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水经注》的叙事特色
2017-11-28徐中原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650500
⊙徐中原[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昆明 650500]
简论《水经注》的叙事特色
⊙徐中原[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昆明 650500]
学界对《水经注》写景的研究很深入、透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却忽略了对其叙事的研究。笔者主要运用文本分析法对《水经注》的叙事进行讨论,认为其叙事特色表现在:叙事语言浅近清丽,凝练生动,不枝不蔓,明白晓畅;叙事紧扣地名、地貌、地理的人文意蕴,叙事与水道的记述自然浑融;适应注文体例的需要,叙事简括,但为了表达作者的思想倾向和价值判断也有少量相对详细的叙事。《水经注》的文学价值不唯表现在写景成就上,只有对其叙述特色进行研究,才能完整把握其文学价值及文学史地位。
《水经注》 叙事 地理 浅近雅洁 浑融 简括
《水经注》在撰注水道的过程中,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了祖国壮丽多彩的山河,因而此书是一部优秀的山水散文,学界对这方面的研究颇为用力,成果颇为丰硕;同时,此书还记述了大量的各类神话故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遗闻轶事,无疑它又是一部叙事散文,但遗憾的是,研究者们却忽略了就叙事角度对其研究。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将《水经注》视作史书之外的叙事文的典范,认为其地位仅次于《史记》《汉书》等史传叙事散文,并强调学者应对其进行学习、研究。他指出:“叙事之文(包括传记、形状而言)应以《史》《汉》为宗,范晔、沈约盖其次选。诸史而外,则《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之类固可旁及,即唐宋八家亦不可偏废。”《水经注》中所叙故事,和魏晋南北朝其他小说,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等一样,虽大多从前人著作中辑录而来,但又不简单同于前人原作,而是经过了作者匠心的剪裁、构思和加工,渗透着其新的艺术创造,表现出新的叙事成就和叙事特色。为了完整地把握《水经注》的文学价值及其文学史地位,必须对其叙事进行研究。本文拟主要采用文本分析法(文本细读)对《水经注》的叙事特色加以粗浅探论。
一、叙事紧扣地理,叙事与水道的记述自然浑融
这是就《水经注》的叙事目的,及其与记述水道流向的文字关系而言的。《水经注》是注释地理著作《水经》的注文,按理说只要针对“经文”注出水道源头、流向、沿革、归宿就符合要求了,但郦道元却在此基础上紧紧围绕记述地理的注文进行了大量叙事,表现出鲜明的地理叙事色彩。如此叙事不仅增加了《水经注》中所注山川河流的人文色彩和历史感,使人如临其境,印象深刻,而且还能赋予这部学术著作更丰富的文学的特质和趣味性,无疑可随之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审美享受。《水经注》在记述河流、山川、城阙、宫殿、园林、寺庙、墓葬等地理内容的同时,往往“即地以存古”,引出相关的故事。这些故事,和地理的关系主要有三种:有的旨在交代地名的由来,有的意欲说明地形地貌的成因,有的则是为了呈现某地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向读者呈现一个人文之美和自然山水完美结合的立体地理。
《水经注》的叙事,有相当一部分旨在解释地名的由来。如:
褒水又东南历小石门,门穿山通道六丈有余……凿石颂德以为石牛道。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负力,令五丁引之成道。秦使张仪、司马错寻路灭蜀,因曰石牛道。
(鲁沟水)历万人散。王莽之篡也,东郡太守翟义兴兵讨莽,莽遣奋威将军孙建击之于圉北,义师大败,尸积万数,血流溢道,号其处为万人散……
洧水又东南分为二水也,……一水东经许昌县,故许男国也。姜姓,四岳之后矣。《穆天子传》所谓天子见许男于洧上者也。……汉以许失天下,及魏承汉历,恶,遂改名许昌也。
(益州郡)有叶榆县,县西北八十里,有吊鸟山。众鸟千百为群,其会鸣呼啁。每岁七八月至,十六七日则止,一岁六至。……俗言凤凰死于此山,故众鸟来吊,因名吊鸟。
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沈于此,故渊潭以屈为名。
显而易见,作者在记述水道流向时,凡遇地名,则顺理成章地引出对其来源的介绍,这些文字与其前所述水道的文字浑融一体(按:这两者文字实际上是注与被注的关系),行文自然畅达,没有断裂之感,形成一个有序的有机的叙述整体。这一特点使本为注文的《水经注》升级为叙述文学作品。这些叙事文字浅近清丽,凝练生动,不枝不蔓,突出关键信息,让人十分清楚地明了地名产生的来龙去脉(这一叙事语言特点,在下文各例中亦是显见,其实在整部《水经注》中都是一以贯之的。后文不再赘言)。石牛道因秦惠王沿石牛所经路线灭蜀而得名;万人散因王莽篡位引发战争,致使战争之地义军万人丧命而得名;许昌因许男曾封国于此,后曾失国,曹魏因厌恶许男国而改名;吊鸟山因众鸟哀吊凤凰于此山而得名;屈潭因屈原自沉于此潭而得名。一个地名的背后就有一个故事,地因故事而称名。因此,郦道元在我国古代地名学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正如华林甫所指出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系列地志著作……其中地名学成就最大、贡献最为突出的,无疑是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
除介绍地名来历之外,有的叙事则旨在说明地形地貌的成因及其变化,也有的旨在说明历史遗迹成因。如:
(空冷峡)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其间过望,势交岭表,有五六峰,参差互出,上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对。俗传两郡督邮争界于此,宜都督邮厥势小东倾,议者以为不如也。
这则两都邮争界的传说,文笔简洁,不仅生动形象地解释了空冷峡两块奇石的形貌及其成因,又从侧面点染出山峰奇石如人互相争斗、挽袖奋起、欲分高下的可爱情态,别有一番情趣。此句既是叙事,同时也是写景,补足了宜都奇石“小东倾”形神态势的描写缺笔。由此可见,《水经注》中的部分叙事明显具有辅助写景的效果,叙事与写景的结合天衣无缝,叙事与记地水乳交融。又如:
(武强渊)之西南,侧水有武强县故治,故渊得其名焉。……耆宿云,邑人有行于途者,见一小蛇,疑其有灵,持而养之,名曰担生。长而吞噬人,里中患之,遂捕系狱。担生负而奔,邑沦为湖,县长及吏咸为鱼矣。今县治东北半里许落水。渊水又东南,结而为湖,又谓之郎郡渊。耆宿又言,县沦之日,其子东奔,又陷于此,故渊得郎君之目矣。
这个灵怪故事回答了武强县城邑的地质变化,以及武强渊和郎郡渊之名的由来与形成过程。所用文字不多,读之一目了然,而且故事与地理紧紧交织在一起,意脉流畅清晰。
再者,有些叙事旨在说明某地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彰显人文之美。因此,该地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纯地理概念,而成了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丰富的人文意蕴的载体。这方面的例子不在少数,限于篇幅,略举一例以窥其貌:
这段文字追叙了在定陶县发生的汤追桀、周武王封弟、汉宣帝更名、王莽更名与范蠡隐于陶等四个故事,既反映了定陶县县名的历史沿革,又凸显了定陶县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
要说明的是,《水经注》中叙事与地理结合的三种情况很难截然分开,它们基本上是彼此交织、融为一体的,只是各有侧重而已。为了方便起见,故将其分开论述。
如果说《水经注》中的山水景观赋予其自然之美,而其中的叙事则赋予其人文景观和人文之美,因此,《水经注》是一部最早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结合得最好的一部景观文学。
二、叙事简括,详略得当
前文所言,刘师培将《水经注》视作叙事文名著、叙事文典范,但并没阐述原因为何,笔者认为很可能主要指它的简括清晰、详略得当的叙事特色,也应包括上文所论浅近清丽、凝练生动的叙事语言风格。《水经注》叙事简括的特点,首先缘于注文体例的要求。既然是注文,只要简洁清晰,突出关键信息,使人明白易懂即可,不可能也无须像史传散文那样把故事叙述得十分详细、完整。简短的叙事自然衔接于水道的记述,这样整个行文才会自然流畅,才会产生融合感和整体感的艺术效果,否则行文就会断裂而支离。其次,《水经注》中所叙故事,大多抄缀、提炼前人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而来,如《搜神记》《神仙传》《列士传》《列异传》等,这些小说中的故事往往都是粗陈梗概的短札。体现《水经注》这一叙事特点的例子比比皆是,上文所述地名来历的例子都是显例明证,不妨再审视一下介绍某地历史事件的叙事,往往只用片言只语,可谓简括至极。如:
(小沂水)水上有桥,徐、泗间以为圯。昔张子房遇黄石公于圯上,即此处也。建安二年,曹操围吕布于此,引沂、泗灌城而擒之。
(戏水)又北经丽戎城东。……晋献公五年,伐之,获丽姬于是邑。
又北经都昌县故城东。……北海相孔融为黄巾贼管亥所围于都是也,太史慈为融求救刘备,持的突围其处也。
淮水又北经莫邪山西。山南有阴陵县故城。汉高祖五年,项羽自垓下,从数百骑夜驰渡淮,至阴陵,迷失道,左陷大泽。汉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及之于斯县者也。
这些故事都来自史书,本来都可以用数千百言以叙之,甚至有的可以写成长篇传记,但郦道元匠心独运,善于剪裁,凸显重要信息,只有十几字到几十字就交代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几近《春秋》《国语》之风,显示出郦道元对语言的超强驾驭能力和过人的叙事才能。郦道元对大多史实的叙述之所以如此之简,除注释体例的要求以外,很可能还与他认为史实通常为人们所熟知,故片言只语即可使人了然有关。其实,就是取材于神话、小说的故事,在郦氏笔下也是相当简括明了的。谭家健指出:“《水经注》的故事传说,情节一般比较简单,没有《干将莫邪》《韩凭夫妇》那样复杂曲折。有的是在别人所辑志怪小说基础上缩写而成的,如《阳公种玉》,注明引自《搜神记》,仅有原文的三分之二。王次仲的故事比《拾遗记》也有所删节。一般地说,经过郦道元加工之后,文字更为精炼,重点更加突出了。”
要强调的是,《水经注》的叙事并非简单的一概简括到底,而是详略得当,需详处则详,对简略为尚的注释体叙事有所突破。那些凡能表现郦道元思想倾向和价值判断的故事,一般都会详写,这是《水经注》的“春秋”笔法。如“放弓仗塔”的故事:
(毗舍利)城之西北有三里,塔名放弓仗。恒水上流,有一国,国王小夫人生一肉胎。大夫人妒之,言:“汝之生不祥之征。”即盛以木函,掷恒水中。下流有国王游观,见水上木函,开看,见千小儿,端正殊好。王取养之,遂长大,甚勇健,所往征伐,无不摧服。次欲伐父王本国,王大愁忧。小夫人问:“何故愁忧?”王曰:“彼国王有千子,勇健无比,欲来伐吾国,是以愁尔。”小夫人言:“勿愁,但于城西作高楼,贼来时,置我楼上,则我能却之。”王如是言。贼到,小夫人于楼上语贼云:“汝是我子,何故反作逆事?”贼曰:“汝是何人,云是我母?”小夫人曰:“汝等若不信者,尽张口仰向。”小夫人即以两手捋乳,乳作五百道,俱坠千子口中。贼知是母,即放弓仗。父母作是思惟,皆得辟支佛。今其塔犹在。后世尊成道,告诸弟子,是吾昔时放弓仗处。后人得知,于此处立塔,故以名焉。千小儿者,即贤劫千佛也。
这是《水经注》中的一篇叙述长文,讲述了“放弓仗塔”塔名的来历。叙事结构完整、详细,事情的起因、发展、高潮、结果一一俱全,塑造了小夫人与千小儿的鲜明形象,有对话,有冲突,有细节描写,情节曲折生动,富有戏曲性、传奇性。郦道元为什么要详写呢?他生活在北魏佛教文化鼎盛的时代,崇佛信佛,宣扬佛教成为时代的风尚。《洛阳伽蓝记序》云:“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模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他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郦道元详写此故事,绝不仅仅为了介绍“放弓仗塔”的来历,而是更要借此宣扬佛教,如“父母作是思惟,皆得辟支佛”与“千小儿者,即贤劫千佛也”两句,分明意在介绍、宣传“辟支佛”与“贤劫千佛”,以及前者的“智慧”与后者的“报恩”之佛道。再如下面叙述“祭陌”地名来历的文字:
漳水又北经祭陌西。战国之世,俗巫为河伯取妇,祭于此陌。魏文帝时,西门豹为邺令,约诸三老曰:“为河伯娶妇,幸来告知,吾欲送女。”皆曰:“诺。”至时,三老、廷掾赋敛百姓,取钱百万。巫觋行里中,有好女者,祝当为河伯妇。以钱三万聘女,沐浴脂粉如嫁状。豹往会之。三老、巫、掾与民咸集赴观。巫妪年七十,从十女弟子。豹呼妇视之,以为非妙,令巫妪入报河伯,投巫于河中。有顷,曰:“何久也?”又令三弟子及三老入白,并投于河。豹磬折曰:“三老不来,奈何?”复欲使廷掾、豪长趣之,皆叩头流血,乞不为河伯取妇。淫祀虽断,地留祭陌之称焉。
这些文字讲述的是为人熟知的“河伯娶妻”的故事,剪裁自《史记》,删减了百姓遭受淫祀灾祸的文字,是《水经注》中篇幅较长的叙事。作者如果完全出于介绍“祭陌”地名来历的话,只用“战国之世,俗巫为河伯取妇,祭于此陌”十五字即可,而实际上却用了一百八十四字,详细描述了西门豹如何巧妙惩治残害百姓的巫婆与三老、廷掾、豪长等官吏的过程,生动地刻画出西门豹机智、正义、厚爱百姓的高大形象。其实,如此行文,其深义在于寄托了郦道元亲民爱民思想,表达了对良官的歌颂,对污吏的鞭挞。从这个角度来说,《水经注》中的详细叙事确有“微言大义”的特点。
此类具有一定情节、叙事生动的所谓长篇叙事,还有秦文公伐树、刘安升仙、刘祯复为文学、孙权煮龟、刘曜受神剑、女鬼申冤、君子济等例,都写得有声有色。但《水经注》中这类故事为数较少。 值得注意的是,其实,就是这些篇幅较长的故事,大多抄变,裁剪,加工史书、小说而来;较之原文,仍不失叙事简括扼要的特色,如上文所举“河伯娶妻”的故事,在《史记》中长达六百字左右,是本文的三倍有余。
三、结语
经过上述的粗浅讨论,对《水经注》的叙述特色可以得出以下认识:其叙事语言浅近清丽,凝练生动,明白晓畅,与其写景语言特色基本一致;叙事紧扣地名、地貌以及某地的人文意蕴,叙事与记水道的文字自然浑融,形成完整的叙事篇章,进而使本为注文的《水经注》升级为叙述文学作品;为适应注文体例的需要,叙事简括清晰而又详略得当成为其最突出的特色,但为了表达作者的思想倾向和价值判断也有少量相对详细的叙事。《水经注》是一部重要的叙事散文,有待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以完整呈现其文学价值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①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5页。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⑨ ⑩ ⑪ ⑫ ⑬ ⑮ ⑯ ⑰ ⑱ ⑲ ⑳ ㉒ ㉔ 王 先 谦 :《合校水经注》,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42页,第452页,第386页,第 377页,第 563页,第 583页,第 533页,第222—223页,第320页,第511页,第173页,第71页,第431页,第339页,第448页,第 169页,第488页,第51—52页,第214页。
⑧ 华林甫:《论郦道元〈水经注〉的地名学贡献》,《地理研究》1998年第2期。
⑭ 参见徐中原:《试论〈水经注〉独特的写景艺术》,《学术交流》2016年第6期。
㉑ 谭家健、李知文:《〈水经注〉选注·前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页。
㉕ 参见徐中原:《〈水经注〉研究》,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第55页。
云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学位精品课程与特色教材建设——唐前散文专题研究”(编号:15002023005 050)项目成果之一
作 者
:徐中原,云南民族大学副教授,苏州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高访学者,主要从事先秦至南北朝文学、文献与文化研究。编 辑
: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