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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表述的群体:1980年代前后底层形象的流变

2017-11-28吴桂超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寻根底层文化

吴桂超

“底层”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最早源于安东尼奥·葛兰西,主要指在以等级划分为特征的社会结构中,那些处于从属地位、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的社会群体。在中国古代,“底层”作为与封建统治阶级相对立的他者,先验地被赋予了被压抑、被统治的悲剧内涵。自古以来,底层也是知识分子进行文学关照的对象,从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居易《卖炭翁》中对广大底层百姓生活的描写,到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多写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底层在不同时期由于叙述目的的差异被建构成了不同的形象。

文学中的底层形象从诞生之初便面临着一个真实性与合法性的问题,作为“一个被压抑的阶层”(南帆语),底层不仅物质资料匮乏,政治地位低下,本身也不具有充分的话语权,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被表述的、他者化的底层。特别是在文学解冻回暖的80年代前后,当代文学中的底层形象无疑都经过了知识分子的想象与建构。无论是文革结束之初在新的时代颂歌中终结苦难的普通百姓,还是文化寻根浪潮下濡染着传统文化的民族幽灵,抑或是开始回归真实的人性关照,展露内心欲望的人性扭曲者,这一时期的底层书写呈现出了与时代思潮同步发展的流变轨迹。

一、时代颂歌中的苦难终结

新中国成立之初,底层作为国家政权体系构成中的重要力量,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这种底层神话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中对人物评价标准的单一化、简单化以及对现实生活中真实矛盾的回避。

纵观“前二十七年”的文学创作以及联系当时中国百姓的实际生活状况,我们会发现在底层地位的畸形提高所带来的幸福生活背后,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虚假泡沫,底层实际的生存状态与他们的政治地位存在着巨大差距。于是在进入新时期后,恢复书写自由的知识分子开始带着批判、同情的目光对底层生活进行再审视,试图对那段历史进行重塑,揭露时代的创伤,展现新时期党的政策调整对人民生活的影响。但这种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写作无疑将底层书写推到了同前一时期相同的写作逻辑之中,底层再次作为工具性的存在,以时代颂歌中的苦难终结者形象,成为政治宣传的代言人,遮蔽了自身的真实性和历史的复杂性。

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是这一时期对底層生活改变的最生动写照。作为漏斗户主的陈奂生十几年来年年亏粮,背了一身的粮债,但是当1980年随着国家政策的调整,陈奂生不仅能吃饱而且还有了余粮。同样为了造屋的李顺大在经历了从解放前到“大跃进”到文革的艰难历程后,终于在新时期造起了自己的房子。这种洋溢着喜悦气息的结局可以说是作者高晓声在借底层之口表达着对新时期党和国家的由衷赞美和感激。苦难已经终结,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是这一时期底层书写的重要主题之一。

当文坛高唱时代颂歌之际,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对极左时期农民悲惨命运进行了触目惊心的书写。1960年左倾浮夸风席卷全国,公社书记杨文秀为了政绩,对上隐瞒真实情况,制造虚假繁荣的喜果,对下则强迫李家寨社员超额完成征粮收购任务,四百九十多口底层百姓在上级一声政策下陷入了贫困的深渊。张炜写于1985年的《秋天的思索》也塑造了众多的底层人物形象,无论是被逼无奈出逃的李芒、小织夫妇,还是因为父亲是反革命而一生受牵连最终跳河自杀的袁光,抑或是只能默默忍受压迫的老寡妇、傻女、荒荒、老獾头,即使在文革结束之后,他们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依旧处于悲惨暗淡的生存状态。

新时期之初知识分子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关注底层百姓的生存苦难,直指政治、资本权力下普通人的悲剧命运,这种强烈的人文关怀本身就值得肯定,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这些作品中,底层人物并没有摆脱受害者和被拯救者的工具性意义,他们作为一个带有政治功利性的群体,最突出的作用之一是为了否定历史、批判罪大恶极的反面人物,并突出新形势下革命事业带头人的光辉形象。所以当李铜钟为了百姓去“借粮”,从支部书记沦为犯人,最终在过度疲劳中牺牲,完成了普罗米修斯式的革命殉道后作品戛然而止,为沉重的苦难描写留下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二、民族寓言下的文化幽灵

80年代初期当代文坛在以“伤痕”和“反思”为主流的时代语境下,一股文化寻根风潮暗自萌发,作家们开始从社会学、阶级论的现实主义立场转向表现历史文化、民间传统和古老风俗。这批带有文化诉求,试图找回传统文明的根底,重铸民族精神的寻根作家首先来到了辽远的民间地域,窥视黄土地上的底层群像,发掘他们身上所带有的民间属性和文化积淀。

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是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无论是只会说“爸爸爸”和“X妈妈”的白痴丙崽,还是性格乖戾,最后身体退化成一条鱼的幺姑,其笔下的底层人物都带有鲜明的文化象征意味。在大山深处的鸡头寨,这里的乡民保持着文化的原始状态。丙崽生来就是一个近乎白痴的小老头,作者在他身上寄予了愚昧与恶相交织的传统文化积淀。丙崽全部的语言只有“爸爸爸”和“X妈妈”,当鸡头寨与邻村“打冤”时,平时欺负丙崽的乡民却将这两句话当成了“阴阳二卦”用来占卜,结果大败,损失惨重,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逻辑,带有传统文化的某种残存。作品更富意味的是,当剩下的青壮年唱着歌谣远走他乡,妇幼残弱服毒自杀后,喝了毒药的丙崽却没有死,依旧坐在断壁残垣上,口中念着“爸爸爸”的古老咒语。韩少功挖掘灿烂奇谲的楚文化,以生活在这里的底层人物为镜像透视着传统文化根基的顽固和强大。

如果说韩少功对丙崽、幺姑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展现了我们民族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中所形成的“种族记忆”(弗莱语)与“集体无意识”(荣格语),那么王安忆在《小鲍庄》中对文化传统的处理则更为辩证。作品塑造了一个出身贫困但却心灵高尚的少年捞渣,在他身上集中表现了民族传统的美德。捞渣为人善良、仁爱,在一场洪水中为了抢救鲍五爷献出了生命,成为全村精神力量的象征。但是作者的书写并未到此结束,捞渣的事迹被写成文章,成为配合当地政府开展政治宣传的有力工具,当民族精神成为公共消费品,小鲍庄的村民因捞渣的牺牲而获益时,民族精神在当代社会语境中也走向了崩溃。endprint

在寻根文学作家笔下,底层人物的最初社会阶级意义已经被抽空,赋予了丰富的文化所指。生活贫困却始终保持着禅宗哲学的“棋王”王一生,葛川江边坚守传统文明的最后一个渔佬儿福奎,他们身上凝结着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积淀,寻根作家试图回归民间视角,透视这些底层人物的民间属性来为民族精神的重构提供养料。但这种努力注定因其自身的悖论而走向失败,在时代浪潮下,这些游走于传统与现代、原始与文明中的文化幽灵显然无法承担起当代文化重构的重任。直到莫言《红高粱家族》的出现,小说以激昂的文字、饱满的情感展现高密东北乡一众底层人物痛快恣意的人生,试图以此改变民族精神的衰败,底层写作从本体论的角度再度产生了独特的审美效果。

三、先锋话语下的欲望彰显

无论是在国家發展的任何阶段,底层政治地位的短暂神化并不能掩盖他们经济贫苦、话语缺失的真实生存状况。面对物质、权力的双重压迫,他们往往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或忍气吞声,任人宰割,像阿Q一样进行着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或是在内心欲望的驱使下性恶膨胀,想方设法成为新的物质权力拥有者,实现角色的互换。

《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作为这一时期试图摆脱底层命运的典型形象,在经历了“回到土地——离开土地——再次回到土地”的人生循环后,尚能抛弃骄傲,认清现实,以仆倒在土地上的方式实现内心欲望的净化和忏悔,那么到了先锋文学,欲望追求与性恶本质只能推动着底层人物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众多的先锋小说作家中,苏童以对人性的关照和洞悉著称,在他的笔下,那些从遥远的枫杨树乡走来的人物,代表着人类原初的欲望与人性之恶,为当代底层人物谱系注入了新的元素。《罂粟之家》里,苏童打破了农村叙事中阶级对立、善恶分明的模式,代之以“性”和欲望的书写。地主刘氏家族内部藏污纳垢,充斥着乱伦、弑父、兄弟相杀,而对长工陈茂的塑造也颠覆了底层的传统书写,他既是权力秩序之下的被迫害者,又是实际的破坏者,一方面他忍受着地主刘老侠的侮辱压迫,另一方面他与地主的姨太翠花花私通,生下刘沉草,从血缘上瓦解乃至偷换了地主与长工之间的阵营对立。而当解放军土改工作队进村之后,陈茂摇身一变成为了农会主席,首先发动了对刘老侠的批斗,并借此强奸了刘老侠的女儿刘素子,至此底层已经完全褪去了精神上的“神圣化”光环,暴露的只有人性的弱点与罪恶。

同样在苏童的另一部小说《米》中,来自“枫杨树故乡”的底层人物五龙因为发洪水被迫逃到瓦匠街,在经历了进城之初的被劫掠、羞辱后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自己变得足够恶才足以抗拒现实的险恶。他处心积虑,以卑鄙的手段将鸿记米店占为己有,后又加入黑道帮会,成为不可一世的“五爷”,成功实现了从被虐者到施虐者的角色转换。但在物质生活上摆脱贫困的五龙在精神上并未能与底层社会脱离,他始终将米作为人生的至高目标,即使病入膏肓也要带上一盒米回归故乡,这种对生存、欲望、权力象征的疯狂迷恋,渗透着底层社会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这部小说作为“一个农人进城之后的生存历史”(张清华语)展现了底层在向乡镇上层社会发起冲击时人性的异化和道德伦理的崩塌。

80年代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阶段,也是文学思潮不断更迭的时代。对这一时期的底层形象的流变进行考察,意在展现不同创作观念下人物塑造的社会价值和美学风格。从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中的苦难终结者,到寻根文学思潮下作为传统文化的民族幽灵,再到先锋文学笔下对人物内心欲望的畅意彰显,底层形象也逐渐摆脱了政治、文化和社会学意义,开始回归真实的人性表达。但是作为被表述的群体,底层在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下被先在地预设了一个社会结构的视阈,其存在不具有个体的独立性,必须诉诸于群体的叙事。而如何消弭知识分子与底层之间的隔阂,摆脱底层被言说的他者化命运,展现更为真实的底层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也是我们当下底层书写的重要命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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