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方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
2017-11-25晏淑君
晏淑君
浅谈方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
晏淑君
方方是中国当代最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知识分子为题材,并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知识分子谱系:三四十年代家国危难之际的祖辈;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初期的父辈;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我们”;新世纪浪潮下的年轻一代。作品通过对四代知识分子命运遭际的书写,展现了作为“时代精英”的知识分子无处遁逃的悲剧命运,是一面历史的镜子,表现了作者对历史、时代和社会的深刻反思,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谱系 儒家传统 时代 社会
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始,方方先后推出中篇小说《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无处遁逃》、《定数》、《状态》及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期间又有短篇小说《金中》、《幸福之人》、《言午》、《禾呈》,以及近年来的新作《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和《惟妙惟肖的爱情》等等,几乎全部是以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命运为创作题材。这类小说包含着作者本人真实的生命体验,客观而冷静地展现了不同时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精神风貌,虽不能说是同期同类作家中最好的,但可以说是最具有特色的。
纵观方方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可以发现,她对中国20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的命运描写,出现了一个代际发展的脉络,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谱系。大致可以分为四代:三四十年代家国危难之际的祖辈;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初期的父辈;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我们”;新世纪浪潮下的年轻一代。作品通过对四代知识分子命运遭际的书写,展现了作为“时代精英”的知识分子无处遁逃的悲剧命运,是一面历史的镜子,表现了作者对历史、时代和社会的深刻反思,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一、三四十年代家国危难之际的祖辈
方方笔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是《祖父在父亲心中》里的“南京爷爷”和“祖父”。他们是20世纪初中国第一代知识者,属于“五四”前后中国一代学贯中西式的知识分子。“南京爷爷”在大学任教,性格开朗,和蔼可亲,终身勤勉治学,年老中风偏瘫后仍坚持著书立说。他一生专注于治学,著述颇丰,是学术界的泰斗级人物。
“祖父”因深受教育救国的思想的影响,大学毕业后放弃了一切可能获取功名利禄的机会,回到江西老家,做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员。抗日战争爆发后,惊醒了祖父的教育救国梦,他每日皆痛心疾首,在课堂上斥责政府的逃跑主义,讲至痛处仰天长啸,捶胸顿足,令一帮学生大为震动。1938年7月,日本人打到了祖父的老家。祖父带领乡亲们逃难不幸与敌人遭遇,为保护乡邻,祖父挺身而出,以一人之死换取众乡亲的生。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慷慨陈词,视死如归,最终触怒日本人,致“左眼尽裂,血流如注,胸腹全穿,头颅尽碎,死状惨不忍睹”。这就是祖父,“书生一般活着,勇士一般地死去”。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传统的知识分子既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有着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也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人格,宁静致远,淡泊名利,追求自我精神的自由与超越。祖父就是这种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的楷模。他的生命过程实践着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独善其身”与“心忧天下”的生命要义。生,一如他的书斋名“澹静居”,从容而清静,淡泊而矜持,具有纯正的知识者的秉性;死,在家国危难之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而取义。
二、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初期的父辈
方方笔下的第二代知识分子,包括《祖父在父亲心中》的父亲、《乌泥湖年谱》中一大批水利专家们,如丁子恒、苏非聪、皇甫白沙、林嘉禾、孔繁正等,以及《言午》中留洋博士言午、《金中》那位“李四光的学生”金中等。他们或出自国内北大、清华、南大、交大等名牌学府,或留学苏联、欧美,学识渊博、术业专精,是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其中,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以翔实的史料、客观的描写、“年谱式”的结构,详细记录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一群知识分子在1957年至1966年十年之间的生活和心灵的历程,堪称是父辈知识分子的群像图。
五十年代中期在党中央三峡工程的感召下,父辈知识分子一个个满腔热情充满活力,他们毅然放弃了北京、上海、南京等大都市生活,一头扎进三峡工程的科研考察、论证立项的事业中,一起安居在“乌泥湖”这片乡野沼泽地。然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大鸣放、定右派、拔钉子、扫白专、学哲学、洗脑筋、学《六十条》、反苏修……一大批才学之士,被打为“右派”,身心饱受摧残。只因为一句“右派不是拉比例尺”的言论,睿智洒脱的苏非聪被打成了右派,遣返回乡;敢于批评权威、恃才傲物的孔繁正精神颓废了;开朗直爽、坚忍不拔的皇甫白沙意志彻底瓦解了;满腹才学,诙谐幽默的刘格非疯了;沉默内向,只想做一件有用的工具的吴松杰自杀了……
而曾经激扬文字,朝气勃发“父亲”丁子恒,在这种政治高压、“红色”恐怖下,日益拘谨,像一只受惊吓的野兔,机警而且乖张地躲避着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死,或许是容易的,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妻子和四个孩子的一生就会毁在自己的手上。活着是比死更艰难的事情,长期的、无休止的、毫无原因的精神压制,已经将父亲折磨成一位精神呆滞且绝望的木偶,精神上已经枯萎、死亡了。生之不能,死之不得,正是父亲那一代人所处的生命困境。
那些荒诞的岁月是极左路线占上风、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知识分子逐渐失去话语权、思想权、身心被彻底改造的年代。正如方方所说:“我觉得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都是处在心理畸变过程,一直到现在。……当时的知识分子能反抗吗?反抗就要被杀,而且还要株连亲人。你说是被杀伟大,还是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伟大?你很难判断。……改造,在中国是个非常重要的词,它可以让人从骨头里面改过来。”重读那一段历史,总是令人心寒。历史是一面镜子,它映照出了年轻的共和国曾经走过的弯路,也警惕我们不要重蹈覆辙。
三、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我们”
历史进入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传统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社会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第三产业兴起,社会的精神文化和价值标准也随之变化。经济上的困窘,精神上的边缘化,使得知识分子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知识者在当下的生存姿态该做出怎样的调整?是改变姿态以适应生存还是依然固守“精神家园”?意义又何在呢?方方笔下的第三代知识分子以他们的行为给我们做出了回答。
这代知识分子的身份大都是大学教师。他们兢兢业业做学问,本本分分做人,却时刻陷入世俗的、物质的和精神的困惑,难以释怀。他们也试图改变自己的生存坏境,却收效甚微。纷纷扰扰之后,终于明白自己的价值和归宿在何处。如《行云流水》中的高人云、《无处遁逃》中的严航,《定数》中的肖济东。
大学副教授高人云在变化了的时代和生活面前处处感到不适应。菲薄的工资、陈旧的家电、超负荷的工作量、孱弱的身体和现实生活中的处处碰壁,时时让他感到心口如堵。《无处遁逃》中的青年教师严航,显得比高人云实际些。他好自我张扬、恃才傲物,不多占别人的,但也不让自己太吃亏。他执着于自己的事业追求,却不断受到磨砺、碰撞和挫败以至于最后灰心丧气。《定数》中的大学教师肖济东改行当出租车司机,目的只为一个,赚钱。他的钱包确实鼓胀了,但是精神却空虚了。
于是,“肖济东开始怀念那些数字和公式,怀念苦苦思索和反复推论的日子,怀念机房里计算机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怀念教室里的静谧。怀念学生,怀念在讲台上叱咤风云的感觉。怀念训导学生时的风度。怀念黑板,怀念将粉笔扔进盒时的弧线……”生命只有在属于自我的领域里,才能迸发火花,显示它存在的意义。在这层意义上,像肖济东这样的知识者,虽然开出租车,但他的人生价值依然在机房,在讲台,在数字与公式的空间。前者,虽然能使他解脱一时清贫,但不是他命运的归宿;后者,虽然经济清贫,却是他生命的根基。最后,他终于了悟:“无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要紧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属于你的事情。”从高人云、严航到肖济东,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从困惑——突围——回归的过程。
四、新世纪浪潮下的年轻一代
方方笔下的第四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当属近年来的新作《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自强和《惟妙惟肖的爱情》中的惟妙。
涂自强,这个出身在贫困偏远山区的孩子虽然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却并没有顺利走上“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贫困和艰辛始终与他如影随形,即便是工作了还洗不起一个热水澡,更不用说谈恋爱结婚了,那是他无法奢望的。他孝顺、淳朴、努力工作、从不抱怨生活,他的才能、勤奋、个人奋斗这些都具备了,还是跳不出命运的怪圈。他的悲伤不仅仅是个人的悲伤,而是一代人集体的悲伤。正如方方所说:“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才会让涂自强这样的年轻人处处不顺,事事艰难呢?在一个没有公平的时代,他的悲伤注定不只是个人悲伤”。
惟妙出生于城市的知识分子家庭,历史博士,大学教师;而双胞胎弟弟惟肖高中毕业,小车司机,两人外形相似,精神内涵却是南辕北辙。小说有意把两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处境做了对比:哥哥满腹才学,却解决不了家里的实际
问题,弟弟不爱读书,却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哥哥被妻子抛弃了,弟弟刚离婚转眼就娶了女明星;用5万元买来论文而拥有博士学位的成功企业家弟弟在大学的讲座人潮拥挤,而正儿八经的教授哥哥座下只有可怜的三个学生。就连一直以来坚守自我的老一代知识分子教授父亲禾呈也在表姐雪青的精神炫富与小儿子财富享乐的双重压力面前渐乱阵脚甚或日益举起投降的白旗。
这个看似到处是机会的最好的时代给予知识分子的其实只有两条路:要么放下良心顺应时代求得通达,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表姐雪青、惟肖等;要么坚守良知与自我与恶俗的时代相抗衡,最低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的结果即如表姐雪青所言,时代不会要求你跟它走,但它会无声无息地抛弃你淘汰你嘲讽你。
小说的结尾,互为同道心有悲哀的父亲给极为落寞的惟妙念了两句诗: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如果这就是有良知有操守的知识分子的终极命运,那么,中国读书人与中国社会自身的命运是不是更值得我们深思和警醒呢?正如方方所说:“说到底,大学的恶质化,加剧推动着这个社会的恶质化。所以我说,这篇小说其实只是我的一声叹息。因为一切都难以逆转。”
综上所述,方方客观而冷静地书写了四代知识分子的不同遭际,并从历史、时代、社会三个方面综合分析了其悲剧的原因,引人深思。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国广大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精英、国家的栋梁、人民的骄傲,也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全社会都要关心知识分子、尊重知识分子,营造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良好社会氛围。”在我们当今的时代,这一点尤其重要。
[1]李骞,曾军.世俗化时代的人文操守——方方访谈录[J].长江文艺,1998(1).
[2]卢欢.我的一声叹息——关于小说《惟妙惟肖的爱情》对话[N].长江商报,2014-8.
[3]习近平.知识分子要主动担当积极作为[N].新京报,2017-3-5.
[4]李俊国.在绝望中涅槃——方方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5]方方.乌泥湖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6]方方.祖父在父亲心中[M].合肥:黄山书社,2010.
[7]方方.方方自选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
[8]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9]方方.惟妙惟肖的爱情[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
湖南益阳广播电视大学)
本文系益阳市社科联课题“论市场经济对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解构与重塑——以方方、阎真小说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成果。
晏淑君(1977-),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