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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话

2017-11-25武汛

海燕 2017年2期
关键词:工长海龙饺子

□武汛

除夕夜话

□武汛

年三十这天真冷,一到夜黑路面全冻了,铁路四周黒魆魆的,只有大东站编组场还是灯火通明,风笛频仍,车来车往。伴随东风7调车机的强力顶进,驼峰上的车列正被有节奏地提钩分解,一组组解编的车流,在“吱吱”的制动声中,飞快地滑入计划线束,向股道深处匀速溜去,经过一连串减速顶的冲压缓弹,最后“哐当”几声不是停在了股道尽头,便是和其他车辆重新组合连接为一体。只有邻近的到达场内,还显得略为平静,在外人听来总像含混不清且让人感到有点拖腔拉调的“哇啦哇啦”广播声中,列检三班职工已按要求准确地半蹲在股道两侧,用犀利的眼光检视正在进站的一列货物列车的底部。待列车最后停稳,方收回姿势,由两名前端检车员摘下车钩,确认安全防护距离,和值班员汇报联系,再依次向后传递号志,直到号志从终端返回,才在列车两端同时插上号志红灯。这时,在广播的调度指挥下,检车员已自动分成若干对,每两人一组,动作轻捷而又娴熟地钻进车下开始作业,长长的股道里只有闪烁的灯影和清脆的锤声在交叉呼应。如果不是远处的村镇突然爆响了炮竹,把五颜六色的焰火射向夜空,“砰”地绽放出满天灿烂,又“哗啦”一下五彩缤纷落下来,几乎让人忘了这是个除夕之夜。

将近深夜时分,列车才技检完毕,检车职工陆续钻出车列,直起腰,大幅度地活动活动手脚,有那憋不住的烟猴子,赶快点上一支香烟,猛吸几口,然后滋心润肺地吐出来,美美享受一把烟草的熏炙。一时间,咳嗽声,攀谈声,笑骂声多了起来,一个年轻声音惊喜地发现:“哟,陈主任,你也来了,不在家里吃年饭,陪我们在这里敲车轱辘?”“呵呵,谁让你们活好福气大,连续几年都是年三十敲车呢!就不兴我来沾点光,混几个饺子尝一尝?”一个充满成熟又带点苍劲的声音朗声回应道。听到这个声音,几个身影不约而同围上去,凑拢了对个脸,亲热地打个招呼,有个小青年攀住他的肩,嘻皮笑脸向他讨烟抽。一个高个子提盏手灯过来,笑着呵斥说:“别无大无小揩主任油,还不赶紧回去宵夜,下半夜还要看两趟车呢。”说罢站在股道边,对检车员们布置道:“两头待检室都注意了,第一趟大列计划1:30到,87辆,待会吃完宵夜都放警醒点,大家既要休息好,又不要舒服过头迷瞪过去了,到时让陈主任逮你个违章睡觉,明天初一扣你奖金时,可别怪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喔!”话音一落,职工嘻嘻哈哈,你推我操起来,一个调皮家伙顺着话把儿趁机煽风点火:“坚决同意刘工长警告,特别是南头待检室,有两个瞌睡虫要注意,小心陈主任晚上来抓现行!”“轰”的一声,大家都笑了。陈主任并未表示不悦,而是和颜悦色地说:“各位放心,今天是除夕,我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晚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想跟三班职工提前拜个早年,祝大家作业安全,新年快乐!”“啧啧,还是领导水平高,谢谢主任!”

说笑间,职工已列成两队返回待检室。待检室,就是检车员在等候检车任务或检完了一趟列车下趟列车还未到达之前的间休场所,为了提高效率,节省体力,待检室都设在股道两头,方便检车员就近出入和休息。就像今天,南头待检室就去了六人,陈主任和刘工长则随着两个职工进了北头待检室,这就是作业中的分工。因为列检作业是把一列货车分为几段,每段由两名检车员负责,各自检查一侧的车辆状况,包括车门、车钩特别是列车走形部位的轮对、鞲鞴形成及车辆构件的技术状态,以确保列车安全运行。按投入劳力计算,把一列货车分成几段检查就叫几段作业。大东列检车间现有四个检车班组,每班都是十人,所以一直分为五段,采取五段作业,这也是标准的作业方式。

许是阴错阳差,或照职工自己说法是“点儿有点高”,自前年调图以来,三班已连续两年轮到三十值夜,今年除夕又摊上了夜班。这还不算,班里本来齐装满员,作业没有什么问题,可下半年分来个技专生是个富二代,仗着爹妈开了几个家装市场,硬是吃不来检车员这份苦,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搞就无故旷工,车间苦口婆心劝他也不听,最后被路局通过职代会,上个月正式给予了除名。这一来三班的作业就成了问题:段上人员紧张节前调不来人,车间又不想打乱职工排班,上级还要求干部节日包保,反正都是回不了家,陈主任想不如自己到三班顶几个岗得了,好在除了年纪大钻车后腰感觉难受以外,检车这活还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四人前脚刚进了待检室,食堂主任后脚就跟进来了。说是主任,其实就是个检车员,姓熊,叫得安,两年前因腰椎盘严重突出,弯不了腰,钻不了车。陈主任于心不忍,便照顾他到食堂当了“主任”,手底下给他配了两个做临时工的职工家属,竟从此干得风生水起,职工甚为满意。见主任往搪瓷杯里放了一把茶叶,老熊马上接过去,伸到电茶炉下泡了一杯茶,热气腾腾端过来,小心翼翼搁在茶几上,慎重请示道:“都包好了,水也烧开了,下不下?”陈主任吹一口浮在杯面的茶叶沫,沉稳问道:“是猪肉白菜馅的吗?包得够不够?”老熊把头一扬:“嗨,你还信不过我?我跟小崔都忙一天了,和了五斤面,剁了一棵大白菜,拌了三斤猪肉馅,保证今天每人一斤饺子没有问题!”“备了清真餐吗?南头小田可是回民。”刘工长从旁边赶快追了一句。老熊胸有成竹说:“放心,我专门包了五十个胡萝卜羊肉馅的,待会单独用小锅煮。”“好。”陈主任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就下吧!”

不到一刻钟,老熊就和一个家属端着四大碗香气扑鼻的饺子进了待检室,众人手忙脚乱把酱油、醋、辣子和蒜瓣摆上茶几;一转身,两人又端来四碗热滚滚的饺子汤,茶几上立刻雾气蒸腾,饺香四溢。待检的两个职工一个是复员转业的宫小军,一个是运专毕业的郑海龙,早就馋虫攻心,饥肠辘辘,此时顾不上谦虚礼貌,端起饺子就往嘴里扒。刘工长嗔道:“跟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也不说声谢谢?为了这顿饺子,陈主任和老熊他们可没少操心。”郑海龙听了,放下饺子说声谢谢;宫小军嘴里含着还没下咽的饺子,把筷子绕了绕,算是表达了谢意。陈主任摆摆手,笑着说:“不必不必,全车间就数你们班辛苦,连续三年都没吃上年夜饭,不包顿饺子就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也都是老熊和两个家属精心准备的,要谢就谢他们。”表扬了之后,紧接又问:“其他三个班的也准备好了吗?”“肉和菜都买回来了,明后天我们还是现做现下。”老熊板上钉钉说。陈主任欣赏地点点头,又问:“一会儿南头怎么送,这段路不近呐?”老熊说:“不能送,端过去肯定凉屁了,我们把锅和饺子带过去,就在那儿下。”“好好,这样好。”陈主任一听很是高兴,搛起一个饺子准备尝新,还未放进嘴里,便被开口的饺馅吸引住了。

还真是亏了老熊和小崔的手艺!这饺馅肉鲜菜香汤汁多,皮擀得里厚外薄特筋实,煮得又不生不塌软硬正好,只须蘸一点山西老陈醋,再配一瓣白皮新蒜,送进口里,大口嚼几下再咽下去,那滋味肯定叫绝!要不车间怎么舍得补贴500元,叫食堂自己动手给四个班全包饺子,坚决不让他们到超市买冻饺呢!看看碗里这饺子,个个饱满,水灵,白汪汪的,一个足顶外面两个,把只大碗堆得小山一样,不是胃口好、食量大的汉子,还真对付不了。陈主任越看越高兴,吃起来却多少有点发愁,于是不由分说把饺子给两个年轻人拨了一小半,才举起筷子,剥了一瓣蒜,心满意足吃起来。

有人分享,这饺子就下去得快,不大一会儿,四人便吃完了饺子,吸吸溜溜喝上了饺子汤。霎那间,屋外响声骤起,“噼里啪啦”连绵一片,火红的烟火映红了半边天。四人站起来看时,远处郊镇已淹没在烟花雾霭中,连一向安静的周边人户,也不甘寂寞地燃起了冲天礼花。

“哦,到零点了,进新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了!”四人恍然大悟,新年已不宣而至。这要在自己家里,怕是要全家老小守着一台电视机正在看春晚。可在这儿,不但没有丁点喧哗,就连电视机的影子也没有,检车员们不仅看不到春晚这道除夕标配、中国人的年夜大餐,也看不到平时的网红、神剧和足球比赛——包括国足的臭脚丫子。不是忘了,也不是配不起,而是不能配。因为这里是铁路运输的一部分,安全生产的一道环节,“待”是为了 “检”,若想检得好、检得安全,就须待得安静、待得舒适。就是说既要让检车员的体力得以恢复,又不能分散他们精力,弄得萎靡不振,尤其是不可以打盹睡觉。所以,别看待检室里条件温馨,但绝不提供任何娱乐设施。

俗话说得好:“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这话放在此时,真是太贴切不过了。四个干了上半夜活儿,又吃了一大碗香喷喷饺子的男人,无论是年轻力壮的小伙,还是中年开外的大叔,当下最美的事,莫过于一转身就倒在什么地方,痛痛快快躺一下了。可铁路现场没有这样好地,就是有,也绝不在列检待检室。因为别看检车员休息的靠椅都宽宽展展,搭着整洁的毛巾被,坐上去软软和和、舒舒服服,可椅背全是90度直角,人只能靠,不能躺,防止的就是睡觉——怕作业迷糊,给检车和人身带来安全隐患。可今天是大年三十,又值除夕之夜,“好吃不如”的吃了,“舒服不如”的却不能如愿,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出务,如何打发是好呢?

刘工长一直在纠结这点心事。他不担心郑海龙,郑海龙是根小油条,懂得规矩,擅打擦边,不会越矩,能够眯而不着;他害怕的是宫小军,年轻人干活有冲劲,但晚上熬不住,坐着坐着就合上了眼,一分钟不叫就能呼着。若在平常他才没有这些顾虑,只要发现苗头不对,他就撩拨他们说笑话,猜谜语;要不就撺掇他们讲黄段子,往那个方面引,说得多邪乎都没关系,反正越狗血的越不容易打盹。要还不行,他就找些二不点子话来刺激,有时挖苦打击也能奏效;最后实在没法了,拉下脸来连捅带骂也不是没搞过。总之,三班至今没人在待检室被抓过违章,那些挨过骂的人没有不在背后感谢他的。可今天陈主任在场,这些昏招就不能再用了,可他怕年轻人缺乏自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眯瞪过去了,结果骂也不是,不骂也不行,出洋相不说,还让主任看轻了三班。

实际上,陈主任是何等明白之人,这车轱辘敲了三十多年,他还不清楚刘工长那点小九九?可他什么都不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眼看到宫小军强撑在椅上,眼皮快要睁不开了;郑海龙也疲惫地扭过头去,掩饰了一个刚打的呵欠。他仿佛一下看到了自己的年青时代,心中有阵悸动轻轻划过。他像溺爱自己孩子一样熟悉这些检车员的弱点,也在心里真心实意希望他们过好这个除夕,于是,假作不知情的样子抬高嗓门说:“今天饺子行不行啊工长?你们是头一拨品尝总得说两句啊,要不后边三个班提意见我可怪你了。这大列来还有一个多点,光这么坐着多没意思,来,我出个节目,大家都一起参与,赢了给点掌声,输了叫他受罚,怎么样?”

“好啊,算我一个。”宫小军从靠椅上弹起来,眼睛一下睁开了,兴致勃勃说:“要来就玩真的,谁都不能搞特权,主任、工长输了也要受罚。”“对。”陈主任笑眯眯地鼓励道。郑海龙是陈主任今天检车的搭档,对他除夕顶班本来不以为意,以为又是干部作秀那一套,到现场来顶多是走走形式做做样子,没想到跟着他腰酸腿疼检完10辆重车,看到他一丝不苟的工步和精确老道的锤点,便深深折服了,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职业的敬意。为此,对主任提出的倡议,欣然表示同意。只有刘工长一时摸不清主任为何突发兴致,要亲自出什么节目,还要分个输赢?但只要能够活跃气氛,驱除疲劳,安然度过这段时间,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也痛快响应道:“我赞成。但节目怎么搞,谁来判输赢?主任还得给我们交代明白。”

“那是。”陈主任眯缝眼睛想了一会儿。他确实要想。刚才只是信口开河,找个噱头,吸引大家注意,搅活了气氛,但要把这话凑圆,编成一个“节目”,那还得花点心思才行。于是,他把每天不能不操心劳神的隐患、故障、动态分析,和车间四十多口油盐酱醋茶一抹带十杂的琐碎事务,以及东站这偏僻地生活不便、公交不肯来等诸多破事,在脑里飞快过了一遍,忽然眉头一挑,计上心来,顺口编了个“问答秀”。

“是这。”他狡黠地公布,“我这个节目带有一定的挑战性,但参与起来也比较简单,每个人只需回答五个问题就行了:第一,你是哪个年代人,今天上班怎么来的?第二,去年你最高兴的是什么事?第三,说一件曾经打动过你的事。第四,你现在还在担心什么事?第五,你今年最希望的是哪件事?怎么样,都不难吧?怎么回答全由你自己定,不需要统一答案,只要求每个人讲实话,说出自己真实想法。一人答完以后,大家再共同裁判。谁说的实在,就鼓掌通过,算赢;谁说的不实在,跟我们玩‘躲猫猫’,就对不起,不准他通过,不仅算输,还要罚他学三声狗叫,或者装三下蛤蟆跳,怎么样?”

“行啊,我们同意!”三人既感到好奇,又觉得好玩,男人那种与生俱来争强好胜的天性仿佛被一个什么东西勾起,又不露声色地悬吊上去,使参与的愿望变得有些迫切。陈主任下巴一扬,笑吟吟点道:“年轻人脑子灵,接受快,就从最小的开始吧!宫小军,你先说。”

宫小军没料到第一个叫他,不过,叫他他也不憷,反而精神来了,瞌睡赶得干干净净,一下从靠椅上直起腰板,像在部队回答连首长提问似的干脆利落:“我是90后,昨天自己的车送4s店做保养了,今天上班叫的滴滴快车。去年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公休假带女朋友去泰国、马来西亚旅游,到东南亚转了一圈,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风光,以后要看的地方还多着呢!曾经打动我的事嘛——就举一件最近的说吧,也不知算不算打动人。就是去年刚过去的双11,原来不是叫“光棍节”吗?后来生生被我们中国人发展成了‘购物节’,那些天淘宝网上都淘疯了,我也给女朋友订了一件她期望的礼物。当时说是高铁也开通了快递,我想都是铁路嘛,和尚不亲帽子亲,就支持自己人一把吧,于是就给一家铁路快递公司下了单,说好双11中午就能到货。结果到了那一天,一个中午我守在家里都没有音信,甚至过了下午也没接到任何电话。我住的那个小区快递小哥们蹬着电动小货像蚂蚁一样来回乱窜,可就没见到那家公司的快递员。我想这肯定又是铁路惯有的毛病犯了:企业个头大还办不成小事,承诺的话又不认真兑现,要不就是哪个职工嫌累偷懒私自压货拖到明天了,想想也是无语,我就让女朋友回去了。谁知到晚上10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我下楼去拿快递。我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晚的快递,便匆匆下楼,但并没发现送快递的电动车,只看到一辆黑亮的奔驰560开着前灯候在那里,好一派高大上的气势。我正在犹豫,一个年轻人从车里走出来,拿着一个快件叫我名字,问是不是我的快递?我看了看确认无误后,便怀疑地问:‘你们用这个车送快递,就我一件?’潜台词是说:尼玛真牛啊,像你们这么干,公司岂不赔死!司机却说:‘不好意思,这不是快递车,我是帮铁路的一个大学同学来送快递的。’我不高兴的问:‘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来不了了。他刚骑电动车没有经验,中午往这边送件的时候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打点滴,刚才是他把我叫到医院,委托我今天再晚也要帮他把这个件送到。喏,你看没问题的话,就麻烦在回执上签个字吧。’就这样,‘光棍节’晚上10点钟,一辆大奔受铁路朋友委托,专程开到我家楼下,单独给我送来一个快递,这是不是有史以来双11最豪华的待遇?哎哟,那天把我感动得简直不要不要的!”

一席话听得众人大感新鲜,但究竟缺乏双11的购物体验,所以对宫小军的感触难免有点雾里看花,似解非解。不过,有个铁路快递员出了车祸,因为担心客户着急,便专门委托自己朋友开着豪车深夜给客户送去快递,这件事大家却都听明白了。作为同是铁路一员,这一细节无可救药地击中了大家痛点,于是集体在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感动。

“要说现在我最担心的事。”宫小军继续回答,好像想回避什么,很快又无所顾忌地放开说:“就是对楼市的限购。政府撤回了很多优惠,新开发的楼盘价格一直起不来,家里房地产生意很不好做,银行天天催着还款,逼得我老爸成天跑信贷,找融资。”刘工长吃惊地望着他,不知这个埋头干活不好张扬的小伙,家里竟是房地产大老板!陈主任倒十分欣赏他的坦率,暗赞还有这样不啃老能吃苦的90后复转兵,觉得是棵好苗子,以后可以重点培养。不过稍稍一顿,宫小军又有点不谙世故地说:“再往下答刘工长你可别不高兴啊,要怪就怪你那个5T神器遥遥无期,说了几年也没见下来。所以,我今年最希望的事,就是调出列检车间,到高铁去当一名随车机械师,我要趁自己年轻力壮到风驰电掣的动车上去提高技术,发挥才干,为高铁保驾护航,不想总是这样风吹雨打、披星戴月地钻在车下敲车轮子了。”

此言一出,刘工长窘得脖子通红。郑海龙却暗暗叫好,觉得有人敢提意见,帮大家说了一句公道话。其实陈主任哪会不明白,这都是检车员的心里话,只是他们不知道,5T并不是刘工长吹牛不兑现,也不是车辆段官僚不着急,而是路局经营形势严峻,更改资金一压再压,所以一直落不下地。个中原因他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只好有意冲淡一下牢骚情绪,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样,小宫答得好不好,能不能通过?”郑海龙快嘴快舌点赞道:“好,都是大实话,我看可以通过。”刘工长则有些不甘说:“前面都说得不错,后面一个回答不好,对三班有负面作用。”陈主任和稀泥道:“两个意见都有道理。不过小宫说的倒是真心话,反映了年轻人的志向,反正都是检车嘛,到哪里还不是为铁路作贡献,也不能说人家不对是不是?我看就通过吧。”“好,宫小军通过,算赢!”四人一起鼓起掌来。

第二个该谁就不用再明确了,郑海龙主动举起手,欠欠身子,不卑不亢说:“我比小宫大一轮,算是80后吧,今天上班开的自家车,是前年买的福特嘉年华,三厢带自动档的那一款,算不上好也不算坏吧,家庭自用和上下班都很方便。去年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终于当了爸爸,我媳妇不生则以,一生就给我抱了对龙凤胎,把两边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如今整天都是四个老人加两个大人围着那两个小人转,搞得全家每天像在打仗,又像过年一样。说到孩子我就联想起去年遇到的一事,这件事真的很奇,想起来也很险,事情要从我大表弟结婚说起,那次我是乘休大班到舅家参加婚礼,返程时上了一趟跨局快车,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三十多岁女人,搂着一个两岁的女孩。开始我没在意她们,婚宴的酒劲上来后我就靠在窗户边打盹,但过不了一会儿,总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睁眼一看,发现那女人怀里的女孩衣衫单薄,表情惶恐不安,搂着她的妈妈却既不会哄,也不会抱,只是动作生硬笨手笨脚的在安抚,孩子根本不听,一个劲的哇哇大哭。列车员过来问孩子怎么了?妈妈说,没事,可能是口渴了,喝点水就好了。列车员便送了一杯水过来,妈妈喂给孩子喝,可孩子喝了两口,还是大哭不已。这时,一个女列车长过来了,年纪在二十七八岁上下,见此情景,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说:‘孩子饿了,怎么还不喂奶?’妈妈一听,仿佛如梦初醒,连忙手忙脚乱去翻随身带的挎包,可找了半天只摸出一包方便面和半瓶果汁,连奶粉和奶瓶都没有,更没有孩子随身的衣物。女车长疑惑地问:‘这是你的孩子吗?’那妈妈一下慌了,先说自己就是她的亲妈,后又改口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是福建打工的一个老乡托她带回江西老家的。女车长一听,立刻警惕起来,她先不露声色地安排列车员去餐车冲了一壶牛奶,又借了一只奶瓶过来,让‘妈妈’喂奶,孩子的嘴一吮到牛奶,啼哭声立马停了。她又掏出手机到旁边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乘警长就来了, 请‘妈妈’到过道去询问,孩子则交给列车员继续喂奶。结果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原来这个女人结婚多年无子,便和丈夫伙同老乡合谋拐骗了这个女孩,人到手后立即乘火车准备带回老家去。由于行事匆忙,又缺乏育儿经验,所以连奶粉和奶瓶都没带,结果在列车长的慧眼下露出了马脚。你看这事有多悬,要不是这个列车长有当妈的经验,那孩子现在还不知拐到哪儿去了呢。”

听到这里,大家总算放松了心情,郑海龙扫了一眼陈主任,见他还是一副微笑倾听的样子,便大起胆子说:“说到我们工人现在最担心的事,不是别的,而是最怕路局和段上来检查,尤其是那种为了完成任务带着指标来考核的干部,抓我们工人违章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那个心狠手辣呀,不在鸡蛋里头挑根骨头出来是决不撒手的。上次我不就是一个漏检嘛,结果被段安全科考核了我一个月的奖金,五百大洋啊,全部泡汤,害得我家双胞胎的奶粉少买了好几罐!你说我们工人气不气?至于今年我最希望的事情,就是一个,盼望路局再涨工资,不过千万别像去年那样,说是效益不好不升反降,每月减了几十块,回家我都没法跟媳妇交待!”

陈主任一听便明白了郑海龙对上次考核不服,说话含怨带气,流露出一股偏激的情绪。不过,去年收入减少也是事实,这和全局任务亏欠有关,不是哪一个站段或路局短时间能够解决的。看来,得找个机会跟他开导开导,把他那骡脾气给捋一捋。刘工长却不为所动,他对手下秉性摸得一清二楚,知道郑海龙想借机挑刺,便慢悠悠点到:“说工资减了我不跟你争,说干部检查都带着指标这不客观吧!上次你漏检可不是干部抓的,在哪里被发现……我就不说了,其实考核奖金还是轻的,要真在外局捅个什么事故出来,恐怕我们车间谁都跑不了,你说是不是?”刘工长意味深长地撇一下嘴,弄得郑海龙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低头嘟哝道:“是倒是,但一回扣那么多,哪有刀子磨那么快的!”陈主任放声笑起来,安慰道:“怕什么,堤内损失堤外补,就凭你海龙的技术,下次防止一个严重故障有什么问题。只要拿回一个重奖,不就全部捞回来了!看来,你今天答得不太好,搞不好通不过哟,是不是?”他转头征求两人意见,两人都笑着附和说:“是不好,不能通过,要认罚。”郑海龙抓抓头,往颈后使劲挠了挠,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伸长脖子学了三声“哇哇哇”叫,但到底是狗叫呢还是老鸹噪,谁也听不出来,大家也只哈哈一笑,都不当真。

接下来便轮到刘工长了。也许传达任务、分工派活惯了,指挥班里职工或自己领头去干,他都风风火火,得心应手,可一旦要他对题作答,自我表白,却非但不如别人自在,反而比手下还要拘泥。只见他手抱胳膊,犹豫了半天,才颇不自信地说:“以前谁也没有这么划过,如果硬要归堆的话,我该是70后了吧!年纪虽是小年轻的大哥,上班却不如他们潇洒,那怎么办?谁让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想攒钱换房子呢,其他事肯定顾不上了。所以我今天是先坐地铁后转56路公交,再搭一截“边三轮”来的。其实这样既便宜也省事,我也习惯了。虽然平时“边三轮”只要三块钱,今天一下涨到六块,够黑的了,但我能理解。过年嘛,你能拿双倍工资,他还不是也想挣两个?谁叫我们车间这么偏呢!对了,说点高兴事,要说去年我最高兴的事啊,就是路局对我们工人技师在保障房分配上的优惠,把我家住了十年的一室一厅换购成了“铁路家园”三室一厅,虽然掏空了家底,但我们全家现在住进了高楼新房,把乡下父母也接来了,儿子可以就近上初中,居住环境跟以前那是没法比!从此彻底解决了我家困扰多年的老大难问题,我好像一下找到了翻身的感觉。要说什么事最打动我,这就是啊!如果说今天不算,还要另外举例,我就只好把上次送站的情况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能不能打动人我就不打包票了。”

刘工长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就是上个月吧,我岳父在老家突发脑梗,送进了医院。我当班走不开,便让媳妇当天赶了回去,一直守在医院。后来人清醒了,虽没出大的问题,但恢复得不算太好,因老家医院条件有限,媳妇便和我商量把岳父接到省城来,联系大医院治疗可能预后会好些。我赞成她的意见,但由于老人还不能走路,岳母便想找辆汽车拉过来。我考虑路太远,病人在途中时间太长,受罪不说,还容易发生意外,便建议她们买三张高铁票,让老人躺在座位上,她们在一旁陪护,有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我这边接上后就直接送医院。这个方案看起来比较稳妥,也很周密,家里也接受了,按我说的去买票,送站,准备跟车过来。可是,我这里忽视了一个情况,就是家人对高铁还比较陌生,即使我媳妇这几年也才坐过一次高铁,还是从始发站上的车,所以对高铁和普通客车的区别,她们基本没有概念。那天是我小舅子推着岳父,媳妇和岳母带了很多行李,四个人进站、上站台一开始比较顺利,可动车一到上下旅客比较多,我媳妇和岳母怕挤着岳父,便商量先把行李送上车,再下来接他。以她们过去乘车的经验,心想火车到站怎么也得停个八九上十分吧,上去再下来时间足够了。可等到她俩找好座位,放下行李,马上返回来接岳父时,动车已经关门,并徐徐启动,而且很快驶离了车站。当她们看到站台上手足失措的小舅子和完全无助的岳父时,两个人后悔得跟什么似的。媳妇急得只知打我电话,偏偏车过隧道信号不通,她只好找到列车员求助,列车员立即找来列车长,列车长一边安慰她们,一边马上和车站联系。这时动车出了隧道,不一会儿,车长告诉她们,和车站联系上了,车站已发现有两名旅客漏乘没有上车,准备安排他们乘坐20分钟以后的一趟动车追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岳母稍稍得以安慰,但害怕后面动车没有座位,岳父没有地方躺下来,时间长了于病不利,于是又急又怕担心不已。媳妇也因是我出的主意,造成这个想不到的意外,憋了一肚子伤心和委屈,但没有地方可以倾吐。只有列车长不断安慰她们说:‘没关系,车上会有办法,不会让病人受罪的,你们就放心吧。’即使这么说,两个人还是担心了小半路,一直到我小舅子打电话过来,告诉她们岳父已经上车,而且有地方躺下来时,她们才放下心来。最后,我和先到站的媳妇、岳母一起站在站台迎候后续列车,当20分钟以后岳父那趟动车抵达时你们猜是什么情况?乖乖,铁路让他坐的是商务舱,跟贵宾一样,从头到尾一直躺着,没有受一点罪!”

讲完这段经历,刘工长似乎仍觉幸运,大家也都称奇不已,感到漏乘虽然不该,但站车如此弥补,不仅合情入理,而且尽心竭力,提供了超值服务,真不愧仁义之举。刘工长感慨道:“从这件小事来看,咱铁路对老百姓的服务还是很人性化的。所以,我现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可担心的,要说担心,就是感觉我们检车方法多年不变,检查手段还要依靠人工和经验,职工野外作业的劳动强度太大,对及时发现隐患,杜绝故障车上路很不利;所以,我今年最希望的事情,就是盼望路局按计划安装“全自动检车系统” ,把大家伙等了几年的5T设备用起来。这样,不仅能够提高检车自动化水平,确保行车安全;还能降低劳动强度,保护职工身体,留住他们的心。”

“太好了,工长,你要真能把5T装起来了,我就不走了,继续跟你干!”宫小军兴奋地挥起拳,大声表示支持。郑海龙却不相信地摇摇头,看似对着刘工长,实则向着陈主任,话里有话激将说:“别吹了,5T都听工长喊了三年了,到如今还没见到一颗螺丝钉,这未必就不是说话不实。我看凭这一条就不符合陈主任今天定的标准,所以,我觉得工长不能通过。” 说完,悄悄递给宫小军一个眼神,暗示一起配合。陈主任跟没看到似的,故做惋惜状说:“刘工长的心思其实都是好的,一心想改善大家的生产环境,提高检车的安全系数,这是没错的。但三年的话没有兑现,群众通不过,怎么办?只好认输了吧,你自己说该怎么罚?”刘工长竖起一根食指,威胁似的点着郑海龙,却招来一阵坏笑,只好无可奈何说:“我学不了狗叫,就装蛤蟆跳吧。”说完,象征性地蹦了三下,由于个子瘦高,重心没把握好,最后一下差点绊个大马趴,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最后一个自然是陈主任了。不过谁也没有催,也用不着谁催,陈主任抿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就从容舒缓地说开了:“怎么讲呢,和你们年轻人这个后、那个后相比,我只能算个陈年老窖的60后了。要问我今天怎么来的,这个事还真的不好回答。因为按段上要求,春节期间车间党政正职要24小时对倒值班,王书记病了住了院,我就成了盯在现场的唯一正职了。所以,不仅昨天没有回去,明天、后天包括节日这七天恐怕都不能回家,既然每天都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就不存在怎么来的问题了。听到你们去年有那么多高兴的事,我打心眼里为你们感到高兴,要问我最高兴的是什么?还和你们不大一样。因为除了小宫带女朋友出国旅游这种机会我还从来没有过,对不起我那老伴外,其他事我都经历过,也高兴过,所以完全理解你们,也衷心祝福你们。我最高兴的事啊,尽管你们并不清楚,刘工长也许能够看出来一点,其实都与你们有关——这就是铁路的快速发展,不仅让高铁通到全国,面向世界,而且培养造就了几代铁路人。特别是看到你们这些70后、80后,如今90后也来了,和我们这些60后、再加上还有些没退下来的50后一起,手拿检点锤,身入股道中,生龙活虎地检车修车,我那心高兴得啊,不知有多自豪!这说明,职工队伍已经五代同堂,后继有人,中国铁路工人的优良传统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了,我们这些老列检是看到眼里,喜在心中,脸上有光啊!”

陈主任停了会,呷口茶,脸上还挂有一种掩隐不住的豪情久久挥之不去,大家被深深吸引住了,静静听他说。“要问我现在最担心什么,确实有,不过不是你们,也不是安全。因为只要有了你们这些吃苦敬业的检车员,再加上今后的新设备,车间的质量和安全我都能放心,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现在我就可以透露一个好消息:5T系统马上就上,春运后就要安装调试,组织培训,从四月一号开始,你们就可以穿上干净的工作服,坐在室内的电脑前检车,再也不用掂着锤子钻到车下了。今天就算我正式宣布,这次要是再装不上,你们就拿我是问,千万别拿人家刘工长当出气包了!”听到这里,郑海龙和宫小军不好意思笑起来,刘工长则畅快地抬起头,貌似不屑一顾,实则已满脸春色。陈主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反应,而是有点忧心忡忡地说:“尽管不担心车间安全,但我还想问问大家,最近感到任务不足,待检车少了没有?感觉到了吧,这说明什么?说明货车来的少了,车辆周转慢了,铁路货运量这两年在减少。我怕长此以往,下降的不光是我们列检工作量,还会降低路局效益,流失铁路市场,最终会影响职工的饭碗,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啊!”一言未尽,围坐的三人已深深震憾,一种幡然醒悟、压力山大的危机感骤然而生。忽然间,几人心中就有了种恨不能马上多修车、修好车,拿最好的车去赢回铁路市场的心劲。

说到这里,陈主任才想起来似的,抱歉说:“对了,还得说一件打动人的事。我自己定的,自己却忘了,就打乱一下秩序,现在补一个吧。我说的事啊,时间都会远点,大家谅解。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嘛。那还是我28岁刚结婚的时候。当时,我只是车辆段的一个普通检车工人,我爱人在市机床厂开天车,就是那种在厂房内来回起吊大型配件的行车。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事,因为我既无学历,也无住房,又没有家庭背景,看不到今后有什么发展前途。所以结婚时,我们是借车辆段一间单身宿舍当的临时新房,以后就来回倒腾,到处找窝,辛苦得很。幸好她有一个表姐出国定居,临走前把房子低价盘给我们,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个家。那时,我们孩子才三岁多,存折上无存款,家里也没有一件值钱的衣服和家具,但我们过得很快乐。没想到我32岁那年,单位体检发现下颌长了几个瘤,医生说没什么事,我就不太在意,可她却很重视,执意要我去上海检查。结果到上海后,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并暗示不排除癌变的可能。这对我们真是晴天霹雳!我当时心里是一片灰暗。可她却撑着鼓励我说:‘不要怕,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我们家会好好的。’手术前几天,她又专门回了一趟家,把孩子、家事托付好,再急急忙忙赶到上海陪我做手术。进手术室之前,要她代表家属签字,她的手抖得捏不住笔,眼泪直往下掉,可仍然极力打起精神,嘱托我说,‘我就在外面,你要好好的啊,不许胡思乱想,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手术结束后,她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医生说了,是良性,我说你没事吧!’一周后,我顺利地拆线出院,从北京返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我们没回自己的家,却来到了一个陌生简陋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原来家里熟悉的家具用品。原来她担心我长的是恶性肿瘤,需要一大笔资金看病,早就瞒着我在找买家出售房子。手术前那次她赶回去,就是卖掉了原来的住房,又租了现在这间小屋。”

陈主任静静叙述完这段往事,尽管声调平和,语气舒缓,但听他说话的三个人却心起波澜,如鲠在喉,他们想不到每天管着四五十号职工的车间主任也有过如此困厄的生活,更没想到平时那么令人敬畏的领导竟也有这么一段温婉绯恻的经历。陈主任自我解嘲说:“我说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那时改革开放还不久,铁路还很封闭落后,哪像现在经济适用房盖得这么多,每个职工差不多都能住上。今非昔比,也更显得那段岁月的珍贵了。”

临到最后一问,陈主任却变得神情滞重,脸色灰暗下来,他有点嘶哑说:“今年车间想办的事情很多,除了安装设备还有改善职工生活,我们都做了计划,只要大家完成好本职工作,这些应不难实现。但是,我自己最希望的事……”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犹疑了一会儿才颇为伤感地说:“是给老伴办个医保,却比登天还难……本来不该跟你们说这些私事,但今天既然都讲实话,我也不搞特权,就稍微透露几句,你们听就听了,出去也不要再说。主要吧,就是老伴身体不好,原先她不是在厂里开行吊吗?就是那个天车,往往上去了半天下不来,时间长了肾就不好。后来厂子不景气,引进外商成立了合资公司,就不需要那么多职工了,她便被买断工龄回了家。谁知道后来肾病越来越严重,买断的那几万块钱连看病吃药都不够,现在却既无养老也无医保。没有养老我可以养她,工资不高嘛两人吃饭也过得去;但没有医保我就撑不住了,这几年光是医药费就花了几十万,今年病情又加重了,医生说节后必须透析,光住院费一次就要交七万块钱!以后可能更多,而且全都要自费……我哪掏得起那么多医疗费?只好找亲戚朋友出手帮衬一下。没想到,我在铁路干了快一辈子,家人有病却没人帮得上我,如今弄得两手空空,还扯了一屁股债……”说到此处,话音骤然断了,陈主任沉浸在自怨自艾中难以自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埋怨自己道:“说这些干什么,我怎么糊里糊涂跟你们诉起苦来了?嗨,这都是被你们学狗叫、装蛤蟆跳给闹的!其实,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再难的事也总会过去的。反正,我现在就是千方百计给我老伴争取一个医保,只要不耽误她看病,就是我今年最大的希望!好了,我的题都答完了,通不通过你们定吧,今天我可是没搞一点特权啊,要是你们还要罚我学狗叫或装蛤蟆跳,我也认了,保证不赖账就是。”说完,他挤出几丝笑容,摊开手,以示对节目规则的完全服从和尊重。然后,很累似的,一仰头,疲倦地靠在椅上。

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刚刚还在嬉笑打逗的三个人,现在却像哑巴一样,缄默无语。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难过,又像有点憋屈,宫小军和郑海龙有点想哭。大家忘了这是节目,只是一场为了提神玩的游戏。

分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长鸣,仍然那样含混不清且拖腔拉调的列检广播又“哇啦哇啦”响起来了,刘工长似乎苏醒过来,喊了一声:“三班注意,8道接车。”然后极其温柔地站起来,轻轻走到靠椅边,对紧闭双目的陈主任说:

“走吧,主任,大列到了。”

责任编辑 刘佩劼

实习生 邱 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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