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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中篇小说)

2017-11-28王族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黑影别克布袋

王族

1

半夜,别克悄悄起床,摸到了狗屋旁。

托科村寂静无声,栅栏在夜色中无声伫立,院子里更是悄无声息。小狗熟悉别克,只是“呜呜”低叫一声,便用头蹭他的腿。他想,狗在这漫漫长夜也挺难熬的,便用手摸摸它的头,它温顺地卧下去。他伸手在狗屋中乱摸,什么也没有,反而摸到了狗屎,他恶心得想吐,但他把头扭到一边,又伸手向狗屋顶部摸去。

别克要偷父亲的狼髀石。

一个柔软的东西碰到别克手上,他摸到了夹在狗屋顶部的小布袋,用力扯了出来。

小布袋里是狼髀石,有二十多个!

别克想伸手进去再摸,不料碰到卧在狗屋中的另一只狗的鼻子,狗大叫,安静的夜晚突然被打破。他提起小布袋窜出栅栏门,出了托科村,沿那条通向列思河县城的路奔跑,直至托科村在他身后变得模糊,才钻进树林。

他怕母亲发现他。母亲平时睡觉时如果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一定会起床到院子里看看,直至确定没有异常后才会回去。好在他顺利跑出了村庄,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断定母亲忽略了狗叫,没有起床到院子里看看。

别克要把这些狼髀石拿到列思河县城,找商人丁一民卖掉。

夜很黑,树林里更是一片漆黑。别克进入树林,坐在石头上喘粗气。此时的树林,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他忍不住把手伸进小布袋抚摸狼髀石。狼髀石光滑温润,让他十分欣慰,似乎此时摸在手中的已经是钱。他有些遗憾,如果该死的狗不叫,他一定把狗屋中的所有狼髀石都拿走。

树林里一片模糊,别克想看清哪些是树干,哪些是枝条,但是黑暗吞没了所有树木,他无法分辨出来。他内心涌出复杂的情绪,偷了父亲的狼髀石,就断了回家的路。但他又想,只要自己挣了大钱,以后会得到父亲的承认。不敢抓狐狸的人没有智慧,不敢驯马的人没有胆量。走,走出这封闭的大山,走向自己的梦想。

天快亮了,别克觉得他待的地方容易被人发现,便又向高处爬去。母亲一时没有发现他的行径,但不可能一天都发现不了。他必须在树林里待一天,才可以避免被母亲抓住。

他爬进一片松林,认为万无一失,才靠着一棵松树坐下来。阿尔泰山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山坡的阳面不见一丁点绿意,而阴面却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树。按说,阳面阳光充足,应该长树才对,但奇怪的是松树都长到了阴面,从坡底一直到坡顶黑乎乎的一片,把背阴的山坡覆盖得严严实实。别克一夜未睡,加之又快速奔跑,困意便袭上身来。他靠着那棵松树,天色越来越亮,但他的双眼却不知不觉闭上,沉入了黑色的甜蜜世界。

別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他感到肩头被拍了一下,便醒了过来。有一团黑影从他身边一闪,在松树后消失。

有狼!

别克抽出腰间的刀子,紧盯着那团黑影消失的地方。它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他并未看清它是什么,便不见了影子。他断定那团黑影是狼,在他睡着后,它悄悄摸过来,用爪子拍了一下他的肩,以作试探。狼很谨慎,即使在咫尺之间唾手可得,它们也会观察清楚后才出击。好在他突然醒来,狼受到惊吓快速离去。

太危险了!

别克再也没有了睡意。他觉得母亲并没有发现狼髀石已被他偷走,加之昨天下午他告诉母亲,今天他想回一趟齐里克牧场,所以这会儿母亲也许在喝奶茶吃馕,并没有起疑心。既然母亲没有发现自己,那就赶紧走吧,待在树林里太危险,一不小心会死在狼嘴里。

在树林里行走并不易,别克没有走出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他坐下来休息,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面,有一团黑影一闪,很快又不见了。

他一阵紧张,狼在等待袭击他的机会。别克向四周仔细观察一番,却再也找不到那团黑影。他更加不安,狼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等待机会,自己稍有不慎,它就会疯狂地扑过来撕咬自己。

不行,不能再在树林里走了,到路上去。

别克准备出树林,这时候他感到尿憋。他一路上没顾得上撒尿,已憋得难受。他把小布袋放在地上,然后解开裤子撒尿。撒完尿提裤子时,突然感到有一股冷风吹到了脖子上。

他一惊,狼露面了!

他迅速闪到一棵树后,便看见一只狼站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嘴里露出四颗獠牙,死死地盯着他。他想起父亲曾说过,人见了狼不能跑,人跑看不见后面,刚好给了狼扑上来攻击你的机会。这样一想,他便一动不动,开始与狼对峙。

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头一低转身离去。它的速度很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别克不敢停留,从地上抓起小布袋就跑。

出了树林,一片光刺得别克的眼睛一阵生疼。他揉揉眼睛,明亮的阳光照彻山野,河谷中氤氲着的薄雾很快便散尽。

到了路上,别克吃了一个馕,又走到小河边喝了一口水,然后便继续赶路。他紧紧握着小布袋,内心涌起所作所为已经败露的恐惧。别克知道他做了“在太阳底下躲着别人眼睛的事情”。狼髀石虽然是他们家的东西,但是他确实是偷的,偷自己家的东西,同样是贼。别克无法再迈动下山的脚步,想转身回家去向母亲坦白,但一想到出走计划已有数月,还有他的梦想,他最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咬咬牙便又上路。

路上没有人,别克的影子被阳光拉长,显得颇为孤独。

走了三四个小时后,别克的双腿已疼痛难忍,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一阵灼痛。路旁有一片小树林,他转身进去压倒几棵小树躺在上面。

身下的树枝和叶片软绵绵的,他一躺下,疲惫便变成一张黑色大网向他袭来,他被渐渐裹了进去。

别克睡了一个多小时,被一阵风吹醒。不知那阵风是从哪里刮来的,刮到这儿后,便凝成一团刮向他的脸,把呼呼大睡的他刮醒了。他准备上路,却惊讶地发现小布袋不见了。他在四周慌乱地寻找,却连小布袋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完了,折腾了这么久,到头来却丢了狼髀石。

别克呆呆地站着,落叶一片片落下,尚未落地,便被风刮下山坡。丢了狼髀石,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看见地上有一串狼的爪印,从他身边向树林外延伸而去。他明白了,是狼在他睡着之后,悄悄叼走了装狼髀石的小布袋。endprint

他又喜又惊,喜的是狼并没有伤害他,惊的是狼太可怕了,居然一声不响地跟踪这么长时间,最终把狼髀石叼走了。

他想起以前和父亲聊天时,父亲说狼闻到狼髀石的味道后,会跟踪而来把狼髀石弄走。他还想起村里的一个人说过,他们平时在家佩戴狼髀石,出去打猎或放牧时则把狼髀石摘下,为的就是防止把狼招来。别克有些后怕,怪不得这一路总有黑影忽隐忽现,原来那是狼盯着自己的狼髀石。

狼髀石丢了,别克的梦想变得像山谷中飘忽不定的雾,被风一吹便了无踪迹。更要命的是,他因为在小树林中睡觉受了凉,不停地打喷嚏,而且还发起高烧,浑身烫得像是有火苗在蹿动。

他吃了一个馕,以为会好一些,但很快却烧得更厉害,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间或还手脚发抖。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他的意识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一切遭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理不清思路,做不出理智的决定。

他觉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天黑后,别克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只想在树林里倒头睡去,但他知道不能在这儿睡过去,否则会在晚上被狼吃掉。前几天在础木村就发生过狼吃人的事,有一个小孩去村庄一侧的大平台找他父亲,走在半路上觉得身后有异样的动静,一回头便看见一只狼跟着他。他没来得及反应,狼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把他硬生生咬死。这件事传开后,人们一说起狼便脸色大变,嘴里会蹦出一连串诅咒。也许恐惧可以让人滋生出力量,别克挣扎着站起,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毡房,便摇摇晃晃走过去。

别克推开毡房门后,一头栽倒在地。

2

别克雖然把狼髀石丢了,但仍受到丁一民的欢迎,他把别克请进列思河县城的一家餐馆,让别克好好吃了一顿。

他们吃饭时,外面的街上有人游行,口号声像石头一样砸进餐馆,别克的筷子差一点从手中掉落。这一年“文革”开始了,就连遥远的列思河县也掀起了运动高潮。

丁一民笑了一下说:“没事,听多了就不怕了,也就习惯了。”

“那得听多长时间才行?”

“那就看你怎么看这场运动,你如果怕它,它就天天在你耳边响;你如果不怕它,不把它当成和自己有关,它就会跑到那些怕它的人的耳边去,就和你没有了关系。”

别克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确实对这场运动不感兴趣,所以他觉得他不会被卷入运动中去。

丁一民说:“你应该明白,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场运动牵制,谁会想到会有人在做狼生意?所以对我们来说,这场运动反而是难得的机会。”

丁一民的话激励了别克,他有了信心,压在心上的丢失狼髀石的不快,便消失了。他问丁一民:“那么,我现在能干什么呢?”

“你都已经下山了,就一定有事干。”

“您尽管吩咐。”

“跟着我干吧,我教你,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以后会挣大钱的。”

“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别克很兴奋,他的期待终于快变成现实。

外面的口号声小了。其实外面仍在喧哗,口号声仍是那么大,但别克因为兴奋,心变得像开阔的牧场,便觉得那口号声小了下去。

丁一民满意地笑了。别克来自牧区,而且对托科村的猎人们都很熟悉,这是丁一民最需要的,他要别克把托科村的狼髀石贩卖到阔克加尔码头,从中获取利润。

别克说:“我可以给你提供托科有狼髀石的猎人名单,但我不能回去,因为我是偷跑出来的。而且我还有一个要求,你去了托科后不能说是我介绍你去的,不然我父亲和母亲会被气死。”

丁一民知道别克的难处,便保证到托科后按他说的做,绝不提他的名字。

丁一民领别克去看他收购来的东西。别克没想到丁一民居然收购了这么多的狼皮、狼牙和狼爪,还有剔除了皮肉的狼骨架和风干的狼肉,他一进仓库便被怪异的味道呛得鼻子发酸。他很惊讶,打死一只狼非常不易,得打死多少只狼才能取这么多东西。丁一民看见他疑惑,笑着说:“北疆(新疆北部)有多少人在打猎,你可能不知道吧?可以告诉你,北疆几乎所有打死的狼都在我这儿。你们托科是小地方,打死一只狼是大事情,但放在整个北疆就不算什么事了。”

别克唏嘘不已,看来自己下山是对的,山下的世界确实很大,发生的事情是托科人想都不敢想的。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列思河县城站住脚,好好干一番事业。

过了几天,阔克加尔的一位狼皮商贩托人带话,他需要五十张狼皮、三十架风干狼肉、二十颗狼牙,让丁一民尽快送到阔克加尔码头,这几天行情好,可以赚一大笔。

丁一民打算带别克一起去阔克加尔码头送货。

经过这几天观察,丁一民发现别克性格活泼、反应灵敏,能成为好帮手。丁一民准备把东西装到马车上,在晚上悄悄拉到阔克加尔去。虽然各县都成立了打狼队,而且每个打狼员都要完成相应的打狼指标,但却不容许私人打狼和倒卖狼身上的东西。所以,丁一民干的买卖,必须遮人耳目。赶马车从列思河到阔克加尔大概需要两个晚上,而这中间的白天不能走动,要躲在树林里休息。

他们在天黑后开始装马车,等把东西装毕,给马蹄包上布,县城的人已经入睡,整个县城只有为数不多的灯光。这时候可以放心上路,丁一民这些年就是这样干的,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县城里整条街道上都空荡荡的,只有纸片被风吹着飘来荡去。白天的喧闹,在此时都隐而不见,似乎整个县城都已熟睡。

丁一民紧张地向四周张望,好像黑暗中隐藏着什么,会随时扑出来。别克发现丁一民紧张,便也紧张起来。他虽然不清楚县城的运动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那股从运动中涌动出的热流很厉害,像临空砸下来的石头,砸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将人砸成模糊一团。

丁一民和别克赶着马车悄悄穿过街道,向县城外走去。出了县城,丁一民把包在马蹄上的布取下,这样,马的速度就可以加快。

天很黑,路上只有微弱的月光,丁一民和别克赶着马车,离列思河县城越来越远。列思河实际上处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到达阔克加尔,实际上也只是走到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周围仍是沙漠和戈壁,一片苍茫荒芜。平时,人们从列思河骑马或乘坐汽车去阔克加尔,两眼长时间所见皆为茫茫沙漠,让人疑惑走了很久仍在原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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