一个劲地往高处蓝,往高处顶,顶到你不知天有多高。有多久没见如此纯粹的蓝天了?有多久没见如此高远的蓝天了?有多久没见如此纯粹的农业了?所以,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被这纯粹,这高远,这原生态,这一切的一切感动了。而最让人感动的是这里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无遮无拦地,轰轰烈烈地泼下,哗哗流淌着,路上是,田野里是,丘陵上是,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就是在车内,你也能听到它们的交响,铜号一样令人振奋的嘹亮。打开车窗,又能嗅到那野性的纯粹的味道,不掺一丝杂质,几乎可以整吨整吨地向全世界出售。

中午,就在小城里吃饭。

酒馆选择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那种,僻静却又干净。饭菜要的是土得不能再土的那种,莜面,地皮菜,老酒。几个人盘腿坐在土炕上,吃几口菜,抿一口酒,心中便满溢了说不出的幸福。莜面是新鲜的,是山区的特产,吃起来筋而滑,没有在别处吃出的那种粘而涩。酒是温过了的,浓而辣,辛而烈,三五块钱一瓶,便宜得让人吃惊,但绝对是纯粮酿造,喝下后便感觉肠胃里流淌着火辣辣的阳光了。同学呢,很纯朴的样子,似乎把我们带到这样简陋的酒馆,是他的过错。于是就不停地劝酒,不停地夹菜,说晚上一定要换个地方,几年不见了,再怎么也不能这么简单吧?我们只是笑,说就要这样的小馆子,这馆子好。我们还说,等有了钱,就在这里买块地皮,盖几间房子,养三五只羊,七八头牛,没事就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同学摇摇头说,想来就来吧,还买什么地皮呢。边聊边喝,不经意间便已微醉,进入了喝酒的最高境界。再看窗外,天依然很蓝,很高,高到你不知天有多高。阳光也依然肆无忌惮,无遮无拦,轰轰烈烈,不知是阳光太喧嘩,还是这小城太宁静。

饭后,多年不见的同学就约好了,去杀虎口。

在宁静的乡路上行驶,居然打了个盹,被搡醒时以为是到了,同学说不是,是苍头河。山,在杀虎口一带突然峭拔起来,外长城像道半圆形围墙将关隘围在里边,而苍头河由南向北贯穿其中。河两岸到处都是树,繁而密,密而杂,杂而乱,或蹲或站,或躺或卧,像阳光一样自由,像民歌一样野性,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这一棵与那一棵的根纠缠在一起,那一棵与这一棵的枝头拥抱在一起,说不清是撕扯,还是情意绵绵。全然不同于城市里那些眉清目秀的树,甚至有别于平原上的树了。

河水呢,清且涟漪,似乎比这里的阳光还纯,掬一捧就可以喝。沿着河岸走,两岸都是叫不出名的树木,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远远看去,树丛中闪烁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红灯笼,是沙棘熟了的果肉。脚步不由得靠近了,摘下几颗,扔进嘴里,酸甜酸甜的,不由又伸出了手。同学说还不太熟,再过半月十天,会更好吃。蓦地想起了哈密的葡萄,因了新疆阳光的充足,便味道鲜美名扬四海了。不管同学怎么说,我们还是饱餐了一顿,清清爽爽的,好像把那金灿灿的阳光也吃到肚子里了。临走时又摘了几枝繁密的沙棘,放到车上了,于是车上也有了山野的味道。这味道一直随着我们到了杀虎口。

杀虎口,唐朝的白狼关,宋代的牙狼关。而在狼烟四起的明朝,为了抵御蒙古瓦剌南侵,明军多次从此口出兵征战,又起名“杀胡口”。后来征战暂缓,蒙汉“互市”,为了缓和民族矛盾,遂改名为“杀虎口”。一个名字的演变,便是一部关隘的历史,里面有征战的刀光剑影,也有和平的安宁繁荣,有过黄河穿沙漠的艰辛,也有两族交好的友谊绵绵。我们的车在秋风中疾驶,蓦地,杀虎口这部大书横在眼前,那高大的堡门便是书的扉页,那绵延的土长城便是书脊了。西斜的太阳将书脊抹上了一片苍凉。

关口东侧便是西口古道,石板路磨得光滑而黝黑,明时的风走过,清时的雨洗过。“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堡城上的喇叭好像晓得了我们的心事,吼出了我们心里的低吟。但我们不是当年走西口的人,只是不期而至的游客。我们抚摸着那部史书的扉页,抚摸着厚厚的书脊,看到了一个叫秦钺的杀虎口人的背影。当年,他是怎样肩挑货物随着清朝西征的大军进入内蒙,怎样在那里靠做杂货生意攒起了家业,后来又是怎样与晋商首富的乔贵发合伙办起了大名鼎鼎的“广盛公”?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叫秦钺的人,无疑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一个不屈不挠的汉子。当年,又有多少像秦钺这样的汉子,为了活下去,选择了走西口?我们同样不知道。如果说外长城是一道封闭的墙,那踏上西口古道的秦钺就是那流浪的风,就是那野性的阳光。

那一抹橘红从城堡上消逝了。

那一颗橘红的太阳,从苍凉的外长城上落下去了。

我们也驶上了归去的路,天色暗下来,田野里的风在耳畔疾走。而我在黑暗里依然想念着那野性的阳光。明天,当那低而矮的丘陵上再次泼满这透明的物质时,我们又该去往哪里?

责任编辑 王志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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