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林河畔
2017-11-25翟妍
□翟妍
霍林河畔
□翟妍
1
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在意霍林河的冬天了。
我能记住河水在冬天给我带来的所有故事,一点一滴都不敢忘。我总觉得我若忘了,韦西就会随同那些故事一并不见,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可以不要这世上的一切,唯有韦西!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样的冬天里冒出来的。而故事的线,又恍似从韦西他爹这个老渔把头家里忽忽悠悠缭绕开来,围着一个叫榆的小村子一圈一圈跑,从早到晚。我也是那样一圈一圈跑,绕着村子跑,绕着河堤跑,绕着河堤上那棵老神榆跑,绕着老渔把头家的韦西跑……
我只有十四五岁,喜欢在韦西面前做出一副装疯卖傻的样子,因为,我喜欢韦西。当然,那样的年纪,我还不好意思说出爱这个字来,就算一想到喜欢,我也会脸红上一阵,心咚咚乱跳。其实,那样的感觉有时候想起来,特别像某个夜晚漫无边际的芦苇荡里突然蹿出来的一只獾,探头探脑,又带着几分羞涩和胆怯藏回芦苇荡里。我喜欢那可以藏匿一切的芦苇荡,哪怕是在冬天。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韦西十六七岁。我这样说,这数字听起来是模糊的,可在我心里,清晰得就像韦西的脸,印在我的心上,从来不曾有半点恍惚。
他家住在村子西头,我家住在村子东头。他家在霍林河边上,我家也在霍林河边上。他爹是渔把式,我爹也是渔把式。只不过他爹是渔把式的头,我爹是他徒弟,因为是徒弟,所以我爹总是规规矩矩听老渔把头的话,他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我还记得很多那样的场景,老渔把头在炕沿根儿底下的火炉子上,架起一口耳锅子,把肥猪肉切成一大片一大片扔进去,炼出油,挖一勺大酱倒在热辣辣的油里,油把酱烫得吱吱直叫,听得老渔把头心慌,冒汗,手忙脚乱用铲子不停搅着,一圈一圈绕着锅底划来划去,划得大酱终于被热油驯服,安安静静躺在耳锅子里喘粗气,再把大蒜拍碎,和着葱段、姜片、大料瓣儿,一大把红辣椒一起投进锅里,爆出香味,一瓢水倒进去,滚出水花时,就把从河里打上来的鱼丢在里面,咕嘟上半天。到了傍晚,霞光爬上屋顶,落到窗台,老把头就会把一壶二锅头烫在开水里,喊一声韦西说,去,给我叫人去!
韦西就去叫我爹。
韦把头找我爹喝酒,从来都是韦西从村子西头跑到村子东头,站在我家的大门外喊,卢儿,卢儿!
卢儿是我的名字,我喜欢韦西这样叫,甜甜的、腻腻的,有种春天刚冒出来的芦苇芽儿的味道。听到这样的喊声,我会把掉了蓝漆的木板门推开一道缝子,探出头来问他,喊啥?他说,我爹喊我哥喝酒。我说,谁是你哥?他说,你爹是我哥!我咣当一声把门关了,堵着气,脸朝里站着。我最听不得他管我爹叫哥了。他这一叫哥,我就得叫他叔了。叫了叔那还了得?
我不理他,会听见他在外面不停叫卢儿,卢儿!他叫,拴在门口的大黑狗也叫,他最怕那狗叫,让人急。
我爹会骂我不懂事,把我从门前扯开,翻着眼走了。我气恼,不肯罢休,追出去,叉开双腿把胳膊一伸横在韦西面前,我仰着脸噘着嘴问他,谁让你管我爹叫哥的?他突然就慌了,倒不是因为我这样问他,是因为我爹就走在前面。
我不依饶,他越慌我就偏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好红着脖子跟我说,这是规矩,我爹是你爹的师傅,按辈分,我就得叫他哥。他冲着我爹的背影问道,是吧,哥?我爹说,是,没错。
韦西冲我吐吐舌头,跟在我爹屁股后走了,我就那样被扔在路边。
韦西是了解我的,他知道,如果没有人来哄我,我会在路边站上一个晚上。所以,他又会再跑回来,用饭盒盛来他爹炖在耳锅子里的鱼,放在我的鼻子底下让我闻,那样的鲜味会让我如同一只猫一样禁不住诱惑,马上把所有的脾气撂到一边,让他牵着手朝河边跑去,跑进芦苇荡里。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想象不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躲在芦苇荡里吃鱼的样子——我们坐在雪窝里,天上芦花就像雪花那样飞舞,而缠绕在嘴角的鱼香又在整个霍林河上飞舞。
最后一条鱼也被抢着吃了,我们向后一倒,再也看不见夏天的长嘴水鸟了,只有乌鸦三三两两飞过,一声又一声。
给我讲个故事吧,我说。韦西嘴里衔着一根芦杆儿,含糊着,叫小叔叔。我说不!他说为啥?我说你又不是我奶奶生的!他说,你奶奶死了!我说,你奶奶才死了呢!
他说,想听啥来着?我说,讲你爹。他说,又骂人?我说不是的,是讲讲老渔把头的故事。这样说,他就笑了,嘴角就那么轻轻一翘,像雪一样闪着光的牙齿让整个傍晚都亮起来。
他总会这样开头:我爹可是个有故事的人。
于是,故事就开始了。
2
麦田。那肯定是麦田。
一片和天连在一起的麦田,山朵从来没有见过,仿佛是海。
山朵正奔跑在这无边的麦海里。是怎样从那些山、那些崖和那些深谷中爬出来的?又是怎样滚落到这片麦海里的?山朵全忘了。她记得的,只是跑进这片麦海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晃着眼睛,此刻,太阳已经不见了。
迷雾一样的黑把一切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山朵也在这黑里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她嗅到随风涌来的麦香,一浪一浪,湿乎乎的。她听到青蛙叫了,蛐蛐也叫了。麦子已经抽穗,麦芒朝她的胸脯哗哗扎来,痒,疼,每疼一下都让她觉得,这是真的。
真的。疼让她知道,她离那些山远了。
辽阔的黑夜和辽阔的麦海,让山朵兴奋,也害怕。这样的兴奋和害怕突然让她想起生命里的某一段光阴,也是在这样一片茫茫无边的绿里欢悦着,仿佛还追赶着一个人。
那人是谁?她一直想记住他的名字,十二年,全都忘了,再想起,只是一张模糊的脸。这一刻,那人的脸比任何一刻都更清晰些,他的笑也浮出来,在山朵的脑袋里晃来晃去,站在一片空旷的绿里对着山朵喊:快点!再快点!这让山朵有了力气,扯着她跑。
也许永远也跑不出这麦海了吧?如果能死在这儿也是好的吧?山朵跌倒在麦海里,由着那些嫩嫩的浆染在她身上。那么好。她熟悉得不行,却又解释不清。
那人又站在一片绿里对着她叫了,应该趁着黑夜赶紧逃!奇怪,不知为什么,山朵最听那人的话。她断定有那样一段光景,她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的,即便现在忘了他的名字,但每次脑子里一闪过那脸,那笑,她就知道她不属于那山。即便在山里,她已经成了母亲,成了老婆,她还是一个和山格格不入的女人。
山会让山朵一天一天恐惧下去,枯萎下去。
上一回春天,她也是逃,感觉跑得很远了,还是被丈夫追上了,死活拖回去,照例吊在屋梁上,然后打。用枝条。只不过,那一回的疼她记得很清楚,因为,打她的枝条,是丈夫暴跳着从门口的树上砍下来的,上面还开着杜鹃花。她被抽一下,血就渗一渗,把碎在地上的杜鹃花瓣从炫粉染成鲜红。
她爬起来,想,跑到了这儿,她那个山里的丈夫是不是找不到追不着她了?她是被卖给她丈夫的,山里有个叫春秀的女人总给她讲,说她们都是一个命,都是卖到这山里来的,可怎么就被卖到这山里来了呢?那些细节她一时又想不起来。春秀说,想不起来不要紧,总有一天还会想起来的。现在想不起来,是因为脑袋被拳头和药水吓得断了弦儿,说不定哪天那根弦儿又接上了呢。她没等到那根弦儿接上就逃了,而且越逃越远。哪怕死,也要离山远一些。
她越跑越快。她想顺着这片麦海,找到她记忆里那片绿,找到那站在绿里呼喊她的那个人。她每一次逃,每一次死去活来,总是能见到那个人对着她笑,那样微微一笑,满世界的花都开了,让她的心又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有一阵,她听到呼呼的风声,还有渐渐清晰的水流。她向着流水的方向跑,一星一星的波光在黑夜里亮一下,又亮一下。那亮挣扎在心口上,一跳一跳的,近一下,远一下,弄得她的心又乱了。她一头扎了进去。接着,她像一艘小船漂在了水里,水花飞溅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其实,她的身体里是住着一条河的,还有一片绿,一个人。
只不过,河的名字她也忘了!
这个时候,她看见更远的地方有一线光亮划过,心一下堵在喉咙上。是丈夫又追来了?是自己又要被抓回去了?
然后,死活不知。
3
我小时候,冬天里的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破冰而出的。天边,先是一点一点变红了,再慢慢晕开,变成辽远的一片,红了半河冰面,跳着晶莹的光,隐了又现。
冬捕这档子事,总是要跟着这红走的。红一晕,马车就出村了。冬天来了,镩冰拉大网小网的,这是营生,到了年关都不断捻儿。
拉小网的时候,韦把头照样跟着去冰面,他说,打鱼的,一天不碰网,心就刺挠。有瘾。小网天天拉,不像冬捕第一网那么隆重,我爹赶一挂马车拉上韦把头,几个渔把式,还有我和韦西就出发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爹是不允许我跟着的。他觉得我一个姑娘家,麻烦,不像韦西在凿冰眼、穿杆引线这些事上还会帮上一点忙,而我,纯粹是凑热闹。可我爹又总是拗不过我,韦西也帮着求情,他就让我也和他们一样,穿羊毛袜子、棉水靰鞡,戴狗皮帽子,再套上羊皮袄。我听韦西说过,这样的打扮是他爹从他师傅那传下来的,一代一代,从来没有变过。
我顶喜欢这样的打扮,总觉得这样一穿起来,我也就跟他们一样可以对着霍林河指手画脚了。我听韦西讲过,能对霍林河指手画脚的都是能驯服这河水的人。这么多年来,能驯服这河水的人只有韦西他爹。他说过,他爹是个有故事的人,说他爹八岁就打鱼了,十八岁就占河为王了。拉大网的时候,他韦把头的旗插在哪儿,几十个健壮的爷们就按着设计好的路线镩冰凿眼,再由几十个经验丰富的渔把式从始眼开始下网,用信杆儿指引着,由扭矛走钩的人执掌信杆儿走向下一个冰眼,直到两片大网合拢,网堵一缝,扔进冰下,接着韦把头口中的号子一喊,车老板手中的马鞭一挥,绞盘一转,大网渐渐从冰中拖出来,鱼跟着就活生生蹦出来。一网上来,回回是红网,从来没冒过。
韦西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说,这是本事,不是故事。韦西说,有本事的人才有故事。他这样一说,我觉得有道理,可他的故事总也讲不到点子上,我一直也没能从他嘴里听过他爹的故事。
后来,终于知道他爹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时,却不是韦西告诉我的,是村子里的黑子说的。
黑子长得黑,一笑起来牙白,牙齿一白,就显得更黑。所以他很少笑,只是见了我例外。这样的例外,真是平添我对他的讨厌。他也坐在马车上,时不时侧头瞄过来一下,我说,看啥看?他说,我乐意看!我说乐意个屁!他说屁也乐意!我对韦西那套,在他这里不管用。
于是我对着韦西叫着,咱这是往哪走啊?我爹斜眼溜一下韦把头的表情,白愣着眼睛说我,没规矩!我倒不觉得这一问怎么就没规矩了,倒是坐在车辕上的韦把头,一双小眼睛凹进狗皮帽子里,眯着,眺着远方,嘴抿着,胡子上挂着冰碴,一翘一翘的,看了就惹人生气的模样。他说,这拉大网也好,小网也罢,就是不能坏了规矩。
韦西小声说,往哪走这话,是不能乱问的?这话可是大忌!我问他,凭啥不能乱问?他说,都说了不能乱问,咋还问呢?我顶讨厌韦西装得跟他爹样的,冲着他嚷嚷,问问咋了?问问会死吗?韦西在这样的时候断然是不敢再接话的,我爹耐不住性子了,一马鞭子抽在我的羊皮袄上,整张脸拉得跟霍林河那么长,说,滚下去!
说实话,有羊皮袄护着,一点都不疼,我一纵跳下马车,滚下去就滚下去!
我爹那样发火是没人敢劝的。尤其是韦西他爹还不咸不淡来上一句,卢奎,瞅你这闺女,啧啧。
我跟在马车后头跑,雾气从口中一大团一大团喷出来,瞬间就粘在狗皮帽子的绒毛上,白花花的,成了冰霜。我想,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他韦把头的儿媳妇,等他午睡的时候,我一定要用火钳子把他的胡子卷一卷,气他一气,让他的胡子歪一歪。
这心思一动,脚下就分神了,•溜一下,我整个人趴在冰面上。摔着了,疼得身子里都钻进冷气来,动也不敢动,咧着嘴巴,身子老老实实嵌在冰上。我以为我爹的马车会停下来,结果见我趴在那里,他的马鞭扬得越来越急,嘚儿驾喊得越来越响,马车跑远了。
我气!咬着牙喊,卢奎,你闺女胳膊断了!那样一喊,我见我爹吁吁着把马车停下来。韦西最先跳下来了,后头跟着黑子。我有些小小得意。
那天的网自然是没有拉成的,我的胳膊脱了臼。
脱臼,总是越早归位越好的,不能让脱臼的关节凉了,若是凉了,再接上就容易落下病根。这是黑子说的。这一点黑子有经验。黑子的经验是从他娘那儿学来的。黑子他娘在村子里能挑攻心翻,能治火疖子、能把蛇盘疮给画没了、还能跳大神驱鬼,接骨、接生,是个有名气的女人,像一个万能的神仙。
我娘说过,韦西是黑子娘接生的,我也是黑子娘接生的,只不过韦西一生下来哭得嗷嗷直响,而我一生下来就草迷了,不会哭不会动,小脸糗紫。我娘以为我是个扔货,没成想黑子他娘把我的身子头碰着脚崴来崴去,三崴两崴,就把一个扔货鼓弄出声音来了。我娘喜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冲着黑子娘就来了一句,这丫头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大了,若不嫌弃,就给黑子当媳妇。黑子娘原本是没放在心上的,后来黑子大了,把这事儿笑话似的说给黑子听,黑子却当真了。
韦西说他要背着我,黑子不干,黑子说,她将来是我媳妇,要你背个屁!
后来,我是坐我爹的马车回到村子里的,一马车的人都在数落我,韦西他爹那句,我记得尤为清楚,他说,这丫头,够劲儿!
4
夜终于过去了。太阳升起来,无数光线齐刷刷照射在麦海上,从这端到那端,汪洋一片的绿,头顶万丈金光。昨夜看不清的,一下子明晃晃了。
山朵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眼前,是全都没见过的景象,没有山,没有杜鹃花,也没有那个呆愣的丈夫,和喊她妈妈的孩子,除了几声鸟叫,除了几声虫鸣,除了风吹过身后的麦海掀起的声浪,世界静悄悄的。山朵再回头去看那麦海,吓了一跳,那是真的海啊,她走了整整一夜。竟然躲过了那在暗夜里忽闪而过的亮光。她坚信那亮光是追赶她的,是因为有了那亮光的追赶,她才在这片麦海面前有了蹚过去的勇气,生生跑了一夜。
也有跑不动的时候,她想停下来。可一停下来,就听见儿子哭喊着叫妈妈的声音。那声音扯得她的心都碎了,那声音大得把星星都震落了,她看见那颗星星从天上嗖一下划下去,落在了更前方的一片麦地里。她就朝那颗星星落地的方向追赶着,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的孩子噙着泪站在身后,她不能看到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睛会让她再也无法奔跑一步,会让她断了想逃跑的念想。
很多时候,独独面对孩子,她的念想真的就跟断了似的。她想就那样守着那座山,守着孩子,跟那个呆子丈夫把日子一秒一秒混过去。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她混不下去,要死了一样,若是能死也好,偏偏又死不了,总想,自己到底是从哪来的呢?为啥脑子里时不时就蹦出一片绿、一个人呢?
她还想娘,孩子一叫娘,她也想娘。她甚至想,过去的某段时光,她一定站在记忆的那片绿里,也像儿子那般哭喊着,娘!娘!她忘了娘的模样,还是想娘!
跨出麦海,山朵爬上一条柏油路,心里陡然一顺。她看见车从身边一辆一辆呼呼开过去,她想拦上一辆请人家捎她一段路,可一想起春秀的话,就又不敢了。
春秀和她讲过,自己就是上了一辆陌生人的车,被卖到了山里的。春秀说,上了那辆车,就身不由己了。七拐八拐,车子在一个靠着玉米地的破房子前停下,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她从车上拖出来,在空房子里整整捆了一夜。那一夜,她又饿又渴,干巴巴坐到了天亮。后来,她又被塞进另一辆车里。春秀对山朵说,我自然是要闹一闹的,我这一闹,那女的干脆对着两个男的说,她要是闹得太凶,就直接把车开到山魈那去,山魈说这几天正缺肾和肝,价钱不错。
春秀说不知道山魈是谁,反正听了那名字就吓得半死,闹也不敢闹了。由着人家蒙了眼睛,听天由命。
想起这些,山朵没敢拦车。到了中午,柏油路渐渐烫热起来,山朵感觉脚掌在烧,接着,从腿烧到头顶,嗓子眼干得冒烟,整个人快要烧焦了,天旋地转。一阵风吹过,她跟着一片树叶一起,打了个旋儿,就飘下去了。
黄昏时,缕缕檀香裹挟着丝丝禅音从门缝里挤进来。阳光爬进窗子,铺洒在枕旁,像一只柔软的手,一寸一寸抚在山朵脸上,那样的舒适,让山朵觉得自己死了。她试图张开耳朵把一切听得更清楚些,却只有那禅音漫过,身体一颤,要飘起来。
是受的苦太多了,所以死了进了天堂?
她看见满屋子也都泛着淡淡的白光,从开着的窗口扑进来的阵阵凉风,松松软软的。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那被子松松软软的。她走下床,那地松松软软的。她绕过一个手掌一样撑开的座椅,碰了一下,也是松松软软的。她立在窗前,白色的窗帘呼一下飞起来又呼一下荡回去,有几声鸟叫传来,让山朵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因为她看见了喜鹊!
喜鹊,当是报喜来的!
山朵一转身,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白得耀眼。见山朵那样站着,说,你醒了?真是吓死我了!谢天谢地!山朵一时愣住,她听那声音也是白色的,叮咚的泉水一样。
是遇见神仙了吧?山朵想。
饿吗?她问她。山朵说,饿。她说你去洗澡,然后来吃饭吧。山朵说,是你救了我吗?她说,不是我,是梁教授。山朵问,梁教授是谁?她紧了一下眉头,笑着说,是我先生。
5
那一次脱臼,我娘要我当一场病来养。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养到一百天,不准我乱跑。不乱跑可以,可见不到韦西不行。
我要韦西每天傍晚讲一个故事给我。韦西不干,韦西说,我一个大男人总去给你讲故事算咋回事?我说,大男人?有多大?谁说大男人就不准给我讲故事了?他说,我是怕你家的大黑狗,我一来它就叫个不停。我噗嗤一声笑了,觉得他根本不是怕黑狗,倒像是怕黑子。
黑子家和我家就一墙之隔,他娘每天都要跳过墙头跑过来,问我娘,卢儿好点了没有?那样,黑子会跟过来,把我的房门掀开一道缝儿,挤进半颗脑袋说,该!看你还野不野!我抄起线板子砸他,他身子机灵得很,脑袋一缩,整个人就闪到门后面去了。我又气又恼,他就那么挤眉弄眼鬼着一张脸,晃来晃去,让韦西总觉得我这一脱臼,竟然离黑子近了。我再央求他讲故事时,他就说,不是有黑子吗?还能显着我?
和韦西赌气,竟总是因为黑子。这说来多少有些冤枉,黑子知道了,却嘿嘿直乐。
韦西一次也没来给我讲故事,我对黑子的仇算是记下了。有一天黑子又来,还是那样把半颗头探进门来时,我说,黑子,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好好对着黑子讲话,黑子愣了一下,笑收了,一脚跨进来,另一脚还没落稳,就妈呀一声蹲下去了。
黑子让我埋在门槛下的耗夹子给夹了。
他蹲在地上捧着脚哇哇直叫,我笑得东摇西晃,连气也透不过来。他使了蛮力,总算把那耗夹子从脚上掰扯下来,往我面前一丢,瞪着眼睛说,这夹子是韦西帮你支起来的,对不?我说不是。他说,你骗鬼呢?这玩意我弄都费劲。我当即就傻了,知道麻烦来了。我说真的和韦西无关,黑子不信,瘸着脚边走边说,告诉韦西,明晚河边会会!
会会?黑子说的时候,眼睛朝旁边一斜,我打了一个冷颤,根本不敢说给韦西听。
可韦西还是知道了。是黑子跑到老渔把头家里,把韦西从炕上拖下来的。炕烧得太热,韦西睡得太投入,直到身子完全落地,他也没清醒过来。黑子瞪着一双牛眼吼,你他妈的孬种,老把头的儿子也不过是个怂货。
他们把会会的日子定在了大雪那天。
大雪这个日子是有讲究的。冬捕的第一网向来是从这天开始。每年大雪,韦把头会领着一群渔把式在霍林河边的小庙前,杀猪宰羊,供上点了红头信儿的馒头,苹果桃子、猪头羊脑,再摆上三个香炉,敬上九炷通天檀神香,烧得烟雾萦绕。渔把式们齐齐站着,韦把头一碗酒高举过头顶,喊着,跪天神,地神,河神!渔把式们齐刷刷跪下,韦把头又喊,瑞雪丰年,年年有余,鱼满囤,粮满仓,岁岁平安!韦把头喊一句,把式们跟着喊一句,接着个个碗底朝天,齐刷刷干了。
河神一拜,大网一醒,接着是开网宴。老神榆下,韦把头亲手把杀好的羊肚子摘下来,清理干净,用大豆,高粱、麦子、谷子,稻米把肚子重新塞饱,再用九尺红绸裹上,投进霍林河里,祈佑红网。渔把式们喝酒吃肉,都是上冰的四梁八柱,一碗碗辣酒咕咚咚灌下去,韦把头一声上冰!冬捕就开始了。
韦把头早就说过了,今年的冬捕一结束,把头这担子,就让韦西挑着。要说冰上功夫,韦西是欠点火候,但把式们都说韦西做事稳当,又有我爹和韦把头罩着,威望很快就能树起来。
黑子不干,黑子觉得论壮实,论胆量,论冰上滚出来的经验,韦西样样不如他,让韦西对着霍林河指手画脚,凭啥?这在黑子眼里分量不够!稳当能换来红网吗?冰上一眼瞧不准,把式们一眼一眼凿下去,一网窝子一网窝子把大网下下去,结果一网拽上来冒了,那时候他来管饭吃?
黑子对韦西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所以,他倒要和韦西叫叫号。他和韦西说好了,这天,要在冰上见个高下,输了的,永远不要指靠这河水吃饭,这个还不算,还不能再打卢儿的主意。
我一听,傻了,我总觉得,韦西会输!不是因为韦西不如黑子,而是韦西压根就不想为我去赢。韦西说过,他对把头这个头衔从来就没产生过兴趣。指着这河水吃饭更不是他想要的。有好几次,在老把头的试探下,韦西有意无意画个窝子,一网下去也没扑空,但他对此就是没兴趣。
大雪前一天,我坐不住了,把胳膊吊在脖子上去找韦西,我只问他一句话,能赢吗?他说,跟你没关系,别问!我说,咋没关系呢?不是说了吗,输了就不能再打卢儿的主意!韦西说,打不打,这个黑子说了不算。我问他要谁说了才算?他说,自己的心说了算。
6
山朵在郭小雨这里安顿下来了。山朵是住了一周之后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人叫郭小雨的。那天,郭小雨穿一身白色的瑜伽服,在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下练瑜伽,飘飘若仙。山朵透着窗口往外看,只见郭小雨双手向上一撑过了头顶,一条腿抬起来,弯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微微向后仰着,好看极了。山朵也试图做一个那样的姿势,结果手一抬,脚还没立稳,人就倒下去了。她爬起来的时候,大门前多了一辆电三轮,跳下一个人,戴着鸭舌帽,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连脸也看不清,这样的形象让山朵的心紧了一下。她蜷在窗沿底下,抖个不停。后来,她听见那男人叫,郭小雨,你的快递!山朵才从窗沿下探出头来。再去看郭小雨,还是那个姿势立着,却闭着眼睛说,山朵,帮我收一下。
山朵跑出去,替郭小雨收了。郭小雨换了一个姿势说,打开看看。山朵把包裹撕开,里面是一个包,很好看,山朵不识那牌子,只是看得发呆。郭小雨问,除了包还有什么?山朵细细翻翻,说,还有一封信。郭小雨这才伸过手来,把信接了去,一看,溢出笑来,说,梁教授的。
一说梁教授,山朵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郭小雨的丈夫了。山朵问郭小雨啥时候能见到梁教授?这一问不打紧,郭小雨竟然把信一丢,淌下两行泪来。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山朵没再听见郭小雨说一句话,除了做瑜伽,她还听音乐,那音乐听来辽远悲凉得让人想哭。后来,山朵终于忍不住问,这调调是啥玩意鼓弄出来的,咋那么让人心酸呢?郭小雨看她一眼,说,埙。
山朵不懂,她习惯了在埙的声音里收拾屋子,做饭,洗衣物,扫院子。那呜呜咽咽的调子一响,脑子里就会翻腾出一些她没见过的东西,身体里的河就慢慢流动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像一条船在一片绿海的缝隙间游荡。后来,她竟然爱上了那悲悲凉凉的声音。
那埙好像能唤起她的记忆。
可过了那段日子,埙突然不响了。郭小雨静静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偶尔有一个电话打来,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嗯,好!山朵对郭小雨有些好奇了。更让山朵好奇的是郭小雨从来没问过山朵的来由。这让山朵有些发毛。她想她该走了,又不知道该往哪走,通往记忆的路统统被堵死了。
午饭时,她对郭小雨说,我要走了。郭小雨放下筷子看了她好半天才问,有钱吗?山朵才想起没钱。她把头垂下去,听见郭小雨说,就留下来帮我打理这个家吧!山朵有点犹豫,郭小雨又说,我会给你工资。
山朵就留下来了。
一天晚上,梁教授回来了,郭小雨兴奋得不行,山朵站在一旁高兴着。从来都不下厨房的郭小雨亲自下了厨房,吃了好多饭,话也多起来。郭小雨端着酒杯对梁教授说,你永远也看不到我难过的样子,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难过。郭小雨的话,让山朵听得心疼。
过了那一夜,山朵才和梁教授说上话。梁教授问她,家住哪?要去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会昏倒在路上?梁教授问一句,山朵答一句,但没有一句是真的。
山朵对梁教授说,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一个亲人,四处流浪。昏倒是因为钱被偷了,几天没吃没喝。她这样说,梁教授也没有多想。郭小雨说她喜欢山朵,要让她留下来,梁教授也没多说。他是觉得留下来也好,自己常年在北京,四处奔波,这么大的一个院落,多一个山朵,少了郭小雨几分寂寞。
7
大雪那天,全村老老少少敲锣打鼓,说说唱唱,比过年还要热闹。
本来说好了的,今年冬捕的头一网要试试韦西的,可韦西要插旗的前一刻,我爹突然跳出来对韦把头说,鱼儿泊的苏把头一网出了这个数,我爹伸出了三个指头,吓得韦把头张嘴看了我爹半天。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夺过韦西手里写着韦字的黄色把头旗,说,三十万算个屁!这回,我要是不网出四个来,我就管那姓苏的叫爹。
说起苏把头,倒像是揭了韦把头的疤一样。很多年的老交情了,那情分却不在义字上,而是完全在一个气字上。韦把头和苏把头的交情都是气出来的。这一点,榆村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用我娘的话讲,都是一个槽子里吃食的,说翻就翻了。我娘说这话时,我也就七八岁,七八岁的孩子是最愿意凑热闹的,哪里人多都要去凑一凑。我娘讲那句话那天,苏把头搬家,我娘要去送,我也跟着去了。进苏把头的院子时,院子里孤零零停着一挂马车,网箔,抄捞子,水衩,冰镩,竹竿……摞了满满一车。我娘说,全拿着?苏把头说,饭碗啊!我娘问,打算好去处了?苏把头说,鱼儿泊。我娘说,那也不错,说是比咱这鱼旺。苏把头说,那是,上游到啥时候也比下游强。鱼儿泊天生就是养鱼的地方。
我娘不再说话,帮着苏把头把几根散落墙角的竹竿捡起来,插在马车上。
我娘那几根竹竿还没插好,苏把头就牵着马车走了,出了院子,一拐弯,院墙边的大草垛后面,霞姑把身子探出来半截。苏把头看了她一眼,就闷下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过来。霞姑就在那时候,身子一仰,靠在草垛上,又顺着草垛滑下去,倒在地上。我娘扑上去,叫着,霞姑!霞姑!
霞姑是榆村的女人!霞姑是霍林河的女人!这都是霞姑自己说的。霞姑最爱念叨的就是这两句话。我从来听不懂,只觉得霞姑说话特别,特别得就像全村的女人都是星星,而独独霞姑是一轮月亮。
我娘和黑子娘唠家常时会说,霞姑那样的爹娘,竟把霞姑生得这样灵秀。霞姑的爹娘我没有见过,韦西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提过霞姑的爹娘,说她爹有点痴傻,娘是个疯子,都淹死在霍林河里了。
他们都说霞姑从来没有上过学,但是我不信,因为霞姑会背诗。我娘说,会背诗有啥好的?我不知道我娘为啥要这样说,后来也是偷听了她和黑子娘的家常话,才知道我娘为啥不喜欢会背诗的霞姑了。
黑子娘说,那个霞姑,你是没看见,一念起诗来,妖精一样,哪个男人受得了?弄得全村爷们眼睛里全都冒蓝光。我娘说,别人冒不也是白冒。黑子娘听了,嘴角向上一咧,你说,这要是以后怀上了,两个把头怎么算?我娘说,你操得哪门子心,那韦把头和苏把头还没急呢。她们这样说着,也不知道我爹从哪里跳出来,拉着一张脸虎着我娘,说,我师傅的事儿以后你给我闭嘴!
苏把头走了,我娘把霞姑领回了家,给她做了一碗疙瘩汤,还打了一个荷包蛋,霞姑不吃,我娘劝,她还是不吃。也不知怎么的,门就开了,韦把头进来,阴阴站在门口,说,把饭吃了!霞姑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在碗里,她把那碗汤喝了,荷包蛋也吃了。
韦把头一来,我娘就牵着我往外走,走到窗前,我听见霞姑说,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我娘说,她苦,就是因为她从来不好好说话。我不解,望着我娘,听着霞姑的声音,突然流下泪来。
当晚,霞姑跳霍林河死了,韦把头用大网把她拽了上来,拽上来时,霞姑水淋淋的身子把衣服都胀破了,韦把头半跪在一旁,把自己脱光,裹在霞姑的身上。他说,姓苏的,这笔账我记下了!
我问,到底是一笔啥账呢?我娘说小孩子家家的别啥都打听。可是她又和黑子娘小嘁着,这不造孽吗?黑子娘也啧啧着说,肚子都四个月了,愣是让苏把头一脚踹掉了。我娘问,是韦把头的?黑子娘说,她自己都不知道,咱哪能知道呢?
我把黑子拉到一边,我问他,苏把头把啥给踹掉了?黑子说,孩子。我问,谁的孩子?黑子说,也许是苏把头的,也许是韦把头的。我问那为啥要踹掉?黑子说,因为苏把头要娶霞姑。我说娶就娶呗,为啥要把孩子踹掉?黑子说,那是男人的事儿,你不懂。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懂了。黑子说,这种事儿,没法告诉。
那天,插旗这活儿还是韦把头干的,黑子本来要在韦西插旗的时候好好寻个机会,羞辱他一番的,谁承想,鱼儿泊偏偏出了三个指头。三个指头让韦把头坐不住了,他一把夺回了韦西手里的大旗,喊,老子还没老到要人接班的地步!
韦把头又亲手让把头旗插在了他选的鱼窝子上。
黑子不甘心,抄起一个冰镩,又抓起一个抄捞子,对韦西说,这第一网你我都派不上用场,我倒想和你单独找个地方比试比试。韦西说,咋个比试法?黑子说,你也拿上家伙,我们找个水岔子,翻鱼去,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韦西听了一笑,很看不起人的样子,说,我不战而败!黑子说,你他妈的瞧不起我?韦西没吭声。黑子又喊道,那你他妈的就是没爱过卢儿?这一下韦西停住了,没有走。
我就站在不远处,吓着了!
8
梁教授住了一周,走时,嘱咐山朵,要让郭小雨吃饭,照顾好她。山朵答应着,心里也生出一丝欢喜,知道自己这也算安定下来了。洗衣服的时候,突然有股子莫名的兴奋,哼出一曲调子来,那调子像只手,把自己长长的头发打湿,又一缕一缕捋顺。
郭小雨从来不出门。只出去过一次,整整一天,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还有点肿。山朵觉得郭小雨安静得像个怪人。
那天早晨窗外的鸟叫特别响,天气很好,郭小雨照例在树下练瑜伽。山朵把早饭摆上餐桌,像往常那样出去叫郭小雨吃饭。郭小雨跪在瑜伽垫上,身子挺着,脸却扭着,眼睛睁不开,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滚。山朵一看,慌乱起来,问,这是咋了?郭小雨想睁开眼看她一下,只睁了一半就又闭上了,接着身子一歪朝后仰去。这一刻,山朵看见郭小雨白雪一样的裙子被血染红了。
郭小雨住进了医院。
大夫说,郭小雨是因为擅自服用堕胎药导致大出血。要输血。山朵就让大夫把自己的血抽出来输给了郭小雨。梁教授天黑之前飞过来,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勾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郭小雨出院了。山朵怎么也没想到,梁教授回家突然发火了,郭小雨也发火了,撑着虚弱的身子摔了三个花瓶,还砸了两个高脚杯。后来梁教授终于在那满地玻璃碎片中安静下来,眼睛里有了父亲般的光,他问郭小雨,这么多年,我不就盼着这个孩子吗?你却这样对我。郭小雨背靠沙发瘫坐在地上,说,这么多年,我究竟算什么呢?这孩子来了,又算什么呢?梁教授又不吭声了。
过了半个多月,梁教授带着郭小雨去旅行了。本来就空旷的院子,变得有几分荒凉。要不是那个戴鸭舌帽的快递员来送包裹,山朵的心都要空了。
很意外,山朵和那个快递员说了几句话,知道了他叫黄志毅,东北人。她也不知道东北人是哪里的人,只是那口音听起来亲切,觉得那就是乡音一样。见黄志毅整日累得蜡黄着一张脸,就把他让到了屋子里,泡了一壶梁教授一回来就要喝的普洱。黄志毅早就知道普洱是好东西,真正到了嘴里苦了吧唧他又不觉得好喝,跟山朵说,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觉得这玩意哪好?山朵说,说是抗癌,减肥。黄志毅就笑了,说,那都是富贵病,有钱人得的,像我这样的没钱人出出汗就治百病了。他一边说,一边绕着屋子走,到了每个房门口,都把门推开朝里面看一眼。山朵跟在后头,黄志毅推开一扇门,山朵就给他讲这是郭小雨的书房;黄志毅又推开一扇门,山朵说这是郭小雨的卫生间;黄志毅再推开一扇门,山朵说这是郭小雨的更衣室……黄志毅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家男人真有本事!
山朵想告诉他,梁教授本事就是挺大的,有一次听附近的老太太讲,梁教授是美籍,一天到晚在天上飞。可是山朵还没来得及说,电话就响了,山朵着急忙慌跑过去接,是说她的一张透支卡逾期被银行给告了,让她提供身份证和姓名。她知道自己没有银行卡,猜对方肯定是找郭小雨。她就给人家说,郭小雨去旅行了,身份证什么的她全都不知道。她还告诉人家可以打郭小雨的手机,电话号码说了一半黄志毅从楼上下来,一把摁了她的电话,说,这种电话都是骗子,不能乱说。山朵有些感激,黄志毅要走,她还挽留了一下,人家到了大门口,她还说了一句有空常来。
结果,黄志毅再也没有来过,直到郭小雨回来以后,问她,我走的时候床头柜上放了一颗蓝钻的戒指,你帮我收起来了吗?
听郭小雨那样一问,山朵惊出一身冷汗来,手里正洗着的碗滑落在地上,碎裂的声响让郭小雨和山朵都呆住了。
山朵解释不清了。郭小雨问她,不是你拿的你慌什么?不是你难道家里出鬼了?山朵知道自己慌什么,她慌的就是自己解释不清,她想来想去也不敢说自己把一个送快递的领到家里来了,还给人家泡了梁教授的普洱茶。郭小雨走到她面前,也看不出生没生气,就像平常那样说了一句,你要是拿了就拿出来,要是没拿我也不追究,就当你救我一命,我还你救命之恩。山朵想接话,嘴巴张大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听见郭小雨说,你走吧,工钱我不会差你的。
9
其实,黑子在河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仅让韦西害怕,是让榆村男男女女全都惊慌了。惊慌完了,又开始嘲弄,他们说,多大点的小屁孩,还爱爱爱的。我们活了一辈子都没敢说过一个爱字,真是丢人现眼!
黑子从来不顾及这些。那样一场胜利,让他每天都有足够的勇气在任何遇到我的地方,大吼大叫着卢儿,卢儿!
我到处躲着他。
榆村上上下下都说,卢儿长大是要给黑子做媳妇的。那丫头的命都是黑子娘给的,做黑子媳妇也是应该的。那丫头配韦西倒也不错,只是差了辈分了,怪可惜!
我爹再也不许我出门,还给我娘下了死令,他说,反正中学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半年读不读都一个样,也不指望她出人头地,早晚都要嫁人,嫁人之前好好待在家里别丢人现眼就行!
前面我一直没说,其实在念书这件事上,我一向都是认真的,我心里十分清楚,在榆村,除了韦西,我还喜欢另一个人,那就是死去的霞姑。不知道为啥,关于霞姑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但霞姑临死前对着韦把头吟出一句诗的样子却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一样。我越长大,那印象越清晰。我甚至想,能吟出诗句的女人才当真是好女人。所以我一直好好念书,我想榆村还会出现一个会吟诗的女人的,那一定是我。
可我被我娘困在屋子里。我敲着门板叫,娘,给我一本书解解闷儿!我娘隔着门板说,解啥闷儿?你姑娘家家的哪来的闷儿? 我说这样关在屋子里会闷死的!我娘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抱进一个笸箩,里面有纳好的鞋底,缝好的鞋帮,成轴的细麻绳,大号的马蹄针,锥子,顶针,样样数数,整整齐齐,放在我面前,她说,我教你做些针线吧,以后嫁了人总不能横针竖线都不分。我知道我做不来,跟她学着,锥子一下一下扎在手上,几下子就把我娘细针细线包的白鞋口染红了。我娘生气,从我手里一把夺过她的鞋底鞋帮,也不骂我,叹着气,嘟囔着,心挂在腚锤子上了!真是女大不由娘!抱着她的笸箩走了。
我娘出门时,玻璃上正好照进一缕斜阳,一跳一跳漫过窗台。我爬上那窗台,朝外面看了一会儿,刚好能看见霞姑住过的房子。那烟囱高高耸着,好久都没有烟火从那里面冒出来了,我突然觉得霞姑还住在那里。听说她的房子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我娘说,那些书最好一把火烧了,省得让人五迷三道的。黑子娘说,谁敢动那房子?韦把头会要了他的命!
我推了推窗子,没怎么用力,竟然开了,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该跳出去,怕我娘发现,也怕我爹发火。说实话,自从冬捕以后,我爹一直闷闷不乐。我一直以为仅仅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我没有跳出去,我永远都不知道我爹闷闷不乐其实还因为韦把头输了,输给了苏把头,这一输,把整个霍林河的精气神都输没了。
我跳出去的时候,看见堤坝上,马官儿赶着村子里上百匹红马冲下来,掀起一路尘埃。那一瞬间,太阳红得如同女人的胭脂,一半在冰面上,一半在冰面下,红光普照那掀起的尘埃,那尘埃染成红色,红得就像漂浮在地面的雾。马儿跑在那层雾上,像画卷,像天宫,让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霞姑的房子西头,有一块废弃的晒谷场,每天马群回来,都被圈在那晒谷场上,村里的人会赶在马群之前等在晒谷场旁,等到马群一回来,就用马笼头牵回自己的马。
韦把头家的马,都是韦西去牵的。所以我知道,这个时间韦西一定拎着马笼头等在晒谷场旁。我直奔着晒谷场去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晒谷场最热闹,全村的男女老少聚集在这里,一边等马群,一边闲聊。其实早晨送马的时候也是热闹的,那种热闹,总不及傍晚的热闹,一天的忙碌闲下来了,谁家的秘密在这样的热闹里都是藏不住的。我这个时候想见韦西,有点飞蛾扑火了。
我一靠近,那人群突然就鸦雀无声了。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像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我发现我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在那群陌生人中想找到韦西,转来转去就是没有韦西的影子。我觉得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我觉得韦西一定就在人群里,我叫了一声韦西!那声音很小很小,像是在梦魇中发出来的,被恐惧淹没在喉咙里。我知道我该逃走,可我的脚冻在了地上,拔也拔不起来。
我看着韦西家的马自己奔着村子西头去了,倒是我爹拎着马笼头在人群就要散尽时,冷冰冰走过来。他闷头把马笼头套在马脑袋上,一转身,打了一个激灵,盯着我,突然手里的绳子绷紧了,朝后一甩,奔着我就来了。
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是想抡我一巴掌的,可他一抬手,我转身跑了。
10
山朵看见安城火车站几个字,就知道自己真的已经无处可去了。
说实在一些,她觉得郭小雨对自己已经算客气的了,没有逼问她,没有侮辱她,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你走吧。她这一走,竟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倒是走出郭小雨的大门时,郭小雨追出来,对着她喊了一句,山朵,你要是觉得委屈,就交代出个人来!也好给我个解释!山朵回头望郭小雨,她看见郭小雨在擦眼泪。就是在郭小雨擦眼泪的那一瞬间,山朵突然觉得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郭小雨。自己这一走,这么大的房子,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山朵顺着郭小雨门前的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直到拐上大路,山朵再怎么回头也看不见郭小雨的房子了,就一路打听着朝汇通快递公司去了。
汇通快递公司,是黄志毅来送快递时,电三轮车上喷着的白漆字。她想,找到这家公司,应该就能找到黄志毅。一路上她都在想,找到黄志毅说啥呢?一开口就问他拿没拿郭小雨床头上的蓝钻戒指吗?这好像不太妥当,至少,黄志毅一旦否认她就无话可说,她怎么也不能说就因为你上了楼,郭小雨的蓝钻戒指就不见了!可是,不这样说又怎样说呢?明明就是他上了楼郭小雨的蓝钻戒指就不见了。
汇通快递公司的牌子小,门脸也小,院子倒是空旷,十几辆电三轮停在院子里,和黄志毅开过的一模一样。山朵看着那些车,感觉就要撞见黄志毅了,心咚咚跳个不停。可穿来穿去,见不到黄志毅的影子。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黄志毅的样子给忘了,她问一个正在往车上装包裹的人,说黄志毅在吗?人家愣眉愣眼看了她半天说,黄志毅?早不干了。
她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断定那东西是被黄志毅拿去了!她问人家,黄志毅去哪了?人家说黄志毅去北京了。她不知道北京有多大,爬起来拍拍屁股,奔着火车站就去了。
站在火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山朵不敢看人。像是心虚,总觉得人群里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像用来纳鞋底的锥子。她赶紧排在长长的买票队伍后面,想快点买张火车票从这里逃走,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妈妈!她的心一抽,冒出一身冷汗来,头也不敢回。售票员拉长了脸问她,去哪?快点!她才把攥皱的票子扔进小窗口,说去北京。人家说,身份证!她蒙了,自己哪有什么身份证?
她侧着身子从售票窗口退出来,一只手就扣在她的肩膀上,钳子一样嵌进肉里。一碰上那手,她就知道那力量来自谁的身上。这让她陷入绝望。接着她的腿被抱住,她又听见了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妈妈,妈妈!山朵觉得天地一个翻转,眼前便黑漆漆一片。她向后倒去,倒地的那一刻她还想到,那个呆愣的丈夫竟然拖着儿子找她来了。她又要被抓回山里去了。
山朵是被那呆丈夫用一瓶矿泉水泼醒的,一醒过来,就疯了似的大叫救命!救命!瞬间,人群围拢过来,水泄不通。
那呆丈夫一见,有些慌了,一巴掌拍在山朵的脸上,又指着人群说,我刘三木在教训自己的老婆呢。原来是丈夫打老婆。围拢的人群一下觉得无趣,哄一声散了。
儿子就站在一旁,抹着眼泪小声抽泣。山朵朝儿子看了一眼,立马生出恨来,她爬起来,朝儿子猛地一扑,把他扑倒在地,一双手死死钳住他的喉咙。她的眼睛红了,烧着的炭一样,整张脸也拧巴了,她说,我掐死你!
她感觉有人上来撕她,扯她。她掐自己儿子的力气更加狠了。刘三木简直被吓傻了,把鞋子从脚上脱下来,拼命抽打她,山朵就是不撒手。
警察来了,把山朵摁在地上,山朵趴在那里淌眼泪,她觉得对不起儿子了,那样的时刻,只有那一招才能救自己。她被塞进警车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11
我是闭着眼睛跑的,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跑着跑着,我感觉剩下的那一半太阳噗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了,天彻底黑时,我站在了霞姑留下的那座房子前。黑乎乎的窗口后面,我看见霞姑捧着一本书,眼睛微闭,吟出一串诗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踩着她吟诗的调子走到她的窗前,她忽一闪,躲到屋子里更黑暗的地方去了。我慌乱起来,小声叫着,霞姑,霞姑!
那扇门不禁推,轻轻一碰咯吱一声就开了。里面比外面黑得更透彻一些,踩进去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不过走了几步就适应了,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子。这个书架子在我看来是稀奇了,在榆村还没听说哪户人家,正儿八经弄上一个书架子呢。霞姑那样的一个人,用榆村老老少少的话来说,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怎么能弄上一个书架子,还摆上一些让人五迷三道的书,书再好,也不能解饿吧?
满架子的书让我着迷,我忘了我是躲避我爹的追赶才藏到这里来的,我忘了这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子的闺房,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忘了,榆村的人常说,霞姑住过的屋子经常闹鬼。因为有人常常在半夜看见从玻璃窗里透出烛火来,一摇一晃的。他们在白天议论着那烛火会说,八成是霞姑的鬼魂回来读她的那些书。这些,我通通忘了。我伸手从架子上够了一本书下来,我记得我怕有灰尘,所以拿的时候特别小心,结果,并没有灰尘飘下来,像是被刚刚打扫过。倒是一只老鼠瞪着眼睛从黑暗里嗖一闪,吓了我一跳,手中的书啪一声落在地上。
那扇不禁推的木板门又开了,这让我浑身颤栗,那个霞姑回来读书的说法一下子灌满了我的脑袋。我怕得连哭都不会了。我听见那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见有脚步声渐渐走到里头,忽地,一束光照进来,是打火机啪一下打着了,又点燃了一根蜡烛。我借着那光亮,看见一只老鼠钻到柜子底下去了,那柜子是用木板高高樘起来的,离地面有很大的空隙,足够容身了,我连滚带爬钻了进去。
那人是顶着烛火进来的,不慌不乱,卷了一根烟,就着烛火点着,抽着,一根烟抽了半截,他朝柜子这边啐了一口痰,叹了一声说,霞姑,大雪那天就该来看你的,结果我他娘的输给那个姓苏的,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苏的在鱼儿泊那里一网网上了三个指头,我发了死誓了,我要是网不出四个来,我叫那姓苏的爹!结果,我他娘的输了!卢奎说,其实也不算输,过去年年都赢,输这一回,咋的也算打个平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干嘛要跟姓苏的打个平手?我干嘛就不能临了临了再越他一回?
他垂下头把鼻涕抹在袖口上,又说,我要是早就越了他,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我早就听出来是韦把头了,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害怕了,我觉得韦把头似乎要说出一个秘密来!
他却没再往下说。他站起身,一眼看到了那本落在地上的书,突然有些紧张,东瞅瞅西看看,有两只老鼠在墙角打了起来,他捡起那本书,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原来的地方,说,你这房子里闹耗子了,我在柜子底下下了好几盘夹子,一只也没夹到。
我一听见这话,腿一伸,砰地一声,一个耗夹子翻了,正好夹在我的脚上。韦把头猛一转身,朝柜子这边逼过来!
因为意外听到了韦把头的秘密,我破例见到了韦西。见到韦西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肿了。
是韦把头把我扔到韦西面前的。怎么说呢?说出来就像说笑一样。韦把头以为柜子下夹到的是耗子,结果拽出来的是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张脸都铁青着。
他是想扇我一巴掌的,他手举起来,我就撑起身子把脸递上去,我说要打要骂随你,反正我不是故意来偷听你的,是我爹追着打我,我一急就躲进来了。他听我这样说,手又落下去,坐在地上,说,你这丫头哪哪儿都好,就是倔,真是够人呛!他说,你爹管你哪儿不对了?我说哪儿都不对!凭啥管我?他又把烟点着了,呛嗓子的蛤蟆头,一口一口扑到我的脸上,我咳嗽几声,他转了转身子,让烟雾刮到另一个方向,说,丫头,一会儿出了这个门,今晚的事儿全都没发生,咋样?我说,啥意思?他说,你没来过这里,我也没来过这里,你没看到过我,我也没看到过你!咋样?我说我凭啥要听你的?他说,不凭啥你想咋样?我说我要见韦西!他说他娘的,韦西是我儿子还要你他娘的来绑我?我说那你随便吧!咱俩谁也别和谁讲条件!
我拖着一条腿往外走,待走到那烛火暗了的地方,韦把头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见了韦西你也是白见,我的儿子我说了算!抛开辈分不说,有我在你别想打韦西的主意!我说,让我见了再说。他说那走吧。就灭了蜡烛走到前头去了。我跟了几步,停下来,叫他等等。他停下来说又要干啥?我说我脚肿了,走不了。他说那咋办?我说,你背着我!他显然要发火了,我瞪着眼睛狠狠盯着他,他终于骂骂咧咧弯下身子,你祖宗的,老子今天就由着你折腾。
我回头望了一眼霞姑的屋子,知道霞姑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12
警察问她,哪里的?山朵半痴半颠着说,我从一个深坑里逃出来的,四面都是高墙。人家听不懂她说什么,她在心里暗暗欢喜,她就是要他们听不懂。那深山里,可不就是深坑吗?那四周围着的高山,可不就是高墙吗?那是牢房啊,她用了半条命才逃出来的,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她记得在山里,春秀帮着她回忆。春秀说,你刚来时,不吃不喝的,闹起来没完没了,为了不让你闹,刘三木就给你灌药,狠狠打,你算走运的了,还没傻掉。
山朵知道山里的男人真的会把买来的女人弄傻的,傻了没关系,不闹了就行,能生就行。山腰上就住着一个。山腰那个,清晨或者傍晚,四野空空,会传来嘶喊,也不知道吊在屋子里的女人喊什么,只是觉得那声音里夹着血丝。
警察问她,你为什么要掐你儿子?
山朵跳起来,谁说他是我儿子?我压根就没有儿子!她在原地转起圈圈来,人家呵斥她坐下,她就是听不到。她又沉浸到自己的回忆里去了,她记起她还有两个女儿的。她听说自己被卖给刘三木之前,刘三木还买过一个女人。许是那个女人不经折腾,从万嫂手里买过来时,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万嫂对刘三木说,养养就没事了。可是,那女人不吃不喝也不闹,没几日就死了。
刘三木又去找万嫂,一家人要死要活了一场,万嫂就把新到手的山朵给了刘三木。不是白抵那个死去的,万嫂提出了条件,万嫂说,没钱可以,我要两个丫头来抵。刘三木一口就答应了。
刘三木把她领回家里,剥个精光,任她怎么求他,他连个布丝儿都不会留给她的,怕她再死喽,就让她那样光着身子,生了两个女孩,两个都被刘三木抱走了。山朵知道是抱给万嫂了。
到了儿子落地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那天,天下着雨,电闪雷鸣的,水从山顶冲下来,像是要把那座山冲垮。那样的雨让刘三木害怕,刘三木坚信那雨是山朵的哭声引来的,他打了山朵一场,又给山朵灌下一碗药,山朵就睡着了。
再醒来,记忆里的一切丢了一半,剩下一半!
剩下的,竟然都是山里的事儿了。
警察说,不是你儿子,那他怎么会管你叫妈呢?
山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低着,嘟囔着,你们都是骗子!
人家断定她的精神有问题,说既然是个疯子就让她男人把她领走吧!她又哭起来,说,他不是我男人!
后来那两个警察互相看看,还有几分同情。问她,那,你怎么办呢?去哪里呢?在安城还有什么亲人吗?人家显然觉得她是个麻烦,想把她放了。
她想了半天说,有一个,叫郭小雨。
她记得郭小雨的电话,警察就拨过去了。她还想郭小雨根本不会来,可过了一阵,郭小雨还是来了,她又回了郭小雨的家。
这一回,郭小雨什么也没问,山朵就都说了。说自己是被拐卖,从大山里逃出来的,说自己想不起来家了,连家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郭小雨听了,好长时间没说话,她再也没让山朵走。
过了几日,山朵对郭小雨说,我不能再在安城待下去了,刘三木知道我在安城,他也不会离开安城的,早晚有一天我还会撞见他。
郭小雨想了想, 觉得也对,就对山朵说,梁教授几次打来电话要我去北京,我本来还想考虑一下,现在看来,不如我去,你也去。
山朵没有身份证,郭小雨给梁教授打电话,让梁教授从北京开车回来一趟。梁教授一回来,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坐着梁教授的车,就去北京了。山朵想,这一下刘三木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还可以碰到黄志毅呢,把那枚蓝钻找回来。
13
韦把头把我扔在了韦西面前。对韦西说,她脚肿了。韦西脸绷得像一张糊在墙上的白纸,瞭了一下眼皮说,咋弄的?韦把头盯着我,我就说,我爹打的,我从家里跑出来,刚好碰见你爹,你爹就把我背过来了。
韦把头听了,放下心,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韦西。四周安静得只有炕头上那只猫的呼噜声。炕头实在太热了,那猫打着呼噜,翻了一下身,睡得四脚朝天。
炕沿根儿底下的火炉子烧得很旺,没一会儿就把脸蛋烤得通红通红的,手心里也冒出汗来。韦西不说话,埋头坐在火炉子旁,不停往炉子里扔木头,我看着看着生出火气来,我说,韦西,不说话算咋回事?做孬种还做得有模有样的!他用炉钩子扒拉着炉子里的火炭儿说,还别说,你这脾气和黑子,对路。
他一提黑子,我本来压着的火冒了三丈高,那只睡得四仰八叉的猫被我一把拎起来朝他的怀里扔去,猫吓了一跳,在他怀里一骨碌爬起来抖抖毛跑了。他也吓了一跳,愣了半天又用炉钩子扒拉着火炭儿说,你找我做啥?我说你为啥不好好和黑子比一场?他说比了做啥?让榆村的人看笑话?我说你不比人家就不笑话了?还不是照样当热闹看!他把炉钩子一丢,说,看就看,我不比,就不算丢人。我一个大男人,为你一个丫头蛋子争来斗去的,那才丢人呢。
我跳着脚问他,我一个丫头蛋子咋了?不值得你争来斗去是吧?
他又开始不吭声了。
我说,要你一句痛快话都不给吗?他说,有些话说了是痛快了,可是又做不得,那痛快了又干嘛呢?我问他为啥做不得?他说,我爹是你爹的师傅。我说,屁!他说,不是师傅也不能。我问,为啥?他说,我爹说你不安生!我说咋样算安生?像霞姑那样死了就算安生了?
韦西朝门口望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头低了下去。
我也看了门口一眼,知道说错话了,韦把头就站在门口。
韦把头说,你该回去了。
我说,不。继续问韦西,为啥以前对我那么好,突然就不好了?
韦西说,啥时候好了?啥时侯又不好了?一直不都是这个样子吗?我说,屁!你偷鱼给我吃算不算好?你现在不搭理我算不算不好?韦西说,姑娘家家的总说屁屁的不好!我说,不说屁,吟诗吗?不他妈就是个吟诗吗?谁不会?我随口就吟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韦西早就知道我会吟诗的,所以听了也不觉得稀奇,倒是韦把头呆呆看了我好久。
我说,你看我做啥?韦把头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我爹刚好来了,二话不说,劈头盖脸给了我一巴掌。我突然笑了,说,我逃来逃去,你这巴掌到底是没省下。
我爹还想再来一下,韦把头拉住他,说,我这辈子啥没见过?这么够劲儿的丫头,还真是开眼了。我爹听了叹着气,坐了下来。
韦把头对我爹说,看来让韦西走是对的。
这时我才发现,门后面有个编织袋,很大,装得圆鼓鼓的。榆村的人备上编织袋这样的东西,是专为出远门的。编织袋一鼓,就有人要走了。我的心冷不丁张了一个跟头。
榆村这几年没少往外头走人,说是去城里打工,说是比在霍林河拉网挣钱,说是外头比榆村有盼头,说是混个三年五载就是城里人的模样了。
我爹说,知道的是她性子野,不知道的当我没调教好。
我插进话来,韦西,你要去哪?
韦西闷着头没应,韦把头说,我叫他去城里打工。走的那些,混得也都不错,比在家死吃死嚼强多了。
我说,你不是还要让韦西做霍林河的渔把头吗?干嘛又让他走?韦把头把蛤蟆头一连抽了两根,屋子里隔了一层烟雾,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脸,他抖着肩膀咳过了,才说,霍林河从来没有输过鱼儿泊,没想到今年输得这么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我爹说,上游截流,下游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韦把头说,听说黑子他们这几天照了好多毛腿鸡回来。我爹说,可不是,今年的毛腿鸡格外多。
韦把头把半截烟头灭了,又卷起一根,边卷边说,明年是大灾之年喽。
韦把头说的大灾就是大旱。在榆村,没了水,就等于断了生路。
韦把头把烟摁在火炭上点着了,说,沙鸡门前过,快买棺材快买椁。
炉火旺得直往铁皮筒子上蹦火星子,我爹一滴汗掉在炉盖子上,滋啦一声,我的心一缩,好像心也滋啦一声,我爹说,看来韦西这茬人都是留不住的了。
一直闷着的韦西,把头抬起来,慢悠悠说了一句,去城里打工有啥不好?
我听了,知道韦西的心是不在这儿了,知道这霍林河水干与不干都留不住他。我起身往外走,被耗夹子夹过的脚趾钻心疼着,一下一下刺到骨头里。
黑漆漆的村庄里,刮着冷风,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星星忽明忽灭。有狗叫声,远一下,近一下不断飘进耳朵。我朝河畔走去,河畔的老神榆上有一个鸦巢,夜深了,它们还总是不睡,走在路上,还能听见嘎哇嘎哇的叫声,划过天空。我听见我娘叫我的名字,卢儿,卢儿。她喊一句,天就回她一句,卢儿,卢儿。
我不想应她,我就靠在那棵老神榆的脚下,霍林河水冰冻着,一声不吭,我也睡着了。
后来,我听我娘说,要不是黑子照毛腿鸡回来时路过老神榆,我就成冻死鬼了。我说,冻死鬼有啥不好呢?听说,冻死,不难看,比淹死的强。
14
北京把山朵吓着了。山朵做梦也没想到,北京大得根本不在她的想象里。这样的大,让她意识到,想找到黄志毅是不可能的,黄志毅已经成了这茫茫人海里的一根针。好在郭小雨再没提过戒指的事,这也让她好受许多。
山朵还以为到了北京,梁教授就可以天天回来和郭小雨在一起,可是,她还像在安城时一样,晚上总也不见梁教授回来。每日只有她和郭小雨。住得心肠发慌。梁教授倒是比以前来得频了一些,可郭小雨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沉闷了。
除了发呆,郭小雨还爱逛街,也不买什么,遇见喜欢的,只会远远看上一阵。和郭小雨久了,也会问问郭小雨,梁教授每次回来都把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你干嘛不拿去买东西呢?郭小雨说,不买。山朵不懂了,盯着郭小雨,郭小雨问她,你会喝酒吗?山朵说,没喝过,可以试试。郭小雨就让她拿一瓶酒来,两个人倒了两杯,喝起来。
酒在身子里一流,仿佛有一条河也流起来,仿佛有一片茫茫的绿也晃起来。她看见远远站着一个人,喊着她的名字,她努力竖着耳朵,想听清那人喊的是什么。她知道,只要她听清了,她一定能想起记忆里丢失的一切。她端着酒杯说,我不叫山朵,我连我的名字也忘记了。郭小雨说,怎么会?
山朵说,怎么不会?被卖进山里时,他们问我的名字,我死咬着牙不肯说,他们就叫我山朵,后来我就只记得自己叫山朵了。她说,那人一定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我听不清。郭小雨问她,人在哪儿?山朵说不知道。郭小雨听了流下泪来,她说,有的人倒是想忘还忘不了呢。
山朵也不知道郭小雨到底想忘记什么。后来,郭小雨让山朵帮着收拾一些旧东西,一个旧皮箱里藏着几张老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是郭小雨小时候的,破旧的房屋坐落在深山脚下,她偎着的女人旁边蹲着一个男人,男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山朵看着照片,想着现在的郭小雨和照片里的郭小雨,怎么也不能把两个人想到一起。她问郭小雨,这个是留着,还是丢了。郭小雨见了她手里的东西,竟然有一丝慌乱,一把夺过去,生怕被山朵看到更多。
又无所谓丢在沙发上说,其实我也不叫郭小雨。照片上那个女孩,叫张彩。山朵半张着嘴巴站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闯祸了?郭小雨把那照片收进一个盒子里说,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是吧?山朵说,那还用问?郭小雨说,我读完小学,我爹就把我领出山里,他说我识文断字,可以赚钱养家了。
山朵惊得慌乱开来,问,你是山里的?郭小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等把弟弟的书供完,我就是我自己了。山朵叹着气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只是自己呢?她一说出这句话,把郭小雨都吓着了。
就是因为这句话,郭小雨把山朵当做了朋友。两个人后来再在一起,就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了。山朵说以前听郭小雨放埙曲,总能让她想起一些似有若无的东西,郭小雨就天天放给山朵听。
有一次被梁教授遇见,当是两个人无事可做,才放那么悲凉的音乐。便问郭小雨要不要出去工作,郭小雨一直都是想去工作的,以前梁教授总是不同意,现在松了口,郭小雨当然高兴。问梁教授要她去做什么?梁教授说,有一家咖啡店可以去经营。郭小雨也没问店的来龙去脉,梁教授说随时可以接手,她第二天就领着山朵去开门营业了。
那一段日子,梁教授没事的时候总会到店里坐坐,和郭小雨的日子看起来安详了很多。
那天,店里的客人不是很多,梁教授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女人进来了,坐下之后,也不说什么,山朵问了她半天要喝点什么,她正眼也不瞧,说,你是郭小雨?山朵说,我不是,你要找她我可以帮你叫。那女人说,不用叫了,你就告诉她,梁教授的老婆从美国回来了,让她从我的店里滚出去!
梁教授的老婆?山朵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说,你是梁教授的老婆,那郭小雨是啥?那女人说,这个你得去问她。
山朵后来跟郭小雨讲的时候,郭小雨听得心平气和。最后说了一句,滚就滚呗。她收拾好东西,把开了不到三个月的店门一关,钥匙就还给了梁教授。
梁教授接过钥匙的时候,看了郭小雨半天,问,怎么回事?郭小雨笑了,说,你老婆回来了。梁教授的脸当时就白了,说,找你了?郭小雨说,没见着我,跟山朵说的,看样子也没想把我怎么样,就说让我滚蛋。滚就滚吧。
梁教授听了,却没有那么平静,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说,他妈的要走就都走吧。郭小雨说,这可怪不得我!
那一天,郭小雨和梁教授没说几句话,山朵却是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眯着了,却被梁教授嚎啕惊醒,她忙冲到郭小雨的卧室,见梁教授紧紧抱着郭小雨。
她看见,郭小雨死了。
15
转年开河以后,果然旱了。一直到四月十八,一滴雨都没下,韦把头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再等等吧。榆村的人就老老实实等。黑子娘遇到韦把头会说,还是你看得远,把韦西打发走了。
这样一说,韦西已经走半年了。韦西走以后,韦把头说河上的事儿让我爹去打理,我爹受韦把头的影响,精神总是不振,他说还是让黑子打理吧,黑子有干劲。黑子却说,韦西不稀罕干的事儿,我也不稀罕干。我爹听了没法子了,勉强接过手来。
过了五月十三,还是一滴雨也没有下,我爹就对我娘说,怕是要没事可做了。
果真就没事可做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大垛大垛的网箔闲堆着,太阳一晒,没几日就风化了,一把摸上去,轻轻一扯,网丝就断了。河水一天瘦一缕,一天瘦一缕,跟我爹的眼眶一样,一天凹进去一点,一天凹进去一点。
到了六月二十三,榆村开始祭庙了。祭庙也顺带祈雨,为了表示虔诚,老老少少都出动了,每家都恭恭敬敬奉上供品,摆在小庙前。他们相信,只有尽心了,龙王爷才会保佑,天才会下雨。
老神榆上挂满了红布条,求子的,祈福的,还愿的,盼婚的,样样数数的念头都挂到树上去了。黑子娘也挂了一条,我娘问黑子娘,求的啥?黑子娘说,还能求啥?说完她笑了,我娘也笑了。我看了一眼她们俩的笑,心里涌上一丝怕来,那笑肯定是一场阴谋。
那天,韦把头领着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跪在庙前,叩了三个头之后,黑子娘跳出来,请韦把头坐在榆树底下的一个木头墩子上,说,韦把头,你给咱说说吧。
韦把头清了清嗓子,说,咱榆村好几年没办喜事了,今儿我要宣布一桩。大家伙都知道,卢儿她娘早就说过要把卢儿许给黑子的话,如今卢儿和黑子都大了,我看可以把这个婚先订了,订了,都安生。请个野台子,给咱们唱唱,也冲冲榆村的晦气,龙王爷听了,一高兴没准就给咱下雨了。
七月十五那天,野台子戏正儿八经请来了,台子就搭在神榆下,唱的第一出戏是《王二姐思夫》。那女角在台上痴一下,怨一下、急一下、恨一下、娇一下、羞一下、忧一下,怒一下,那男角就跟着彪一下,颠一下、病一下,疯一下、野一下、泼一下、闹一下,逗一下。让榆村的老老少少看得坐不住,又跳又叫又笑的,欢实得忘了雨水,忘了黑子,也忘了我。
我漫过人群,看芦苇一浪一浪在水面上翻涌着,我和韦西一起吃过鱼的地方突然飞起几只水鸟。苇窝子里长出了新的芦苇,是从冬天的故事里长出来的,那些水鸟不知道。
到了河边,我把我娘亲自穿在我脚上的新鞋子脱了下来,拎在手里,蹚着河水朝我和韦西坐过的苇窝子去了,野台子戏在身后一声锣一声鼓地唱着,让我觉得,他们再也找不到卢儿了。
我从芦苇中间敞开的那条水路渐渐往芦苇深处走,那是一条一直通向霍林河对岸的路,以前和韦西在冰面上玩的时候,会望着对岸说,那里一定比这里美。如今韦西走了,我倒真想去那对岸看看。韦西到过那里了,从那里去了远方,我想我也可以从那里走,找到韦西。
芦苇深处总是停着一艘小船,那是黑子的,黑子不像别人那样把船拴在岸上,他喜欢把船停在芦苇荡里,每天早晨或傍晚都要蹚着水进去,把船划出来,绕着他插着网箔的地方转上两圈。
划船我也会的,我相信划走黑子的船,我就可以到达对岸,就可以让他们再也找不见。
河水一粼一粼跳着亮光,野台子戏的叫闹声也变得远一下近一下,芦苇荡在身后被甩掉远远一片,只有脚下的蹚水声哗啦哗啦响着,哗啦哗啦靠近那艘小船。
那船在呢,水中跳动的亮光那样扎眼。
我有几分欢喜,朝那船蹚过去,水花四溅,打湿了我的脸,也打湿了我的头发,坐到船上时,水还顺着头发啪嗒啪嗒滴下来,我抬手捋了捋,就看见黑子从水底探出了脑袋。
去哪儿?他说。说完仰着脸冲着我笑,黑黑的脸,咧着一口白牙。我说,凭啥告诉你?他说,我们订婚,你跑到这里来算咋回事?我说,我乐意。他身子一蹿,跳上船来,你乐意那我就陪你!他说着就坐到我的对面,一双眼睛像天上的长嘴水鸟盯着水里的鱼一样尖,很久,他又把头低下去,侧着脸,说,看不上我黑子,是吧?
芦苇在他的眼里摇过来又摇过去。
是!我说。他说,那你要去哪儿?我说,去找韦西。他说,那我陪你去!说完撑开船就顺着水路朝对岸划,我有点担心,就问他,为啥?
他说,韦西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我不懂他这话是啥意思,又问他,你要干嘛?他撑着船,回头看我一眼,说,如果我告诉你说,我也是打算今天离开的你信吗?这样的话,我毫无预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说,吓着了吧?你以为我黑子就那么一门心思和你订婚?实话告诉你,你心里装着别人,我根本不稀罕要!
我说,不稀罕要是最好。两全其美。他不接我的话,说,小时候以为做了霍林河的渔把头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呢。我说你也要出去打工?他说,这世上,又不止这一条霍林河,出去看看有啥不好?韦西能干的,我都能比他做得好。
小船很快就停在岸上,榆村倒成了对岸,野台子戏一定还在唱着,只是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16
安葬了郭小雨,梁教授再也没来过。只是让山朵把郭小雨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把房间打扫干净。山朵本来该走了,也就只好晚走几日,把梁教授吩咐的事做完。
门铃响时,山朵还以为是梁教授,把门打开,竟然站着黄志毅,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黄志毅倒是一下子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听上去还有点兴奋,他说,山朵!
山朵回过神来,立刻想到戒指的事,可看着黄志毅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人都死了,还问戒指的事干什么呢?
她照例给黄志毅泡了一杯茶,之后,跟他讲了郭小雨,也讲了自己,这一次讲的,全是真话。她觉得是该跟一个人讲讲了,否则她都快疯了,她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里。
黄志毅很轻松,说,那次是回老家承包个苇塘。山朵来了兴致,要黄志毅好好讲讲苇塘。黄志毅说,我老家在东北,一个小村子,村子守着一条河,夏天可以打鱼摸虾,冬天可以采苇子,苇子一片一片的,采下来,码在冰面上,一垛一垛的,像苇山。离家几十里外有个苇厂,专门收我们的苇子,大卡车一辆一辆开进村子,把一垛垛苇山拉走,我们就换来了钱。
她觉得黄志毅的话,总是带着她梦里的样子,问黄志毅能不能带她去一趟东北,反正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就撞见了梦里的地方。黄志毅敞快,一口就答应了。临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送包裹的。就对山朵说自己承包完苇塘,欠了一些贷款,想多挣些钱,就来北京了,北京人多,快递也多。
听黄志毅这样说,山朵有点庆幸自己没有问戒指的事,那样一件小东西,没了也就没了,怎么好说一定是被他拿走了呢?
夜里睡不着,想起黄志毅送来的那个包裹,是郭小雨的。山朵拆开来看,全是一些信件,是郭小雨寄给一个叫付昌磊的男人的,从好多年开始一直到现在,用一根根红绸带系着,一捆一捆的,一年一摞,都起了毛边了。山朵拆开一封崭新的,写得不多,就一页。一抖开,掉下一枚戒指来。
是那颗蓝钻。山朵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它怎么会在这儿。
山朵坐在台灯下读起来。
彩:
我还是决定在最后一封信中这样称呼你,这样,就像回到我们的小时候,回到我们恋爱的时候,就像听到我在山这边喊你一句,山那边也传来回声一样亲切。
上封信中我说我们该到此结束了,不能再等你了,我该结婚了。你回我说,没有我的爱你会去死,所以我才又寄这一封过来,是告诉你,好好活下去吧,那梁教授既然对你不错,就好好在一起吧,别再想着供完你的弟弟再回来找我。但我不会忘了我们曾牵手跑过的山沟沟,并肩绕过的山路,一起揣着梦想从山里走出来。
你说你怀过一次孩子,是我来看你那次,唯一一次。后来你堕胎了,差点死掉,是一个叫山朵的救了你,你说她不该救你,那次就该死去,可是,既然上天让你好好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我们之间的缘分之所以浅到我无法守候在你身边,那是因为我配不上你,梁教授,会比我让你过得更好。
……
读到这里,山朵停下来,死死盯着信,就像那封信原本就是写给她的一样。透过那信,她又看到了河水,看到了那个人。很奇怪,那个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年,她看到了自己和他牵着手跑过芦苇荡,冰天雪地。
想着这些,山朵捧着信睡了。有一个梦,就那样翻腾着,反反复复,一刻也不停。她看见那个少年站在芦苇荡里叫,卢儿!卢儿!她想回应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她急出一脑门子汗,扑棱一下醒来,对着空空的房子叫了一声——韦西!
敲门声又响了,她去开门,黄志毅一走进来,她就一把抓住说,韦西!我想起来了,他叫韦西!
坐在火车上,山朵把剩下的半封信也看完了。剩下的部分写道:
彩,戒指寄还给你。你说是梁教授买给你的,拿来让我送给我的新娘。实在贵重,山里婆姨的手,怎么受得起?
说到戒指,山朵就想,明明是郭小雨送给了付昌磊,她怎么就忘了呢?这是一个谜。
彩,千万不要再说没有我的爱你就会死去的话,即便我的心还会想念,但我的爱已经不如从前热烈了,我把你写给我的信全部寄给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
落款处“付昌磊”那三个字,像是刀子划出来的一样,深深刻到信纸里头去了。山朵望着那三个字,在心里默默念起: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山朵。黄志毅叫她名字,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山朵。
17
从小船上下来,黑子带我去坐大客车,他说坐上大客车就可以进城,进了城,就能找到韦西。
我还是第一次进城。我有点害怕,从来没有觉得黑子可以依赖,却莫名奇妙把他当成了主心骨。他在客车上找到一个座位,我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坐在他旁边。那客车仿佛被那土路上的坑坑洼洼颠簸得快要散架子了,从玻璃窗的缝隙里不断飞进尘土来,没一会儿,里面就尘土飞扬。
那尘土招摇,让人看不清车窗外的一切,就连天上的云黑压压扑下来都看不清,直到车子里一点一点暗下去,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我们才意识到,榆村人一直想要的一场大雨来了。
雨一落下,尘土也落下了,把那黑云看得清清楚楚。
我这人生来奇怪,不怕打雷,不怕闪电,上天入地都不在乎,唯独怕的就是这黑压压的云。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和韦西在河边玩耍,只要那黑压压的云张牙舞爪的从水面上飘过来,我定会吓得哇哇直哭,撒腿就往村子里跑,觉得黑云像一群魔鬼,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来,牵走一个魂灵。
每次,那样没头没脑,都惹得韦西笑到肚子疼。
这一次,笑的不是韦西,是黑子。
黑子的笑同那云一样让我害怕。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怕的笑。我说,再笑我就下车!他说你脸都白了,为啥?我不想说我怕云,我说,想和我说话就讲讲韦把头吧。他说韦把头有啥讲的?我说,你不是说韦把头有故事吗?是不是和霞姑的故事?
我最想听的就是韦把头和霞姑的故事,只有那样的故事能让我忘记害怕。黑子说,韦把头知道自己有家有业,是不能娶霞姑的,所以从来没有碰过霞姑。他对她的好,是好到骨头里的。是苏把头太小气了,自己把霞姑的肚子搞大,还怀疑她怀了别人的孩子。霞姑那样的人,其实不用苏把头说啥做啥,只要给个冷眼,掉个脸子,她就会跳河的。
客车在大雨中慢慢往前爬着,泥泞让它摇摇晃晃,黑子气恼恼说了一句,我们榆村,就不该有霞姑那样的女人,就像不该有你一样。
他这句话就像一句咒语,话音还在耳边打颤,客车也跟着颤了起来,打了一个滑溜溜的旋儿,身子一歪,就栽进路旁的水沟里了。
都没来得及慌乱,车里哭天喊地的声音就一串一串飘进大雨里,和雷声混在一起。我动弹不得,跟着那哭声一起哭,哭到没了力气,一切竟渐渐遥远了,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天黑时,我被拽出来。我被拽出来的时候,黑子还躺在我的旁边,我觉得他死了,就算没死也活不成了,他一动不动,我碰碰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我知道,他要是死了,我连榆村也不敢回了。我见了榆村的人说啥呢?见了黑子娘说啥呢?十六七岁的年纪,我终于遇见了比霍林河水上飘来的黑云还让我害怕的事。
我觉得是我害死了黑子,我只能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逃进了一个城市。满街满眼的繁华,满街满眼的陌生,而我,一身泥一身雨水,这让我胆战心惊。
我就在街上乱窜,看上去像个叫花子。我朝一个烤红薯的要一个红薯,那老头真的就给了一个,我躲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吃个精光,肚子却连个底都没垫上。
就是在我抱着膝盖想抵住肚子咕咕叫时,我遇见了万嫂。
18
她想起来了,她叫卢儿。卢儿这个名字说起来还是黑子娘给她起的。黑子娘给她起这个名字时说,这孩子一落地就九死一生,就叫个抗磕打的名字吧。叫个卢儿,就像咱霍林河的芦苇一样皮实,雨越淋越旺,风越吹越浪,就算河水干了,在河床上也能硬生生挺起一片绿来。
想起这些,也想起了黑子,想起了河岸上奔跑的韦西,一直躲在记忆深处想唤醒她的那个人,就是韦西。
可站在霍林河畔上那一刻,韦西这个人,竟然随着那一浪一浪东去的流水,渐渐模糊了。清晰的,反倒是黑子,他就那么从一扇黑漆漆的门里走出来,一步一步靠近她,黑黑的脸上,最显眼的,依旧是那口白牙。
河水瘦了,浅了,以前和韦西讲故事的苇窝子,已经裸出河床来了,老神榆还在,离河水远了,那样的距离,好像是老神榆再也不想守护那河水了,所以一年往后退几步,一年往后退几步,退着退着,就把河水丢到身后了。
神榆下那场野台子戏仿佛还在唱着,台上的角儿还是那样一腔一调、一招一式惹得榆村的老老少少忘了天不下雨,河不出鱼,地不产粮,忘了她蹚水走了,忘了黑子追上去,忘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一直想找回来的卢儿。
她跪在老神榆下,仰着头看挡住天的枝叶,她觉得她又回到这里,一定是这神榆在护佑着,老神榆派韦西住在她的心里,一声一声把她呼唤回来。如今,韦西已经从她心里走了,只剩下亏欠了,亏欠黑子的,更亏欠黑子娘的。这样的亏欠,让她不敢把头低下来,不敢把眼泪落在这片土地上。
她还是惊天动地哭了一场。
晒网的人从远处朝她看过来了。那眼神全是陌生,他们当她是祈福的呢。过去,总有那样的人,跪在神树下哭得天昏地暗,他们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有点意外,那哭声放得太大,把整个河水的呜咽声全都淹没了,这哭声,像是榆村的天都要塌了一样。让晒网的人害怕,把榆村男男女女都惊着了。他们把老神榆围起来,一圈又一圈。只是树下这个女人,没有人再认出她的模样来了,谁都叫不出卢儿的名字,谁都觉得这个人是和榆村无关的。
人群里,她恍似又看到了韦西的样子,不是当年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转过身,拨开人群奔着河水去了。她看着他上了船,轻轻划着,一直划到芦苇深处,惊起一群水鸟,在天上不停旋转。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