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遗韵,满族遗风
——文艺民俗学视域下叶广芩的《采桑子》
2017-11-28孔灵婕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孔灵婕[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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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遗韵,满族遗风——文艺民俗学视域下叶广芩的《采桑子》
⊙孔灵婕[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文艺作品中的民俗呈现,赋予作品新的审美形态与解读视角。本文拟以叶广芩的《采桑子》为例,从多姿民俗生活相的展现,还原老北京清朝贵胄的民俗生活,以及民俗观念熏染下个体精神气质的养成。以“京戏”这一地方艺术为个案,分析金家人在时代变幻期的真实生存境遇。最后,结合作家的个人经历,探究叶广芩以民俗入文学的创作动因,揭示作者的生命感怀与人文意识。
文艺民俗学 民俗生活相 民俗力量 民俗入文学
叶广芩描写老北京的家族小说普遍被纳入“京味”文学的流脉中。不同于邓友梅的“奇”,王朔的“痞”,《采桑子》以古朴典雅的文化意境,为当代“京味”文学发展打开新局面。近年来叶广芩的作品研究呈现日益繁荣的趋势,但评论者关注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京味”文学视域或技术层面解读,即使部分篇目涉猎作品中的民俗描写,也仅以数句寥寥的方式归纳为“民俗风情画”展示,并未从文艺民俗学的角度对文本的民俗呈现做一梳理,或结合人物、主题深入探究民俗的意义,留下许多生发点。
此外,结合叶广芩个人的生命经验来看,她深谙老北京的风俗人情、生活气度,特殊的家世渊源无形中赋予她众多老北京的民俗积累,使她无意识中将民俗纳入作品中的人性建构与文化审视。可见,从文艺民俗学角度观照《采桑子》尤为必要。
一、多姿的民俗生活相
翻开《采桑子》犹如信手拨开一幅老北京画轴,在这个丰富的民俗库中,民俗与金家人物得到了高度的互动与渗透,演绎一幕幕色彩纷呈的民俗生活相。关于民俗生活相,学者陈勤建发表了自己的认知:“这是指民俗在一定现实环境中,所表现的生活状貌。”可见,民俗与生活是水乳交融的关系。金家子弟身处老北京满文化的民俗场中,无论生活发生何种巨变,固有的民俗气质却具有超时空的稳定性,似供给生命的血液般涤荡他们的身心。具体表现为:物质生活民俗、人生礼俗、岁时节日民俗、语言民俗四方面对人物性格、命运建构的影响。
东来顺涮羊肉之于老三、压桌碟之于老姐夫,则出于身份、情感的归属需要。涮羊肉乃游牧民族遗风在饮食上的体现,深受老北京旗人们喜爱。东来顺在清末京城饮食圈中享有极高的地位,是王世子弟、达官贵人们经常消费的场所。经济窘迫的老三认为吃东来顺“吃的就是这名气,就是这陈旧”,言辞间可见他对旗人食俗活动的肯定与怀恋。同样,生活困顿的老姐夫不改满族人一日三餐必有四碟小菜的习俗,用各种形状的咸菜充当“压桌碟”。食物荡漾着他们自小养成的雅致、充盈的民俗气质。这种“倒驴不倒架儿”的做法,是一种习惯,一种贪故恋群的民俗心理,亦是一种心灵寄托——民族、身份的认同、归依感。
(二)人生礼俗 人们在生命过程中,总会经历不同的人生仪礼,带有民俗文化的烙印。人生仪礼不仅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更是社会制度、文化背景、身份地位等外在因素对人格塑造的要求、人物命运的规定。《梦也何曾到谢桥》一章中,作者勾连出谢娘和金家老六的死亡,直露老北京满族人的丧仪俗念。谢娘是寡妇再醮的身份,“寡妇”在社会群体民俗意识中,是“人咸目为不祥人”的。这一民俗身份本就使谢娘处于卑下、灰暗的地位,加之带着儿子再嫁他人,社会群体民俗意识更赋予她仪式规约——出殡只能安排在下午。这样才能让她前一个丈夫白等,错过时间。谢娘的一生外在平淡如水,实则却深受社会群体民俗意识的隐性伤害。特殊的出殡时间,彰显了社会群体对谢娘女性身份的概括——不祥、不洁。
反观金家老六,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逝后却不能被当成自家人看待,用一副可怜的火匣子裹了下葬。活着的家人们在悲痛中根本无法逃避民俗心理的惯制。六儿无法让他的母亲在早上体面地出殡,二娘也无法决定让老六在一副好棺材里厚葬。丧仪礼俗的背后承载着生者对民俗观念的“默认”,加重了死者命运范式的色彩,更加凸显悲凉的氛围。
(三)岁时节日民俗 《瘦尽灯花又一宵》呈现了老北京旗人在春节、冬至日不同的节俗形态。每年春节,舅太太家(札萨克多罗亲王府邸)有资格贴彰显身份的白联,而“我”家虽为贵胄,却轮不到宗室的名分贴白联。冬至日时,皇亲贵戚们能吃到皇上分下来的“白肉”,寻常满族人家,只能遵守民间的一套习俗——祭祀祖先、画素梅、吃饺子等。可见,节俗活动在不同身份语境下产生巨大差异。事实上,老北京满族旗人无意识中构建了一个民俗场,因阶层分化、家世渊源等因素又分为若干层次,继而生发了舅太太家与“我”家“同节不同俗”的现象,体现出民俗场的非均匀性。
(四)语言民俗 素有“风俗化石”之称的语言,在文本中显示出独特的民俗力量。社会群体有时处于文化背景相对隔绝的状态,相异的表达方式造成语言阶层分化现象。《谁翻乐府凄凉曲》一章中,瓜尔佳母亲与宋太太之间就呈现出不同的“社会方言”。金家说的“官话”是减少了“儿”化音的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从语言表达的对象、空间来看,“官话”具有根本性高度。操着一口东北腔的宋家,即使一朝得意,却缺少本质上的家底根基与高贵气质,与金家无法比拟。如瓜尔佳母亲所言:“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此番话生动地揭示了金家根深蒂固的民俗心理,还原其日常充满优越感的生活状态。
二、民间艺术的精神指向
上文中有形的物质生活民俗,或行为的社会民俗节令,以其民俗力量塑造、规约着人物的性格命运。京戏作为北京民间艺术的一种,内蕴地域风情及文化特色,承载着复杂纷纭的民俗事象,亦对人们的气质养成产生巨大精神效力。上至西太后下到王爷府第,清朝贵胄对京戏有着独特的审美“偏好”,积极投入其中观赏、内化。“子弟清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的景象,实际上是清朝世家的缩影。清朝贵胄参与京戏的建构,反之,京腔、京韵乃至戏文也作用于他们的价值体系。京戏的精神气质不仅显现于人物外在的行为方式中,亦具有凝聚金家人内心的民俗力量。
(一)民间主体的生命追求 俗语说“人生如戏”,大格格金舜锦自动把京戏舞台延伸到她为人妻、母的人生角色中。20世纪40年代的名媛义演对大格格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她从一个业余的票友转变为力求专业的京戏演员,与董戈之间的艺术交流、心灵沟通,使大格格达到了视京戏为艺术、为生命的理想状态。京戏之外,大格格身上尽显“女性气质”。所谓“女性气质”,即由文化和社会规范所强加的性别模式和行为模式,是代表教养的,是一种文化建构。面对一场相亲式的婚姻,她只能借京戏《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以疯女之口控诉婚姻的不相配。这是因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俗观念占据她内心的主导地位,迫使她对婚姻自觉接受。此外,话语权一直是父权社会的产物,即使满族人俗念重女儿,甚至将未出阁的女儿称为“姑奶奶”,却依旧未从本质上脱离父权中心的思想。所以,即使大格格愿意冲破婚俗观念的压力,社会也没有赋予她言说的权力。为人妻的大格格,依旧爱戏,成为丈夫眼中的“神经”;为人母的大格格,依旧痴戏,带着对“梅花”意境美的向往,亲手将逝去的儿子埋在家门口的梅花树下。大格格似乎是一个没有独立主体意识的人,结婚、生子这些重要人生仪礼,从来淡然顺从。然而,大格格却又对自己的追求始终如一地坚持,保持对京戏的专业态度,这种认真和执着,源于她本真的选择与主体的自觉。没有京戏的大格格,是冰冷、毫无生气的;拥有京戏的大格格,却是丰盈、活力迸发的。可以说,京戏构成了大格格的人生世界。
(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狂欢精神 京戏不仅是大格格的主观情趣,也是金家共同民俗审美心理的体现。外面世界经历军阀混战、辛亥革命,金家人宅门紧闭,仍醉心京戏舞台,一“外”一“内”形成鲜明对比,简直可称得上“不知魏晋的狂欢”。旗俗多礼,礼仪是他们外在行为的表现,内在文化气质的要求。然而,一到全家聚首唱戏的时刻,所有伦理尊卑都可被暂置一旁。哥哥们变着花样改编传统剧目,父亲放下平日的身份、威严,与看门老张一起对戏,并遵守京戏的行业习俗,向演丑角的老五打千儿作揖……种种迹象,足见京戏作为民俗载体,具有改变个人行为习惯的力量。
京戏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承载着金家的价值取向与思想意识。他们舞水袖唱轻音,戏曲里人世无常、命运悲欢,舞台上戏谑调笑、肆意汪洋。此行为无疑是荒诞的,然而正是这种荒诞反映了清朝遗老遗少们的真实生存处境。诚如尤奈斯库所言:“荒诞是指缺乏意义……人与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验的根基隔绝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显得无意义、荒诞、无用。”金家每个人鲜活的肉体之下,是无可依托的心灵虚空,因而他们的行动显得那么虚无、荒唐。每个人看似是独立的个体,却又与社会群体发生微妙联系。金家的镇国将军、福晋太太、少爷格格们赖以生存的意义本源解体,丧失了谋生欲望和能力的他们产生巨大的失重心理。他们无法理解时代变幻,不能融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处于心灵与时空错位的状态。京戏在此显示出凝聚民心的力量,是金家情感、思想的凝结物。
三、民俗浸染的创作动因
《采桑子》中大量的民俗风情穿插于“故事会”“人物志”中,给予读者真实可感的美学效果,引得读者将文本与作家及其家族对号入座。为避免对文本进行平面化解读,结合文本的民俗意义对作家的创作动因做一探析显得很有必要。
(一)为老北京留住记忆 叶广芩作为叶赫那拉氏后裔,是名副其实的老北京清朝格格,如今却成为没有户口的“外来者”。面对新北京,她多次流露出失望情绪,记忆与现实产生极大反差,疏离感、怀恋情常使她“比较心疼纯粹的北京文化”。于是,从民俗层面再现纯正地道的老北京便成为叶广芩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对作家而言,家族历史无形中成为她创作的民俗积累,书写故乡的民俗风情是受其自身情感思想中深层民俗机制的导向。对读者而言,除却满足了民俗文化的猎奇心理外,今昔文化对照的满目沧桑跃然纸上,使读者自觉意识到老北京传统文化的式微。以民俗入文学,从亲身经历的“权威”角度再现老北京满族人的民俗生活,力求呈现纯正地道的老北京、唤醒人们抢救北京文化的意识成为《采桑子》中作者力图表达的声音。
(二)民俗维度的文化审视 《采桑子》中民俗事象的提炼内含作者不同角度的文化审视。首先,关注人的本质意义。“我”是从儿童视角出发来观看生活中的民俗行为及观念,使民俗达到“祛魅”效果。“我”参加谢娘葬礼时,对死者口含茶叶包、躲钉等习俗表示不解,一味沉浸在真诚的悲伤中;舅太太深存“灵魂不死”的俗念,将逝去多年的舅爷视为家庭的保护神,要“我”在春节前奋力除草,以迎合舅爷灵魂归来。这份坚守本令人心酸,然而“我”却不以为然,认为自己实在是“受苦”,瓦解了春节祭祖习俗的神圣意味。可见,“我”关注的焦点永远是“人”本身,民俗的神圣性、神秘性在“祛魅”语境下得到消解,重新观照人的意义本质。其次,将历史与现实纳入视野,表达对优秀传统民俗的怀恋,反思现代文化弊端。赵园认为,北京人的多礼,缘于满族、旗人文化。二格格一丝不苟地在雨中给母亲行礼;老七一辈子过着平淡简单的生活,在大富大贵面前不卑不亢,固守儒家式的文化气节。重礼重义的民俗意念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反观老三及六格格,富且益奸的他们在“现代化”潮流中如鱼得水,成为老北京满族文化的“判节者”。叶广芩认为现代人缺乏敬畏和感恩、内敛与大气,与传统礼俗的消失殆尽不无关系。“我”在家庭关系的变迁中体味传统民俗文化衰微的悲凉,叶广芩在新北京的高楼大厦下批判现代社会浮躁重利的风气,民俗风情的展示从侧面烘托城市人的心态写照。《采桑子》一方面饱含作者对优秀民俗文化现代重构的愿望,另一方面则具有反思、批判的意味。
四、结语
综观《采桑子》,不难发现“民俗”对文本的深刻意义。它作为两栖型的社会现象,在文本中既发挥了塑造、规范人物性格命运的作用,又将传统的民俗事象纳入历史与现实交织的维度,为叶广芩的文化审视提供依据。作者以“民俗”为载体,从人物命运、文化性格的流变中观照传统与现代文化。叶广芩深感老北京文化底蕴消逝的悲凉,并对浮躁重利、缺礼少情的现代社会表示不满。一种哀婉气韵萦绕文间,作者沉重反思的余韵感染着每一位读者。
① 陈勤建:《文艺民俗学》,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页。
②③⑦⑧ 叶广芩:《采桑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5 年版,第52页,第102页,第23页,第6页。
④ 压桌碟:满族习俗,源于努尔哈赤。一日三餐有四碟小菜,小菜有豆、酱、韭菜花和各种酱菜。
⑤ 转引自毛海莹:《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学展演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3页。
⑥ 火匣子:北京旧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只能装到薄板钉的木头匣子里头,拿到乱葬岗去埋,不能入坟。
⑨ 毛海莹:《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学展演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页。
⑩ 转引自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页。
⑪ 张中江、叶广芩:《老北京记忆的追寻之旅》,《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6年7月15日。
⑫ 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页。
[1]叶广芩.采桑子[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
[2]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
[3]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4]陈勤建编.当代中国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5]毛海莹.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学展演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6]朱立元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7]赵园.北京:城与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8]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9]孙亚儒.论叶广芩家族小说中的互文性戏曲叙事[J].文艺评论,2016(8).
作 者
:孔灵婕,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助教。编 辑
: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