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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髹饰录》研究访谈

2017-11-25长北刘帅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7年5期
关键词:抄本漆艺漆器

文/ 长北 刘帅(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

《髹饰录》研究访谈

文/ 长北 刘帅(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

An Interview of the Study on XiushiLu

2017年8-9月,《中国生漆》期刊编辑刘帅借与东南大学长北教授同往缅甸参加亚洲漆器工艺交流研究项目系列活动间隙,就《髹饰录》研究对长北进行了访谈。

刘帅:长北老师,您怎么会用如此长期艰苦的努力来研究《髹饰录》的呢?

长北:我与漆艺结缘一个甲子,关注经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1958年,王世襄先生将《〈髹饰录〉解说》油印本寄赠扬州漆器厂,我与几个秀才曾经聚拢翻阅,觉得文字艰深,杳不可及。1978年,因制作《大快人心》漆台屏入选全国第三届工艺美术作品展览,工厂派我往北京考察以作奖励。我有幸参加了故宫博物院组织的“全国漆器工艺座谈会”,听王世襄先生讲课并且逐件介绍故宫博物院藏品三天。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也是我第一次与王先生见面。当时的我,恨不能把北京所有古迹、各馆藏品都吃下去,同时参观金漆镶嵌厂、雕漆厂,观摩全国工艺美展、北京工艺美展,足足淹留了半个月,又通过郁风先生介绍叩开王门,请教研究之道。1979年,我被调入扬州漆器研究所,漆器史论研究是该所研究任务之一。是年,我陆续整理出《从中国漆工艺的发展看扬州漆器》等论文发表,并将论文寄给王先生。我对漆艺的研究,正是从认识王先生起步的。

1985年,我被调往全国漆器情报中心,担任《全国漆器信息》副主编,创办《中国漆艺》期刊,得以在工作之便,对全国漆器企业和博物馆藏品进行了详细调查,结识了雷圭元、沈福文等前辈及全国漆艺家。编稿过程中常会涉及《髹饰录》,我必须查找原文,弄清语义,因此看《<髹饰录>解说》看到纸烂。在对《<髹饰录>解说》的反复钻研和与漆艺家的交往之中,我产生了、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此书的疑问。由此,我萌生出重解《髹饰录》的念头,深层原因则是我少年失学进厂时父亲“留意记录工艺”的嘱咐和张道一先生“整理全国漆器工艺”的嘱托。2003年,杭间先生约请我写《〈髹饰录〉图说》,于是,我开始了全神贯注的连续写作。《图说》于2007年出版。

图1 86平遥全国漆器评比

图2 与沈福文先生拜访雷圭元先生

刘帅:您对《<髹饰录>图说》作何评价?

长北:《图说》着意做了两方面工作:《图说》着意做了两方面工作:一是以万言总论,凸显《髹饰录》“巧法造化”“质则人身”“文象阴阳”等思想精华以及敬业敏求的工匠精神,二是将《髹饰录》还原到工艺书来解说。出版之后,各方勖勉有加,也许只因为《<髹饰录>图说》有点普及性质吧。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屈志仁先生写信给我说,“历来中国学者研究工艺多不能深入,主要是因为缺乏实践经验和对实物的认识。尊着是基于高度专业知识和严谨治学方法,是以获得突破性的成就。从前读髹饰录有很多不可解的地方,现在便觉豁然开朗”。自省名为《图说》,其实工艺流程图不多,图片也不经典,解说尚欠准确,既是简明读本,何必给前人笺注绊住手脚,说浅没有浅到家。《图说》的缺陷,我已经在著作《<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论文《<髹饰录>研究二三得——兼议<髹饰录图说>之未足》中,作了详细的自我解剖。

刘帅:您怎么又想起来写《<髹饰录>与东亚漆艺》的呢?

长北:这与乔十光先生认为《〈髹饰录〉图说》“太不过瘾”、希望我再写彩版大书直接相关。如果不是乔家父女两度带我考察日本12个产地,如果不是全世界朋友助我考察工坊考察博物馆,我不会将研究的范围扩大到东亚,也就不会有《<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这本书实实在在是古今漆艺家经验总结,是我半个多世纪躬身学习古今漆艺家的成果结晶。

写《<髹饰录>与东亚漆艺》时,我已经退休,手上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人脉积累和资料积累,有已经出版的书和论文铺垫,加上时间自由支配,经济再没有负担,于是放开腿脚自费考察,往境内境外考察博物馆,走访工坊,走访漆艺家,足迹及于东北亚、东南亚、南亚、西亚、北亚国家及西方诸国,并且独行山区和彝族聚居区域,国内大小博物院馆,纽约、东京、冲绳等各国、各地博物院馆开库提供我考察馆藏的方便。这回缅甸之行,我这才以20年时间跨度圆了东亚各国漆器调查之梦。我还倾力购买海内外髹饰工艺文献一一研读并且苦坐图书馆,逐本钩稽出古籍中关于髹饰工艺的记录。因此,《<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彩图很多,作品很经典并且分章比较古今中外作品;工艺流程图很多并且以东亚各国工艺术语、工艺材料、工具、设备与工艺流程图进行比较;前有总论,深入分析《髹饰录》价值;本论先记古代,续记现代,开头回顾,结尾瞻望。若说考据,《<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也用力不弱,大体将古籍中对漆器工艺一鳞半爪的记录引用进来并且作了逐条校勘。因为有集成性质,所以,尽管我对文人寻章摘句远离工艺的研究方法有所质疑,仍然为校勘前人笺注花大力气。此书根本特点更在于:不是记录东亚髹饰工艺的一鳞半爪,而是梳理记录了从史前到现代东亚髹饰工艺动态流变中的完整体系,大大扩充了《髹饰录》的调查范围,解说《髹饰录》之外,记录了《髹饰录》之前、《髹饰录》之后的工艺创造,并且遵照《髹饰录》分类原则各各归类。

图3 拜访国师郑益坤先生

图4 在北京故宫库房观摩

图5 英国博物馆观摩

图6 在江宁织造博物馆库房观摩

有人说我研究漆艺靠工厂实践,实在是对我研究的误读。只记一己实践不叫理论;上升到普遍规律的探寻,才谈得上是构建理论。我的研究,与我做过漆器只有情感上的联系,却完全不靠当年实践,而是行万里、读万卷调查和读书的结果。《<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售价不菲,却销售顺畅很快告罄。国家级漆艺大师金永祥先生、尹莉萍女士等纷纷表示得益颇丰,成都漆器厂王岳峰厂长说:“长北老师的论文和著作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不但有才有学有识,而且有情有义,是严格意义上的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漆艺大师们认可我书,正所谓内行懂门道。这是对我辛苦的最高奖励。

图7 在喜德彝族自治州调查

此书遗憾在于:体量太大又用繁体字,我与编辑为简繁转换不同、台港繁体又不同等频繁拉锯,出版社决定只给看二校,漏校、留错尚不在少,注释理应全部注到页码。因为我没有、也不可能做过东亚历史上所有漆器工艺,调查过程中必有理解错误或是错记,一些说法,再调查再看书再磨叽几年会更好。再就是该不该将对王先生解说的异议公开,有两个我在纠结斗争。何先生将对《解说》的异议寄给王先生,显示出对王先生的尊重;王先生将何先生异议在重印版全部刊出,显示出王先生的雅量:前辈风范,令人心往!而我,因王先生对起步研究尚在做工的我曾有轻视长期暗暗发奋。我不敢逐一写信侵扰王先生,或去京逐条与王先生讨论,而在他生前身后将不同意见刊出,足见我对前辈有较劲之意,失谦恭之心。再者,我1978年叩开王门之时,实在就是工人。几十年来,我立身治学深受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王先生是身体力行在引导我治学,身体力行在引导我人生。先生对我的评价也随我学有所成而在不断提升,如请我写他书评、推荐我为《中国现代漆器全集》写前言并且拿出拍摄方案、肯定我对《髹饰录》各版本的校勘等等。随着治学的深入,我渐渐体悟出一点治学之道:晚学不靠积一堆问题请教前辈惹先生心烦,得靠自己在行脚和读书以及与前人的比照之中渐有体悟。治学必须切入,又必须跳出,对前人学术异议尤其要拿捏分寸,心胸涵养皆会在字里行间被读者洞见。这是我经常自责、感觉愧对王先生的。我在世,会对《<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不停止地详加修订,并将在得闲之后,从头翻检信笺回忆王先生与我三十年的交往,以深切缅怀这位文化巨匠。

刘帅:《<髹饰录>图说》、《<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这两本书,我都购买并且详细阅读了,受益匪浅,也很感动,知道您付出了很多艰辛和精力。网上见到《艺术百家》登出东南大学“长北治学特色研讨会”综述,学者们认为您治学形成了“以田野调查与原始文献并重、多重实证并举、注重自身观点与感悟的特色”;见到《<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获得两项国家级奖项。最近,美学网上登出贵校喻学才教授对您《中国艺术史纲》的书评,说“学者大凡能结合自己的研究脚踏实地地走出去,万难不屈地调查研究者,最终都有丰厚的回报”,说您不止一次整个暑假泡在南京图书馆,年逾古稀的人,回到家胳膊腿都发抖。

长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成书,多亏沈鹏先生和人民美术出版社;《<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得奖,是人美书做得美。对于我,得奖不得奖心静如水,学问还是得天天做,今后会以更加如履薄冰的心态对待著述。喻学才教授与我多年切磋文史,对我治学甘苦感同身受。我常常感叹,如果青少年时期不被耽搁,本可以家藏万卷早就熟读经史,何至于频繁进出图书馆去查书!

刘帅:又是什么原因趋使您进行《<髹饰录>析解》的写作呢?

长北:学者治学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学习不断提升的过程。我发现,逐字去读《<髹饰录>与东亚漆艺》的,仅限于漆艺家。面上读者多只翻阅欣赏却没有时间逐字细读,甚至连藏在抄本后面的合页——东亚髹饰工艺体系目录树都没见着。这使我为辛苦劳动没被充分利用而叹息。有漆艺家在与我的通信交往中,问我《<髹饰录>图说》哪里能够买到,希望我再写通俗读本,以方便随时翻用。我认识到,读者需要的其实是两本:“集成”用于欣赏收藏并在寻找答案时深研细读,“简说”放在手边随时翻阅查找。

图8 在冲绳蒲添博物馆库房观摩

图9 造访京都艺大

图10 造访乔十光漆画馆

图11 在江宁织造博物馆库房观摩

《<髹饰录>析解》彻底服从原书记录工艺的主旨,彻底服务于漆器工人的工艺实践,将寿碌堂主人寻章摘句远离工艺的笺注全部剔出,只以具体工艺翻译和解说《髹饰录》原文原注。因为按髹饰工艺的实际程序对原书条目顺序进行了微调,所以称《析解》;书后译文全依原书顺序,以利两相比较。《析解》还兼采了德川宗敬藏抄本长处。2012年,东京国立文化财研究所学者小林公治先生从网络发给我德川宗敬藏抄本,我转发给何豪亮等国内多位学者。通过逐字研究,我认为德川抄本有多处比蒹葭堂抄本用字准确。所以,《<髹饰录>析解》以蒹葭堂抄本为主干,综合进德川抄本、朱氏刻本哪怕是一字之长,反复校勘总计不下50遍,是长北校勘本《髹饰录》。读者想查找校勘理由、文人笺注和历代文献记录么?请查《<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这样,《<髹饰录>析解》就以文字最大限度简明、图片最大限度简当、所选作品尽可能经典具备了彻底的通俗性格,比较前两本,选图以一当十,解说更趋准确。我望学漆艺的人入门就系统知道将学些什么,做漆艺的人花个休息天能读懂《髹饰录》从传统中获取创新借鉴,如果以解说编号与同号原文注释对照阅读,则理解更快,也记得更牢。我就是要让每一位漆艺实践者都能买得起,读得懂,有得用。书斋型学者读懂工艺集成要花大气力,不妨借通俗读本敲门先读懂《髹饰录》,或借通俗读本方便地采原文加以引用。随着愈老愈往严处治学,我会发现《<髹饰录>析解》的缺点错误,也望漆艺家将此书缺点错误反馈给我修订。

图12 在台北拜访索予明先生

图13 拜会台湾故宫院长周功鑫

刘帅:您对您前面学者的《髹饰录》研究怎么评价?

长北:每一代学者都站在前辈学者肩头起步,后世学者也会站在我肩头起步。我认为,何豪亮先生的贡献是非常大的。他参与编写《中国髹漆工艺美术简史》、《中国漆艺美术史》,与陶世智大姐合作写成专著《漆艺髹饰学》。《漆艺髹饰学》对每一种髹饰工艺操作程序记录的细致和深入,少有人及。他写的髹饰工艺论文十分到位。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诲人不倦。不仅将王世襄先生《<髹饰录>解说》失解之处逐条写下寄给王世襄先生,还在看过《中国漆器全集》之后,写出《<中国漆器全集>读后记》指正其中错误。他逐字批改《<髹饰录>图说》初稿;《图说》成书之后,又批阅错误寄回给我。他是真正的漆艺专家、《髹饰录》研究的铺路石,《<髹饰录>与东亚漆艺》有他学术观点的影响,制漆章正是他实践经验和我钩稽古代琴书以后的综合,我在注释中一一注明。我非常尊敬何先生并且引他为师长。1987年我往四川美院讲课,何老师领我遍访沈福文、肖连恒、杨富明、查文生、蓝有智等四川漆艺名家,世智大姐烧稀饭炒蓊菜给发烧的我吃。2011年我往喜德调查彝族漆器并且三下成都重庆调查漆艺看望他们,不想世智大姐在我离开28天辞世,一别竟成永诀!我衷心祝福何先生健康长寿!

我以为,学者更应该站在前辈实践者肩头起步。我非常看重漆艺家们的著述。温州瓯塑世家传人杨文光先生,他的论文我篇篇爱读,《瓯漆髹饰工艺》简直就是操作经验集粹,由浙江省博物馆中国漆器研究中心资助出版。北京雕漆厂厂长李一之先生《中国雕漆简史》简述历史之外,用更多篇幅介绍北京雕漆的制作过程,包括原料、工具、设备、制作工艺,介绍北京雕漆现当代名人名作,成为了解现当代北京雕漆工艺的必读之书。听说他新近出版了《<髹饰录>•科技、哲学、艺术体系》,我上网没能找到。厦门漆艺大师蔡水况先生口述记录出版的《蔡氏漆线雕》,对漆线雕工艺有详尽靠实的记录。我对忙中抽空著述的漆艺家钦佩之至,恭恭敬敬拜他们为师,从他们的著述中汲取营养,弥补自己不可能再长期浸泡基层所造成知识不足的缺憾。

刘帅:您能否对大陆王世襄先生和台湾地区索予明先生《<髹饰录>解说》作出评价?

长北:王世襄先生代表了中华传统文化最后的高峰。他为物而痴,为物不惜餐风饮露,长途跋涉,加之家学渊源,于是玩物而成大家,玩出独学、绝学。他治学接地气,学即是玩,玩即是学,任云卷云舒,我自有我乐。他说:“想有所成就,需实物考察、文献调研和工艺技法三方面相结合,缺一不可。”真正深得我心!我尤其景仰王先生特立独行的人格精神。他在困境中坚持,坚守,他的了不起就在于他始终昂首的态度和日后为世瞩目的丰硕成果。我从立身到治学,受王先生影响太深太深!如果不被认为攀附名家,王先生实实在在是我导师。

王先生《<髹饰录>解说》解经说史,旁征博引。书前整理出《<髹饰录>内容简表》,书后附《漆器门类和各种漆器名称表》、《引证漆器实物目录》。虽然各表与原著内容存有偏差,却为读者阅读提供了方便。由于王先生学术影响,《漆器门类和各种漆器名称表》已经超越原著分类定名的影响,成为文物界为漆器定名的依据,国内学者援引《髹饰录》大多懒找原抄本而引王先生《解说》中有所增删未经校勘的朱氏刻本,西方人士研究《髹饰录》多从王先生《解说》出发。

王先生《解说》缺陷在于,选用的是当时大陆唯一可见版本——从抄本复抄转刻由阚铎增删笺注的版本“朱氏刻本”,抄、复抄,增删,复刻,王先生再复抄,各有改动。王先生电话对我实说:“院刊上登出你各版本校勘。应该做。我那时没条件做。”再就是王先生对工艺隔膜。《髹饰录》价值实在并不在做门面的经书,而在记录完整的髹饰工艺体系并且提出造物法则强调工匠精神;《<髹饰录>解说》注经之法为书斋学者推崇,却难为工匠在实践中运用。在《自珍集•我与<髹饰录解说>》里,王先生自己说:“在那些年月里,我是多么想能外出采访、核实材料呀,可那是不可能的。拉上窗帘,围好灯罩,像做贼似的,闭门写作,还生怕被发现扣上白专道路帽子,开批判会,夫复何言!夫复何言!”读之令人泪下!王先生是现代中国第一位研究《髹饰录》的学者,其解说工艺“或有时而可商”,其全面研究所代表的文化高度却“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图14 在国际学术研讨会演讲

索予明先生最早将蒹葭堂抄本《髹饰录》引入中国。我陆续向索先生要了几本他《解说》,分送大陆何豪亮先生等师友。索先生解说《髹饰录》依据的,正是蒹葭堂抄本,也就是全世界目前流行版本的共同祖本。这就为索先生立论提供了扎实依据。索先生对原抄本尽量尊重,全录寿碌堂主人增补、眉批和案语并且影印蒹葭堂抄本全本。全书综观约取,删削枝蔓,简洁浅显。一些王先生无法解释而以“待考”两字带过之处,索先生以白话直说。由于索先生著作的通俗性格,即使对髹饰工艺一无所知的外行,看过他《<髹饰录>解说》之后,也能大致明白《髹饰录》说了些什么。

索先生的又一贡献,在于为《髹饰录》原注者扬明正名。《髹饰录》原注者扬明,蒹葭堂抄本作“扬”,丁卯朱氏刻本易“扬”为“杨”,王世襄先生据朱氏刻本改作“杨明”。索予明先生考证,西塘一支扬姓为提手之“扬”,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嘉兴府志•人物艺术门》记,“张德刚,西塘人。父成,与同里扬茂俱擅髹剔红器”,扬茂制剔红花卉纹渣斗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器底针刻姓名就是提手“扬”之“扬茂”。因此,索先生《<髹饰录>解说》据蒹葭堂抄本恢复初注者为“扬明”。我的著作论文凡涉及“扬茂”、“扬明”之处,一律尊重索先生考辨,用提手之“扬”。我以为,后人著作论文还宜尊重古人自刻名“扬茂”、自书名“扬明”为好。

我对索先生充满感激。我从与他通信到1993年南京博物院成立六十周年纪念活动中初见,从此得到他漆艺著作的全部馈赠。他帮我联系大都会博物馆屈志仁先生,联系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周功鑫女史,才有了我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在台湾故宫博物院入库观摩漆器藏品的福分。如果不是他热心牵线和赠我书籍,我的治学将在子夜的黑暗之中多走许多弯路。他为人翕和怡荡,令我如坐春风。我去台北看他已经告辞,九十多岁的老人颤巍巍出门喊住我,进屋拿出条真丝披肩,说台湾晚上冷。我接过披肩,眼泪都快流了下来。他如今丧失意识静卧在床,我每想起就心里牵挂先生。

图15 在南投游漆园

图16 拜访韩国文化财李亨万先生

索先生《<髹饰录>解说》也有不足。索先生是向范和钧先生求教漆工知识,范先生是在巴黎使用洋漆,对中国大漆髹饰工艺的悠久传统与庞大体系很是隔膜;加之海峡两岸长期不相往来,索先生很难了解大陆林林总总的漆器髹饰工艺。是两岸的阻断给王先生、索先生这代学者造成了资料的阻隔。恰如《髹饰录》是中晚明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每一代人、每一本著作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王先生时代无法校勘各版本《髹饰录》,索先生时代无法调查大陆,学者何责?后人如何看待这中华之痛!

刘帅:中国美术学院青年学者何振纪《〈髹饰录〉新诠》用新的视角、新的论述探讨了《髹饰录》一系列相关问题,您看到没有?评价如何?

长北:振纪将《<髹饰录>新诠》寄给了我,我逐字拜读了。恰如您说,振纪没有走前人逐条解说《髹饰录》的套路,而是探讨了与《髹饰录》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他与剑石对境外学者研究《髹饰录》成果的介绍,填补了前人研究的空白。振纪还花大力气钩稽明代漆工史料。钩稽史料非常辛苦,对治史的学者会有参考价值。振纪还敢于推翻沈福文先生“平沙”是“籍贯”之说,认为“平沙”是黄成的号,令人心服。何振纪作为2013年毕业的年轻博士,经过本科、硕博士阶段外语学习,2016年赴越南国家大学访学一年。如果说王世襄先生赖家学渊源和深厚学养,对《髹饰录》的解说擅长考据经史;我赖万难不辞的境内外工坊与文物调查和曾制漆器的感情积淀,对《髹饰录》的解说擅长梳理工艺;到何振纪这辈,则以娴熟的国际交往能力和撷取信息能力超越了前辈。我曾经望我艺术设计学方向的研究生接班研究《髹饰录》,没有学生敢啃这块硬骨头。何振纪已经成为同辈学人中的佼佼者。

可商榷在于何振纪认为,“德川宗敬所收藏的另一个《髹饰录》抄本,很可能便是国内流传广泛的蒹葭堂本《髹饰录》的祖本。也许它更接近于明代《髹饰录》的原本”。我思忖,字迹工整、出错较少的抄本是否一定就在字迹潦草、出错较多的抄本之先呢?完全有这样一种可能:蒹葭堂抄本是工匠所抄,德川抄本是文化人所抄,抄者对原抄本作了校订,也就是说,德川抄本完全有可能在蒹葭堂抄本之后;日本人佐藤武敏考证,德川抄本是德川宗敬氏寄赠的,蒹葭堂抄本不是获赠得来而是“用钱向官府买回来的”,官府流出的抄本一般比民间赠送的抄本可靠;再有,德川抄本在蒹葭堂抄本已经流传约百年之后才惊现于世。所以,德川抄本与蒹葭堂抄本究竟谁先谁后还是共有另外的母本,还需要在对两抄本进行科学检测以后定论。而科学检测的发布单位,首先在于版权拥有者东京国立博物馆。

何振纪这辈学者,年轻时就接受了科班训练,打下了治学的良好基础,加之欣逢网络时代,只要坚持不懈,完全可望超越前辈学者。我在2015年“中国漆器文化研究回顾与展望国际学术研讨会”大会发言中,对他作了较高预期和充分肯定。以上对中国几代人研究《髹饰录》成果得失的评价,纯属一家之言。我认为,当代人不能完成著作价值的最终评判,历史才是著作价值的最终评判者。

刘帅:《<髹饰录>析解》出版之后,您对髹饰工艺的研究还有什么新计划新打算?

长北:对漆艺研究,我想等三本著作走完出版流程以后收官。漆艺家周剑石说我是“常青藤”。要“常青”,我得保护好父母赐予我累不垮的体魄,要“常青”,我更得不停顿地充电。回望与我同辈的人,除乔先生仍在干活外,其余悉皆马放南山休养生息,我也该为年轻学子腾位充电了。何况,当下漆艺不是没有人写,而是写的人太多;网上不是信息太少,而是信息爆炸。我主业在于艺术史论研究,大田尚待耕种收割,何必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去凑热闹?

三本待版书中,一本是《中国工艺美术全集•江苏卷•漆艺》。这本书2011年12月启动,其间8人审阅,我修改不下15遍,2015年秋天交稿,据说等10本一起出版。这本书将我漆艺研究贯穿了起来:从1995年点上出版《扬州漆艺史》,到面上调查出版《江苏卷•漆艺》《中国手工艺•漆艺》,到融通编织为立体出版《<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古稀之后,我调查的轨迹、思考的轨迹终于渐渐清晰。

一本是《髹饰工艺技术与传承》。丛书主编单位是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宗旨在于对外宣传中华手工艺并且面向国内大众,要求明白浅显,力避专深,12万字要说全八千年髹饰工艺作为“史”、作为“文化”的掌故典故,讲手艺只讲精粹不求面面俱到,讲现代只讲总体不按产地介绍,并且要求补入当代传承、创新、理论、国际交流等方面内容。我2013年开始写作,其间主编、出版社几番提出大改甚至建议整章撤换,自我评价比《中国手工艺•漆艺》经过打磨推敲,内容多有删削、增补、提炼和提升。科技出版社说是今年出版,我看不急。

图17 拜访韩国文化财梁有财先生

图18 参加原州漆文化中心成立坐探

《长北漆艺笔记》汇集了我40年来漆艺考察、漆艺评论、漆艺史论论文近60篇,东南大学特批出版基金,将于明年初以28万字、270幅彩图的全彩本出版。特色在于:既记史述今,又记录技术并对作品进行艺术评论。因为时间跨度长,《笔记》反映的不仅是个人学术思想成长的轨迹,也是中国漆器从远古跨入现代的轨迹、中国现代漆画从开启到壮大的轨迹、中国漆艺理论从荒原成为沃野的轨迹,对漆艺家、民艺家、美术家、漆艺理论家、工艺美术史论家、美术史论家、艺术史论家会各有参考价值。人无完人书无完书。我只耕耘,长短任人评述。

刘帅:您是一个求知不停治学不懈的学者。是否其他领域还有研究任务?

图19 缅甸考察马毛胎漆器

图20 在镇江博物馆库房观摩

长北:是的。我从研究漆艺起步,随工作调动,研究范围一步步扩大到工艺史论、美术史论、艺术史论。东南大学艺术学科以艺术学研究见长,没有漆艺专业也没有漆艺课程,退休前,我必须以教好课、为学科建设添砖加瓦为首务,漆艺成为业余爱好,由热爱生出使命和担当;退休后精耕细作“自留田”,被艺术学同道善意提醒,漆艺界朋友有称我“漆艺理论家”,界外有称我“漆艺专家”。其实,专家考量的标准是精深,学者考量的标准是眼力、眼界、旁通等综合因素。我转向研究已近四十年,只是比书斋史论家亲近手艺亲近工匠罢了,充数算个“专家型学者”,艺术学著作与漆艺著作数量得奖旗鼓相当。治学就像是一场无日无时无休止的苦役,每一本著作都像是将自己赶上刀尖,战战兢兢,为斟酌一字一句难以安寝,越学、越做,越明白眼睛盯紧字缝流程周转仍会书里留错。来日无多。我需要彻底退出喧嚣氛围,回归大田,集中精力完成《江苏工艺史》并且再培新果,留点时间看书画画,云游卧游,凌空观照艺术观照文化观照历史观照人生了。慢慢走,欣赏吧,且写点潇洒自在的审美记游和读书笔记。人生短暂,学问无穷,后继有人。同道们,理解呵!

刘帅:希望看到您更多的研究成果!盼望早日读到您《漆艺笔记》!早日读到您审美记游!

长北:谢谢您的采访!请代我向终身只做漆艺一件事情的漆艺家们致敬!

10.3969/J.ISSN.1674-4187.2017.05.013

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艺术史论、艺术美学、工艺美术。

(责任编辑 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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