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村歉意
2017-11-25安昌河
文/安昌河
秦村歉意
文/安昌河
安昌河四川安县人。著有长篇小说《鸟人》《鼠人》 《我将不朽》 《羞耻帖》等。现在绵阳市安州区文化馆从事文学辅导和创作工作。
1
差不多已经晓得了原因,王多亮觉得还是有必要住上一夜,把情况再摸清楚一些。秦天成匆匆要走,去某个地方打一场必要的麻将,他说正好,你晚上帮我盯着点儿。到底不放心,秦天成在起飞前,又安排了他秘书小唐和事务部黄部长过来。
秦开泰还在睡,打着轻轻的鼾声。
“你看,多像个婴儿呀。”唐秘扑闪着长睫毛,低声感叹。
根据他们已经掌握的规律,秦开泰醒来大概还得个把钟头。问护士,说可能不止,早上会诊的时候调整了治疗方案。
黄部长和唐秘要陪王多亮去医院对面一家酒店,王多亮扭捏,说随便哪里整碗面条吃了就是。
早有几个人恭候在那里了,挨个自我介绍,都是秦天成的骨干心腹,敬酒的时候一个个都弓着身,态度诚恳,称王多亮是父母官。王多亮一再告诫自己,管住嘴,来这不是吃喝的。但是扛不住劝。好酒就是好酒,不上头,肚腹暖烘烘的,给人很幸福的感觉。唐秘递给王多亮一张房卡,问他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王多亮接过房卡看看又还给了唐秘,他晓得就是给个金铺银铺也不能去卧着。今天晚上很关键,他得跟秦开泰在一起。
秦开泰还没醒来。
黄部长陪王多亮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看材料,王多亮执意要送他下楼,回来见唐秘正在卸妆。一男一女两个陪护要借这机会去吃东西。“先把水果洗出来吧。”唐秘对着镜子,小心地护理长长的眼睫毛,瞥了王多亮一眼,“你实在不去酒店住,就只好躺里屋啰。”“我知道,我知道。”王多亮忙不迭地应声。
病房很大,里外三间。里间是秦开泰住的病房,很大,都可以跑马了。除病床外,还有两张硬铺板床和一个长条沙发。外间是会客厅,几个沙发,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下午秦天成介绍了,他有时候也在这里办公和会见客人。剩下的一间是卫生间,也很大,马跑不了,遛狗没问题。
男陪过来跟王多亮讲,水果洗好了,请他外头吃。
唐秘卸妆完毕,一身睡裙,翘着大白腿坐沙发上捧着个水果盘。女陪一边给她铺床,一边和她闲聊,“最近老忙吧,几时不见你来呢。”唐秘咬了一口果子,“这话不敢乱讲的,咋说几时不见我来呢?我不天天守这儿么?我生活就两点一线,公司——医院,医院——公司。”女陪赶紧道歉,“你看我,咋就不会说话了呢……”
屁股刚一挨沙发,瞌睡就上头了,眼皮老往一起碰。见唐秘注意到了自己,王多亮不好意思起来,“这酒哇,后吹还是强呐!”
男陪过来说秦开泰醒了。
唐秘正指挥女陪将一张面膜往脸上敷,侧耳听了听,叫她继续。
秦开泰眨巴着眼睛,瞅瞅这里,瞅瞅那里,像刚落地的小孩子,正在熟悉身处的这个环境。
“秦老太爷,认得我么?”王多亮手把床沿,俯身看着他。秦开泰的眼珠子落到了王多亮的脸上。“好好看看,认得我么?”王多亮整整衣裳,抓抓头发,“没认出来哇?也难怪,二十年了,我这是头回见你呢。”王多亮打了个哈哈,“王汉民你总晓得嘛,我是他的幺儿。你还在村里那阵,我在部队上……”
王多亮讲了半天,秦开泰的眼珠子始终没有移开他的脸。那样子,像是听得极其认真,又像是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去。王多亮有些撑不住了,不晓得接下来该讲还是不该讲,或者该往哪里讲。男陪就像看不下去了似的,过来跟他讲,“你一边歇会儿吧,”他指指旁边的沙发。王多亮觉得这就离开,似乎有些不合适。“他还在醒药,听不见。”男陪说。“会咋样闹?”王多亮希望能多了解了解。男陪抬起手腕看看表,“再等个把小时你就晓得了。”
2
两个小时过去了,秦开泰都还没开闹。王多亮坐不住了。前一个小时他困得要死。现在他清醒得要死,脑壳里清泉溪水一样淌着许许多多明亮清冷的想法。不是说刚刚经过专家会诊,调整了什么治疗方案么,是不是就此有起色了呢?是不是就此不再哭闹喊叫了呢?如果是的话,该咋个办?秦天成还会履行承诺么?
“咋个还不闹呢?”
男陪没听见,他睡着了。王多亮忍不住捅捅他。男陪迷瞪片刻,四下看看,很清静,叹口气,苦着脸,“老哥,啥事嘛,熬夜老火的话……”
“都三个多小时了……”
“咋个嘛。”
“你不说等个把小时他就要闹么?”
“不闹还不好么?”男陪搞清楚了王多亮的焦虑,瞪着他,“你啥心态哦。”
王多亮嘿嘿笑,“我来,就是专门看他咋个闹的,要不然,我这个时候还不在酒店里躺起?”
想想也是。男陪打了个哈欠,“你放心嘛,会闹的!”又打了个哈欠,嘴角扯得老长,眼睛一闭,继续睡去。
王多亮去了外间。唐秘松松垮垮趴在那儿耍手机,胸口敞得像礼堂,女陪在给她做按摩,背上拉链扯到了腰底。王多亮瞟了一眼,心口像被杵了一拳,赶紧退回病房。呆立片刻,感到下腹鼓胀异常,正要出去找厕所,秦开泰终于出声了。
他先是像尾巴被踩住了的猫一样,“嗷”了一声。接着“呛呛”地咳嗽几声,随即开始了呻唤,“哎哟,哎哟”,身子也蠕动起来。他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像他们事先跟王多亮讲的那样,秦开泰开始了哭叫,“莫这样嘛,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哇!”他举着两手,在眼前东遮西挡。就像谁在拿棍子捅他,戳他。“莫打了嘛,哎哟,哎哟……”他抱着脑袋,就像是为了躲避鞭子,一筋斗翻下床,连滚带爬钻到了床底下。
“看见没有,就是这个样子的!”男陪说。
“是哪个打你?”王多亮趴下身子,看着床底下蜷缩成一团的秦开泰。见有人看自己,秦开泰赶忙闭上眼睛,别过脸去。王多亮探长身子,抓住了秦开泰一点衣角,“秦老太爷,出来,我们好好摆谈摆谈。”秦开泰就像被火烫了一样,发出一声嘶叫,挣脱王多亮的抓扯,弓着身子,抱着双脚,头脑拼命往肚皮里紧缩。
“秦老太爷,我是王多亮,王汉民的幺儿,住在秦村阿弥寺的。阿弥寺晓得哇?下头是和尚坝,你们老家不是和尚坝边,挨着秦河的么?再过去个山梁子,就是三清观嘛……”
一见王多亮坐下了,秦开泰吓得就像炸毛了的野猪,轰一下蹦起来,脑袋撞在床上,嗵一声,接着是他撕心裂肺的惨叫,“莫打哦,打死人啰,哎哟,救命哦!”
“我说,你这样要不得,伤了他呢。”男陪不高兴了,上前用脚尖踢了下王多亮的屁股,“你隔远点哈,你把他整伤了,我们咋交票?”
唐秘过来了,脸上还盖着面膜。她把脸对着女陪,女陪拿个瓶往她脸上噗噗喷几下,她双手一边拍,一边低下身瞧,“嗨,老人家气力足呢,整出这大响声哈。”
“喊医生整一针么?”女陪盖上瓶盖,低声说,“叫得比哪回都厉害呢。”
“不急嘛,”唐秘啪啪地拍着脸,看看王多亮,一边往外走,一边讲,“看仔细哦,好好研究哈,看咋个整。嗨,我的耳机在哪里?”
是得好好研究下,不然,就等于白来了。
“秦老太爷,你安静下嘛,你听我讲嘛……”
秦开泰爬出床下,钻到了墙角边。
“我跟你讲,我是秦村的村长,你跟我讲,是哪个打的你,你把名字说出来,我来收拾他!”
“你还问个锤子呀,他要敢讲,或者他要晓得讲,早讲了!”男陪有些生气。
秦开泰抵在墙上,使劲蹬腿,像是要把自己楔进墙里,“莫打了嘛,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就那么歇斯底里地哀嚎,眼睛紧闭,双手挡在面前……简直就像被锄头棍棒逼进绝境里的落水狗。
王多亮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扯衣袖揩了一把,看着男陪,“他不讲,咋整呢?”
“咋整?只能由他乱叫呢。也不敢逼急了,他会撞墙的!”男陪就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摊摊手。
王多亮受不住了,感到下腹就要炸裂了,只得丢了秦开泰,夹着两腿,撮紧屁眼往卫生间跑。卫生间正被唐秘占着。正要去外头,一阵哗啦声,门开了,唐秘叼着烟,眯缝两眼,看着王多亮,“咋个?”她扯了耳机,“找到问题的关键没有?”
3
回到秦村,王多亮赶忙召集治安委员打枪眼、文书玻璃猴子和妇女委员白糖包开了个紧急会议——
“今天的会议议题很简单,谁伤害了秦开泰?”
都看着王多亮。
“事情是这样,三天前,我接到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说我姓唐,三爱集团公司董事长秦天成的事务秘书,董事长请你来爱城谈点要紧的事。”王多亮明显有些激动,尽管强作镇静,还是没办法克制声音发颤,“听清楚了么?三爱集团呀,秦天成呀!”
三个人眼珠子一下子都亮了,“秦天成”和他的“三爱集团”就像一道光,从脑门照透了他们。
秦天成是谁?土生土长的秦村人!爱河流域著名的富豪!名下的“三爱集团”有七八个子公司,房地产、教育、生物肥料、化工、农业开发、货运……每个公司都像个印钞机。他也好善乐施,捐钱铺公路、架桥梁、修学校、盖医院,帮贫困学生……但是,他从来没往老家花一个子儿。
王多亮刚当上村长那会儿,带了不少秦村特产,什么长田酒米、红壤土花生、腊蹄髈,专程去爱城拜访秦天成,秦天成根本就不见他,说时间安排不过来,东西也不肯收,说无功不受禄,收下就是“不要脸”。至于投资捐助的请求,答复干脆无情,“没有合适秦村的项目”。王多亮不甘心,三番五次向秦天成发出邀请,希望他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杳无音讯。
咋个回事呢?
“还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我看这龟儿子骨子里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打枪眼叹着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他风光到几时!”玻璃猴子发声冷笑。
王多亮觉得他们眼水不好,这也正是自己为什么被选上村长的原因吧。他暗中思忖,觉得事情肯定比想象的复杂。在处理复杂问题的时候,王多亮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就是站在问题的反面去看问题,再说通俗点儿,就是“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如果我是秦天成,秦村是生我养我的老家,我功成名就为什么不回来显摆显摆?光宗耀祖,造福桑梓,不是每个成功人士都乐意干的事情么?我为什么连脚板印都不愿意回来踏下一个?”思来想去,王多亮觉得,他多半是当年干下了什么丑事,没脸皮回来。或者,谁得罪他到骨子里去,他厌恶回来!
王多亮开始了暗中调查。
王多亮以为能在村子里找到秦天成小时候的玩伴,一个都没有。众口一词,“那家伙怪毬的很,又臭又脏,谁跟他耍呢?”找到他的小学同学,众口一词,“那家伙怪毬得很,喊他装聋子,问他装哑巴。”问干过啥坏事丑事没有,都摇头。十五岁,秦天成考上了土镇,之后考上了爱城。从此,他就像个过客,逢年过节,在秦村短暂停留一天两天。他不跟人往来,不跟人打招呼,喊他也不应声,他的两眼,不是看着脚尖,就是看着天空,秦村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二十年前,秦天成的爸爸秦开泰也离开了秦村。离开的时候,据说连门都没锁——现在想一想,这是抛家弃业的表现啊。院墙被风吹倒了,没人回来。房梁被雨朽垮了,没人回来。最后他们家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破的没破的都被人拿走了,房上的瓦也被揭走了,檩子椽子成了放牛娃的烤火柴,还没人回来。最后,一场暴雨,他们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上头很快就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始终没人回来。他们决计是不要这个家了,不要秦村了。
啥原因?
有人得罪了他们!他们厌恶得罪他们的人,他们厌恶秦村。谁得罪了他们?根据王多亮的调查,是整个秦村的人!
——他王多亮也有份!
人类能够持续前进,创造一个又一个伟大和辉煌,绝不是光凭记忆和科技,而是宽容!如果这个社会不宽容,如果大家和你一样狭隘和偏激,一样记恨旧事怨恨历史,一样厌恶你们,那么,你这个爱河流域的大富豪哪里来的?
“我到爱城后,秦天成专门到车站接的我。我当然要先关心一下他的爸爸,秦老太爷身体好啊?秦天成说我这就带你去医院看他。我说住院啦?啥病呢?秦天成说啥病还具体搞不清楚,很凶!”
王多亮接着讲,到了医院,秦天成首先把他介绍给了秦开泰的主治医生,不是一个,是三个,都是留过洋的博士。他们讲,秦天成每年都会带他爸爸来做体检,老人家各项指标都不错,就算有点毛病,也都是年纪大的人该有的,属于功能减退引起的器质性疾病,在可控范围。但就在三个月前,秦开泰的情况突然糟糕起来,不分时间地点,毫无征兆地就吆喝、惨叫、嚎啕大哭。初步诊断是老年痴呆症。经过一阵子的治疗,病情并没有得到控制,情况越来越糟糕,哭喊惨叫的动静越来越大,而且还往墙角里藏,往床底下藏……
“他们的诊断是他患了‘被迫害妄想症’。”一听秦天成的语气,就晓得他对这三个医生明显不满,“我认为他现在的症状是‘被迫害后遗症’!我小时候见过他怎么被批斗,我也见过他身上的那些累累伤痕……”秦天成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他克制住情绪,吁叹一声,“他从来不跟我谈论往事,我问他也不讲。从他紧闭的嘴巴和沉默的神情,我就知道,那些批斗只是小事,他受过的折磨和痛苦远非我所想象。否则的话,为什么他都垂老成那个样子了,还如此恐惧呢?”
“谁说不是呢?”三个医生深有感触。
“请你来的目的——”秦天成握住王多亮的手,“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投资秦村么?捐助秦村么?如果你能搞清楚究竟是谁伤害了他,将那个恶毒的可怕的影子从他的脑子里清除出去,让他可以安静地闭上嘴巴安详地闭上眼睛,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
4
谁伤害了秦开泰?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就连白糖包这个外头嫁过来的都晓得些根底,“听说你们当年把人家整得很惨啊,说有个妇女还喂他月经血呢!”
打枪眼的脸一下红了,垂下脑袋装烟。
“你就是把人家打一顿嘛,也不能拿那东西去侮辱呀!”白糖包还在提说。
玻璃猴子戳了她一下。
“咋个?”白糖包细眼一瞪,“还说不得啊?说不定秦开泰躲的、怕的,就是那个妇女呢!”
“说得,有啥说不得。”打枪眼压实烟锅里的烟丝,叼上烟袋嘴,划着火柴,吧嗒吧嗒吸两口。因为斜视,打枪眼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在瞄准。他瞄准了白糖包,“那个妇女是我妈,要是没死,我把她背爱城去,去下跪磕头!可是现在……总不能铲坟鞭尸嘛!”他瞄准了王多亮。
“那是形势所逼,也是认识所限,那时候整他,是进步的表现,是积极的表现……”玻璃猴子也看着王多亮,“那时候谁不整人呢?都在整。我记得,我们一帮小娃娃,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喊口号嘛。你不是还带领我们打过他的埋伏么?他拣狗粪,我们躲在坎上,你吆喝一声冲哇,我们就一起投土坷垃!”
“你记错了。”王多亮说。
“我咋会记错呢?我们投的是土坷垃,也不晓得哪个龟儿子投的是石头,把人家脑壳打破了,血淌了一地……”打枪眼的记忆力不会错,说那是个夏天,下午放学。
“我真是不记得了。”王多亮尴尬地笑笑。
“凭啥整人家呢?”白糖包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咋个总是整人家呢?”
王多亮解释说,因为形势需要。秦开泰祖上是地主,到了他那一辈,虽然不剩几亩田土,但是地主这个名分还是得背着。就像老天爷故意安排似的,几乎每个村子,都会有个瓜娃子,有个不学好的女人,有个石匠,有个会看水碗的神婆子,有个捉蛇的,有个扯谎诳白的,有个满腔正义的……当然,如果少了个坏蛋,那就不是标配。谁是坏蛋,秦开泰就是坏蛋。他虽然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也不是个偷摸的人,更没跟谁吵过闹过——他也不敢,但他在那个时候就是个坏蛋,是条条款款规定出来的。那时候每个村子都在开展运动,只要有运动,就会有批斗会,只要有批斗会,就得有人上台子去挨斗!矮子里挑高个,挑来拣去,就他合适。所以,他就必须上台子去挨起。运动得有个运动的样子,批斗也得有个批斗的规矩,所以,他就必须交代问题、挨耳矢、跪瓦渣子、吊鸭儿凫水……因为这一切,都是运动和批斗会的标配!
“照你这样讲,人人都有份,又哪去找伤害他的人呢?”白糖包看看他们三个,“总不能把全村人都叫到他病床跟前吧?”
“矮子里头挑高个嘛。”玻璃猴子说。
打枪眼瞄准了王多亮,“总有个领头的嘛!”
王多亮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糊涂鬼了,原来都在装呀!”
“只怕难整啊。”玻璃猴子嘬嘬牙花子。
“难整也得整呀。”王多亮叹口气。
“你下得了手么?”打枪眼在桌腿上重重地敲着烟锅。
“说啥黑话嘛?”白糖包不高兴了。
“难整也得整!下不了手也得下!”说完这话,王多亮瞟了一眼白糖包,“哪个伤害秦开泰最厉害呢?”他拿指头敲敲桌子,“这其实不是个问题,因为你们都在装糊涂!”白糖包刚要申辩,王多亮再点点桌子,“我知道你没有装,你是外村人。”他瞟了打枪眼和玻璃猴子一眼,“秦天成咋个会不知道呢?他之所以不明讲,是在考验我们这个班子的能力,看我们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如何面对他们,如何面对历史!”王多亮身子往后一仰,看着白糖包,“黄全奎!”他倏地坐直,指头点点桌子,“就是他,秦开泰怕他怕得要命!”
白糖包牙疼似的吸口凉气,“谁不怕呀?”
5
根据紧急会议安排,玻璃猴子和打枪眼先去打前站。玻璃猴子和打枪眼有些打怵,一定要叫上白糖包,说人多嘴多,你一言我一语也容易把事情讲清楚。王多亮说不行,白糖包另有安排。都看着他,等他讲啥安排。王多亮不愿透露,只说一切都按照他谋划的来,绝对可以啃下这个硬骨头。都半信半疑。打枪眼表现得很糟糕,就像腿肚子转筋了似的一脸别扭,嗫嗫嚅嚅地说只怕说不了两句就会被撵出来,搞不好还会挨上两耳矢。
“你们在怕啥呢?在畏惧啥呢?”王多亮发火了,拍着桌子,“不把事情讲清楚,你们打这个前站就等于是打狗屁!”
事后王多亮心想,也难怪玻璃猴子和打枪眼发憷,就像白糖包说的那样,整个秦村,谁不怕黄全奎呢?
黄全奎,秦村第一代领导人。要论他的丰功伟绩,那是要讲一阵子的。
曾经远近有名的秦村果园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小地名叫老棺山,他带领全村青年男女吃住在棺山上,扒坟堆,填沟壑,炸乱石,修水渠,挖水池,用了三年时间,给秦村新增八百多亩土地,当时被誉为“新大寨”、“花果山”,远近的人都来参观,是一面了不起的红旗。还有秦村通往土镇的公路,那是他带领全村群众,历时十年,用钢钎和锄头硬劈出来的。再说叫秦村至今都不为干旱忧愁的秦河水库、三河弯水库、长梁子水库,也是在他手上修建起的。这些功劳,他从来不挂嘴上,每有人谈起,他赶忙摆手,“那都是上级英明领导、群众齐心协力的结果啊!我算什么?”随即嗤鼻一声,表明自己根本不值一提。
再说黄全奎的公正、无私和严明,那更是远近有名。奖状奖牌还摆在那儿呢。自从黄全奎担任秦村领导,秦村组织一直是土镇和爱城的“三好班子”、“四好班子”、“五好班子”、“先进集体”。而他自己,理所当然的是“先进个人”、“劳动模范”、“优秀干部”。上头给的奖励,他从来不沾一分一毫,全拿出来交给集体。找他办事谁要敢塞给他点好处,他的口水耳矢立马就来了,说你在侮辱他。遇到处理纠纷和矛盾,他一碗水端平,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毫不含糊。遇到利益好处,他总是把别人往前推,而他自己呢,躲得远远儿的。
在黄全奎领导下的秦村,人们不敢搬弄是非,也没有打捶闹架的,至于偷盗之徒,那早就绝迹了。
因为年岁大了,黄全奎不再担任领导,但他总是放心不下村子里的事儿,喜欢在继任者面前指指点点。因为他的威信在那儿,也都只好忍着。继任者们谁也不如他清廉,不是在吃喝上头犯错,就是在经济上头出问题,或者在男女方面拎不清……这叫黄全奎难以忍受,他组织群众,直接就把他们撸掉了。
——直到他遇到苏村长。
苏村长是秦村第二代领导人,退伍军人,在部队立过功,受过嘉奖,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很有当年黄全奎那种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风范。所以,黄全奎对于他还是很满意的。但是苏村长却并不怎么尊重黄全奎,有时候碰面了,连招呼也不跟他打。黄全奎曾经放出过话,说苏村长虽然表现不错,但是跟人民群众的要求还有点距离,而且,他也准备找个时机,好好教育教育他。
机会来了。苏村长刚忙完村上的一个啥事,觉得大家都很辛苦,要犒劳他们。饭菜刚一上桌,酒都没倒进杯子里,黄全奎就来掀桌子了,说干部就不该在一起吃吃喝喝,叫群众见了该作何感想?苏村长骂他“狗拿耗子”,他说他是老干部,有权力和责任进行监督。争吵一阵,苏村长懒得再开口,直接下手。一个老人,哪里经得住呢?黄全奎在医院里躺了半年。
处理这事情的时候,爱城和土镇有关部门都来了。黄全奎的三个儿子提出了一大笔赔偿。苏村长也答应,当即就签了字。黄全奎却把赔偿协议几把撕了。大家都惊呆了。黄全奎说,如果我接受了赔偿,就成讹人了,我只是行使我的权力,一个老干部的权力,“不过——”他闭上眼睛,“我保证今后再也不过问了,我老了。”
这件事情对他几个儿子的刺激很大。刺激最大的还有苏村长,他当即就辞了职。“谁来当秦村村长?”上头决定公选。王多亮报了名。拼到最后,只剩下了王多亮和另外一个,此人是个杀猪匠,有点儿势在必得的样子。
黄全奎不光没有参加扩大会议,也没参加动员会。他站得远远的,似乎真的不再过问村子里的事。当时的形势对王多亮很不利,根据他的估摸,杀猪匠的票数肯定远远高过自己,所以演讲的时候受情绪影响,一点都没发挥好。该是群众提问了。第一个拿到话筒的,竟然是黄全奎。
“你是不是许诺给每个投你票的人五斤猪肉?”黄全奎问。
杀猪匠当然矢口否认。
“那这是什么东西?”黄全奎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摔在主席台上,袋子破了,是两个大蹄髈,“这是谁搁我门前的?”
杀猪匠的脸就像涂了猪血。
“我都说了不过问村里的事,”黄全奎很气愤,“你咋这样糟践我呢?”说完,甩手而去。
王多亮全票当选。在发表当选感言的时候,王多亮数次讲到黄全奎,感谢他在秦村建设中所做出的贡献,为秦村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表示自己将会以他为榜样,学习他的清正廉洁和勤劳奋进,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把秦村利益放在第一位,克服困难,奋发图强,想法设法让大家富起来!
6
玻璃猴子和打枪眼回来了,他们显得有些轻松,说已经把事情跟黄全奎讲清楚了,意料中的情况没有出现,他听得很认真,不过整个过程他从没吱声。至于神情么,很冷静,就像他们讲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多亮顿时觉得情况不妙了。黄全奎是个急性子,这是秦村人都知道的事。黄全奎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也是秦村人都知道的事。他咋表现得这么冷静呢?这不是好事。在王多亮的意料中,黄全奎是不等他们讲完,就要发火的,就要暴跳如雷的……
不管咋说,该自己出面了。
尽管黄全奎一再声明不再过问村里的事情,王多亮还是喜欢往他那里跑,就一些村里的大事小事跟他报告,希望得到他的意见。起初黄全奎还是坚持自己“不问世事”的态度,但是随着王多亮去的次数多了,而且看起来确实不是玩虚的,后来也会给他一点意见。不过,王多亮仔细斟酌了一下,这些意见一点都不符合当下这个时代,如果实施起来,绝对是要出问题的。比如,黄全奎建议他将全村的人集中起来搞一次“鉴别”,哪些人懒散,哪些人好耍牌贪杯,哪些人乱搞男女关系,哪些人对父母不够孝顺……然后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办学习班,实在不听话的或者太过分的,就关起来。他还建议王多亮搞个巡查制度,组织几个正派的干部,专门挑拣睡觉时间去查那些生活作风不好的男女,遇到情况就捉起来,“只消批斗几次,秦村的风貌肯定会大为改观。”
黄全奎对王多亮是寄予厚望的。他跺着脚地跟王多亮讲,现在的秦村早已不再是过去的秦村了,已经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家伙,再不想办法收拾收拾,整治整治,就彻底完蛋了!如此动情,怎能不叫王多亮感动呢?可是,怎么收拾?怎么整治?他要黄全奎拿出个方案,最好能立竿见影的,开个好头。
思考两天,黄全奎拿出了方案,看起来还真不错。
在秦村,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有庙会。初一是阿弥寺,十五是三清观。这两个庙观原来都有几重大殿,全被黄全奎拆了。木料拆去盖了大礼堂和学校,石料拆去用于修建水渠。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光景,大家开始集资进行重建,一些外村的人也参与了进来。那会儿黄全奎说话还算点儿数,竭力抵制,起了点儿效果。但是随着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呼声越来越高,而他的影响逐渐消弱,终于再没人听他的。有一回他去阻挡拉材料的车子,还被人掀翻在冬水田里。他不服,跑土镇和爱城去告状,开始人家还劝劝他,叫他歇歇气,说那是群众自发行为,谁也没办法去阻拦,见他还不依不饶,就干脆不再理会他了。
尤其最近十年,庙观的重建力度很大,阿弥寺修起了两重大殿,三清观修起了三重。一到初一十五,远近的人都来,组织起了跳舞队、歌唱队,买了大喇叭,还成立了伙食团,大家凑份子,有酒有肉,吃吃喝喝,唱唱跳跳,许愿的许愿,烧香的烧香,谈恋爱的谈恋爱,讲买卖的讲买卖……把个庙会办得就像集市,热闹得不得了。
黄全奎说,那只是表面。暗地里其实他们在乱搞男女关系,在办封建迷信,在整攀比享乐,在好逸恶劳。这个说法,王多亮是不同意的。但接下来黄全奎的一番话打动了他。“我想通了,既然拆除不了庙观,也阻拦不了他们进那个门槛,为啥不想办法占领他们的精神高地呢?精神首先来自于宣传。我们应该拿些报纸在里头去读,拿些道德在里头去讲,拿些思想在里头去贯彻……”王多亮觉得这个建议很好,立即将秦村干部召集起来,按照黄全奎的建议积极行动起来,他亲自带头,初一在阿弥寺读报纸、讲法律,十五在三清观宣传政策思想。起先大家还觉得新鲜,慢慢就烦了——
就连王多亮那八十多岁的老娘,也跟他发起了火,“你少听黄全奎的,他瞎折腾了一辈子,还要来日弄你,你脑壳里装的是猪膘啊!”
干部们撤离了庙观,黄全奎却进去了。每到初一十五,他都会拿着一叠报纸,占据庙观一个清静的角落,大声朗读。他读得很流利,大家都惊叹他的眼力,都这把年纪了,咋还这么好呢?到底是干部出身呀!
王多亮刚走到黄全奎门口的田坝里,就看见他了。他正担着两桶陈尿出门去田埂上淋菜。说是担,其实更像是背,手里还拄着根拐杖,没走几步就不得不歇下来,像是被勒住了喉咙,呼哧呼哧直喘。再起身就困难了,得挣,就像拉不出屎来般挣得哼哼地呻唤。
王多亮赶忙上前替下那担老陈尿,兑水淋那些菜。
黄全奎站在一旁,拄着拐杖。他的衣裳脏兮兮的。这都啥月份,竟然穿着件袄子,胸襟两片油光光地,腰间捆了条不晓得从哪里拣的女士腰带,很大很亮的扣环。
“种的时候口水子都不会来吐一泡,吃的时候拎起筐子都来了。”黄全奎苦笑几声。他说的当然是他的儿子和儿媳。黄全奎的三个儿子连同他们的老婆和儿女,没一个待见他。老大娶了老婆第三天就闹着和他分家另过了,老二连三天都等不急,结婚当晚就吵着要和他分家。和黄全奎生活时间最长的是老三,老三是个瘸子,小时候腿杆摔断了,黄全奎忙村上的水渠修建,没时间带他去土镇,只得由赤脚医生处理,结果骨头接歪了……老三之所以跟黄全奎生活时间长,据他说,是因为他爸爸怕他结了婚就分家,就一直不肯出钱。这一点,王多亮在白糖包那里得到了验证。
两年前,黄全奎找到王多亮,先叹气半天,才万分为难地讲,要他帮忙去处理一下家务矛盾。“我手里处理的家庭矛盾不知道有多少,大都是儿女不赡养父母,如今这事儿也摊上我了。”黄全奎心酸,眼里泛光,面上却还故作笑容,“你也晓得,我不是个懒人,只是实在做不动了啊!”
别说王多亮,整个秦村的人谁不晓得?和老三分家后,黄全奎一个人单过,耕田耙地全是他,人老脾性硬,遇事儿从来不求人,只是年老手脚慢,不管多起早贪黑,也总是误季节,所以庄稼也长得难看,时常被人笑话。好在他每个月能够拿到一点退休工资和补贴,要不然,他的生活真不知道会有多糟糕。
王多亮将黄全奎的三个儿子召集起来,要解决他的吃粮问题。结果这个家庭会议成了黄全奎的批斗会。先是老大开炮,说当年参军三年都验上了,结果硬被他卡住,将指标让给了别人。“否则,”老大说,“我最起码现在也是个校官!未必然我连曹家那个天天拉稀的瓜娃子都不如么?”接着是老二开炮,说的是土镇政府招八大员的事,他接连几回都榜上有名,还都到政府去上了几天班,硬被他给喊回来,说是避嫌。老三根本不讲,只是一个劲地冷笑。黄全奎表现得出奇好,始终不吱声,埋着脑袋,接受所有的批评,其实他也无力声辩。最后,他呻唤着讲,“我老了呀,我实在做不动了呀,我不想死在犁沟里呀……”那悲哀的声调,王多亮听了都想抹眼泪。
淋完那些菜,王多亮担起空桶,跟在黄全奎身后,去了他的家。
7
黄全奎原来还是有个大宅子的,品字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分家的时候,老大分了东厢房,老二分了西厢房,老三和黄全奎住正房。二十年前,老大跑运输挣了些钱,在外头新修了栋楼房,搬家的时候把东厢房拆了。随后,老二搞木材加工,也在外头新修了栋楼房,搬家的时候把西厢房拆了。老三结婚后,尽管没钱,还是在老婆娘家人的支持下,在外头修了几间砖瓦房,搬家的时候,硬拆掉了属于自己名下的那两间正房……
“他们哪里是在拆房子啊,分明就是拆黄全奎的颜面,拆他的台!”大家都这么议论。
多大的一院房子,现今只剩下了这么一间,孤孤单单地耸在那儿,风吹雨淋,墙体剥蚀得不像个样子,檐口的檩子和椽子也都朽了,因为漏雨,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酺苔,散发着一股子腐烂霉臭。
“这房子你不能再住了,得赶在雨季到来前搬出来啊。”王多亮屋里屋外看了看,忧心忡忡。
黄全奎扯掉那条女士腰带,脱掉袄子,取下挂在蚊帐杆子上的那件灰咔叽“干部装”换上。在他的上衣兜里,别着两支钢笔。他低头沾了点口水,揩了揩银光闪闪的笔帽,整整衣襟,去洗了手,抹干净手上的水,拿起桌上的一叠报纸,递给王多亮,“你帮我读读。”他戴上老花镜,指着上头的一篇社论,“这一篇,有些地方我看不真。”
王多亮看着他。
“后天就是初一了。这回的学习会,我就给他们读读这一篇,《让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四季如春’》。”黄全奎去端了两条板凳,搬到院子里,请王多亮坐下,再递给他一个茶缸子,“晓得你要来,专门给你泡的。”
正口渴,王多亮大大地喝了几口。黄全奎见他喝得畅快,很高兴,赶忙去拎了水瓶来给他续上。王多亮展开报纸,浏览了一下那篇社论,清清嗓子,开始读起来——
“总书记指出,‘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强、美、富’,不仅是经济发展,环境优美,物质富足,还是文化底蕴深厚,道德高尚,精神富有……”
黄全奎端正地坐着,双膝并在一起,双手抱在肚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左耳稍微偏向王多亮,不时点点头。
社论倒不长,王多亮很快就读完了。
“你再把那一段给我读读吧,‘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离不开农民们自身的努力……’就这段。”黄全奎说。
王多亮找到他说的那一段,为了叫他听得清楚点儿,提高了声音,“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离不开农民们自身的努力。现如今,为了加快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的步伐,农民们应在国家的感召下,配合政策,发挥优势,搞好村里的文化,不断创新,与时俱进;还要不断地提高自身的文化素养和觉悟……”
“还有‘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这段,我再加深点印象。”
王多亮找到那一段,进行了重读。如此三番五次,王多亮始终保持着充足的耐心和饱满的热情。这叫黄全奎很满意,“今天晚上我再温习温习,后天的学习会上,我都可以背了。”他收起报纸,往茶缸子里续了些水,“你要是以后有时间,多来给我读读就好了,我就可以去传达了。”
王多亮捧着茶缸,他不想再喝水了,他想说事,可是,怎么开口呢?怎么跟他讲呢?
黄全奎看着他,叹口气,“开腔嘛!”
“好吧。”王多亮抬起眼睛,看着黄全奎,“我想呢,他们已经把情况跟你讲清楚了——”
“没讲清楚。”黄全奎翘起二郎腿,抱着膝盖,“你再讲一遍?”
王多亮点点头,“好嘛。”于是,他讲起来。他是从秦村的现状开始讲的。说秦村现在各方面的情况,不管是村级经济还是人均纯收入,在土镇三十多个村子里面,都是排在末尾的。按照土镇领导干部讲的,“秦村得了僵死病”。领导干部还说,“秦村是抱着金娃娃哭穷”。
“你总该明白这话啥意思吧?”王多亮问。
“接着讲嘛。”
其实有啥讲的呢?他啥情况不清楚呢?干脆也懒得再绕弯子了,直话直说吧,“凭我们自己的力量,要想改变秦村的面貌,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取外资!上面干部说我们抱着金娃娃哭穷的意思很明白,你也应该明白。金娃娃是谁?就是从咱们村子走出去的秦天成!他每年对外的捐款没有一个亿,也有五千万,只消有那么一点零头落在我们秦村,我们村的面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为了获得他的支持,我就差没给他下跪作揖了!但是他不感冒,冷冰冰,那样子就像把钱拿去打水漂,也不给秦村一文。为啥?这一番话,王多亮说得急,被话拉了喉咙,咳嗽起来。喝口水,润润喉咙,看着黄全奎,重复了刚才的问话,“为什么?”
“你讲嘛!”黄全奎说。
“求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动静。现在有了,他求上我了。”此处是关键。王多亮将自己到爱城的所见所闻尤其是秦开泰在病房的情形,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讲的时候,眼睛一直没离开黄全奎的脸,要看清他的表情变化。到底是老家伙,黄全奎的脸上浮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神情可真像打枪眼和玻璃猴子说的,“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么,是哪个叫他那么害怕呢?”王多亮搁下茶缸。
黄全奎摸摸口袋,要起身进屋。王多亮晓得他去找烟,赶忙掏出来,“我这有。”他递给黄全奎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打着火机,递到黄全奎跟前,黄全奎双手捧着,照燃火。
王多亮吸了一口,喷股烟雾,看着黄全奎,“秦开泰好像比你大几岁吧?他的情况你总该清楚?”
“他有啥情况呢?他都是些坏情况!”黄全奎捏着烟的手在抖,老半天凑不到嘴皮子上,凑上了又没气力吸似的,鼻子里直哼哼。
“根据我们的了解,他是在怕你呀!”为了缓和这话的力度,王多亮打了两个哈哈。
“怕我,他哪里会怕我呢?”黄全奎哼哼几声。
“咋整呢?”王多亮接连吸了几口烟,苦笑着看着黄全奎,“这事儿咋整呢?”黄全奎根本就不看王多亮,捏着烟,似笑非笑地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情。“咋整呢?”王多亮呻唤一声,抓抓脑袋,“我想我已经把话讲明白了呀。”他挪了一下板凳,要挨黄全奎近一点,“我晓得,你肯定在想,事情都过去了,多讲无益,可是,这涉及到我们村子的发展呀!你不一直关心村里的发展么?你不也一直想要改善村里的状况么?”王多亮叹口气,拍了一下膝盖,“你现在咋就这么无动于衷呢?”
“你想要我咋样?”黄全奎终于扭脸看着他了。
“秦天成想要知道是谁让他爸爸怕成那样的。以前怕得不敢在秦村呆,不敢回秦村,现在怕得天天往墙角里躲,往床底下藏。他想要知道,那个人都使了啥子手段,叫他爸爸怕成那样……”
黄全奎拿不稳烟,掉在地上。王多亮拾起来,递给他。黄全奎望了王多亮一眼,眼神终于流露出了惊恐。王多亮突然不敢和他对视了,将烟蒂撮嘴巴上,狠狠吸两口,在眼前形成一道烟障。黄全奎就那么把烟捏在手上,像在思考。烟燃得很快,就要烧到手指了。王多亮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黄全奎将烟蒂丢地上,踏上一只脚,使劲蹭了蹭,“还有啥?”
“要你去跟他道个歉。”王多亮还递着那支烟。
“你啊!叫我说你啥好呢?”黄全奎叹口气,一手推开那支烟,冷眼看着王多亮,“你就不觉得这事情你办得他妈的糊涂么?”
“你请讲明!”王多亮收起那支烟。
“你咋能这么没原则呢?”黄全奎那浑浊的眼珠子在王多亮脸上滚来滚去,涂了厚厚一层轻蔑,“为了钱,你可以让他们把黑的说成白的?为了钱,你能允许他们想怎么就怎么?”他扶着板凳站起来,看着眼皮子底下的王多亮,嗓门突然大起来,“我是开过他的批斗会,但那是报请上头同意的,是出了文件的。你要我去跟他们道歉?可以,你把上头的文件拿来!就像当年那样。上头的文件要我道歉,我马上服从组织要求,把脑壳磕烂都没问题!”
王多亮噎住了。
“我当年搞的一切工作,都是有政策依据的。说到底,上头喊咋个整就咋个整,说咋个运动就咋个运动。”黄全奎慢慢恢复了平静,怜惜地看着王多亮,“王多亮啊王多亮,我晓得你为秦村的发展忧心、焦急。但干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原则啊,不能因为人家有钱,说啥就是啥!”
“你始终在讲上头上头,始终在强调原则原则,好嘛,”王多亮站起来,无形中摆出了和黄全奎对峙的气势,“那么我问你——上头喊你把他吊鸭儿凫水了?上头喊你深更半夜把他整去刨老坟吗?上头喊你把他整得半死吗?政策让你整他叼死人骨头吗?政策让你整他跪瓦渣子吗?政策让你整他喝大粪吗?”王多亮指着黄全奎的鼻子,浑身不由得哆嗦起来,“以前我都不晓得这些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多有原则的老同志,是个多么值得尊敬的老领导,谁能想到——这些事情哪里是人干得出来的啊!”
“我还保过他呢。”黄全奎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王多亮,“有人要把他打成反革命,我就没同意……”
“你恨不得整死他,你会不同意?”王多亮冷笑道。
“我是没同意嘛。打成反革命了就要弄去坐班房,搞不好还要把命戳脱呢。”
“你是担心他走了你没地方落棍棒落巴掌对不对?”
“你想咋个嘛?你找个棍子来打死我嘛。找把刀来砍死我嘛。你来嘛。整死我来给你的有钱人报仇出气嘛!”黄全奎跺着脚,眼神里散射着愤怒和挑衅,他的假牙掉地上了,说话漏风,嘶嘶地像是吹气,那样子叫王多亮想到了被激怒的蛇,“你有出息了!有出息你就把大家喊起来开我的批斗会嘛!来嘛!批我嘛!斗我嘛!来把我整死嘛!”
8
回到家里,王多亮闷声不响的样子引起了婆娘的注意,她的过分关心惹得王多亮冒了火。他需要安安静静呆一会儿,虽然已经都计划好了,但是根据和黄全奎的接触情况来看,事情恐怕会变得比预料的还糟糕。
老娘听到了王多亮训斥婆娘的声音,长声夭夭地叫他。老娘半边身子不来劲已经一年多了,一直躺床上,婆娘照顾得细心,老娘非但没长褥疮,还长了肉,只是脑子没以前好使,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王多亮坐在床沿上,握着老娘的手,老娘先抹了几把眼泪,然后开始抱怨他,说他不该吼婆娘,问他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婆娘,贤惠,孝顺,“你成天在外头忙公事,田里地里,她可是给你荒了半棵苗子?”
老娘的这番话证明她此刻的脑子是很清醒的。真是太好了。王多亮要跟老娘谈谈黄全奎和秦开泰。
“那两个人呀,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叫王多亮吃了一惊。
“秦开泰咋个会不是好东西呢?”
“他要是啥好东西,咋个会被整那么凶呢?”老娘的话题又转到了王多亮对待他婆娘的态度上了,“一个人,你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对你好。人家对你那么好,你还嫌弃,会伤人家心的。人怕伤心,树怕伤皮……”
“你说秦开泰被整那么凶,是为啥嘛?”王多亮打断老娘的话。今天晚上,他只关心黄全奎和秦开泰。
“我还是不讲啰。”老娘叹口气,“我们都老了,都是快死了的人了,咋个还说人长短、论人是非呢?我妈说得好,人老了,就该歇性住嘴……”
王多亮晓得,老娘的清醒劲已经过了,糊涂开始上头。他给老娘掖好被子,出去跟婆娘说这两天正在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事情很复杂,很麻烦,自己一着急,就容易上火。婆娘很大度,笑笑说没啥,还将一盒烟塞他口袋里,问打火机还有气没有,将他送到门口。
王多亮在白糖包家院墙外头吸了两支烟,想好了该咋跟她和她男人讲的话,这才敲门。
白糖包让王多亮先和她男人拉呱一阵,她去整了几个菜,拖出一件啤酒,“就晓得你会来。”白糖包布好杯子和筷子,招呼王多亮上座。
晓得这两口子都是率直人,也懒得绕弯子。王多亮将自己和黄全奎交谈的过程以及结果都跟他们讲了,然后倒满一杯酒,端起来,敬向白糖包的男人,“现在,是你婆娘出马的时候了!”
白糖包的男人点点头。
“你要理解啊!”王多亮仰脖子一口,将那杯酒倒进喉咙。
白糖包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两人一起端起杯子,一起喝了那杯酒。“该咋整你就去咋整!”男人舔舔嘴角的啤酒沫子,“我是放心你的!”
“说说你的安排吧。”白糖包看着王多亮。
“你明天一大早去见见老三。”王多亮从地上拿起啤酒瓶,往桌子上一墩,“现在我们只有动他了。”
白糖包的男人点点头,看着他的女人,“是啊,他是黄全奎的软肋呀!”
“既然这样,还是今天晚上就去见他吧。”白糖包站起来,“你们两个喝着,我去摆明道理就回来!”
“急不在这一时呀。”她男人说。
“咋不急呀。”白糖包进里屋去换了套衣裳,急急忙忙往外走,“要是秦开泰等不及死了咋办呢?”
“你觉得她摆得平么?”白糖包的男人把杯子推到一边,拿起啤酒,向王多亮比了比。
“应该没问题吧。”王多亮说。
白糖包的男人对着瓶嘴喝了一口啤酒,打了声嗝,“我婆娘去搞定老三,老三去搞定黄全奎……鸡吃虫,虫钻棒,棒打虎,虎吃鸡。呃,还是你厉害,一物降一物!”
王多亮设想的就是如此。
黄全奎偏爱他家老三光是从他起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老大叫黄平,老二叫黄亮,老三的名字叫黄定国。老大只读了个小学,老二初中才读一年就被喊回来参加劳动。但是老三呢,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他自己都不想读了,黄全奎还劝他继续留在学校里。在跟三个儿子吵架的时候,那是也有区分的。黄全奎骂老大老二“野物”、“杂种”、“短命夭寿长不大的”,落在老三身上的骂词仅仅只是“混蛋”、“狗东西”。据说黄全奎曾经跟土镇的领导不止一次地提出过,要把老三擩到政府里去工作,领导也答应了,只是因为他有个残疾,不晓得该往哪个地方安插,所以一直耽搁着。
如果说黄全奎这辈子真干了件以权谋私的事,那一定是安排老三当民办教师。其实晓得底细的都知道这事儿挺公正。本来老三是直接就可以上讲台的,但是为了“端平一碗水”,黄全奎请了教育局的人来,贴了告示,将那些准备上讲台的人都请到一起,进行答卷考试。老三考第一。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说闲话,说黄全奎给他家老三透了题……
可能黄全奎真是给老三透了题。在爱城民办教师培训班上,老三竟然把“抓阄”念成了“抓龟”,把“同仇敌忾”读成了“同仇敌气”,因此落了个绰号叫“黄龟气”。大家都取笑他,唯独有个姑娘非但从来不,还训斥大家过分了。这个姑娘胖乎乎的,大家都叫她白糖包,来自五道河,爱笑,跟谁都和和气气。白糖包给了老三很多帮助,见他腿脚不便,就去帮他打饭,他性格孤僻,自卑心强,不合群,就主动跟他交谈,陪他散步,给他阅读……老三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好姑娘的垂青。
一个回到五道河,一个回到秦村,但是两人的心却从来没分开过,三天两头书信。过了差不多一年,谈到婚嫁问题了。白糖包来到秦村,见了黄全奎,谈了三点。第一点,她和老三相爱了,该结婚了。第二点,如果要她嫁到秦村,就要给她七千块彩礼。第三点,如果老三肯上门五道河的话,只消三千块彩礼。白糖包跟王多亮讲,她永远也忘记不了黄全奎那声冷笑,“哼哼,还当你们是同志情呢,原来是桩买卖呀。”白糖包说那不是买卖,因为她妈妈一直害病在床,而她爸爸也是个瘸子,两个人常年吃药,欠了很多债。
黄全奎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这事情就搁在那儿。
一搁就是三年。这三年里,老三隔三岔五就跟黄全奎闹别扭,但又不敢闹狠了,怕惹毛了他,一文钱不给。为了逼迫黄全奎,老三还闹过几回半真半假的自杀。就像看穿了他似的,黄全奎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第四年,白糖包嫁人了。对方是个比她大许多的屠夫。这家伙总认为白糖土包子是他买来的,他像对待猪一样对待白糖包,动辄打骂,遇到反抗了还拿刀子比划。听说了白糖包的遭遇,老三痛苦绝望,真心要死。他吃了大半瓶农药,在医院里躺了小半年。出院后不久就结了婚,对方是他的病友,一个因为车祸失去一条腿的姑娘,姑娘从截肢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也刚好睁开眼睛,接着两人一起流泪,一起嚎啕。
白糖土包子也想寻死。在送走了卧床的妈妈又送走了瘸腿的爸爸后,她开始计划怎么死。突然,屠夫因为争风吃醋跟人动了刀子,整出了人命,挨了炮火,她一下得了解放。白糖包谢绝了好多登门的媒婆,说不想再嫁人,整伤心了。当这个媒婆说给她介绍的人是秦村的,她的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圆,“嗯,那是个好地方呀。”就这样,她答应了这门婚事。
过了些年,王多亮当选秦村村长,重组班子的时候,一定要白糖土包子当妇女委员,说她有文化,和善,公道,正派。
谁说不是呢?据说黄全奎背后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惋惜,“那是棵牡丹花呀,是该栽在我家老三的盆里的啊!”
鸡叫一遍的时候,白糖包回来了,拿起啤酒猛灌半瓶,说搞定了。要王多亮明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去黄全奎家,老三在门口的板凳桥上等他。
9
王多亮没办法入睡。婆娘叫他“躺一会儿”,躺不住,心里的事儿就像麻条石,人都快压扁了。干脆起来做事,到院子里劈柴,“砰砰”的声音响亮。终于等到天麻麻亮了,王多亮丢了斧头,拍拍手,点燃一颗烟,到村子里走了一圈。先去老棺山看了果园,场面倒是大,但尽是些老品种,搞过几次吸引外资,都嫌道路不好。又去看了最大的秦河水库。秦河的水源最好,冷泉水,适合养些高档鱼,像金鳟虹鳟之类。穿过秦村坝子,庄稼长得倒是格外喜欢人,可是庄稼值几个钱呢?粮食早就够吃了,为啥不搞点特色种植呢?土质测了,最适合栽种花卉。拿出一多半土地来种花卉,鲜花市场好就走鲜花,不好就提炼精油……一个战友的女儿光是在网上卖干花,就买上了奔驰跑车。再养点啥呢?这些年环境好了,野鸡遍坝子飞,野兔遍坝子走,为啥不养它们呢?
——对于秦村未来的发展,王多亮早就设想好了。秦村左面是高山,右面是矮山,地势缓降,中间那狭长如柳叶的地带,就是秦村。秦河有如柳叶的主茎,从秦村中央缓缓流过。将来的秦村道路,就顺着秦河走。人们进入秦村可以乘坐汽车,也可以乘坐木船。游秦河,赏鲜花,吃野鱼、捉野鸡,捕野兔,采摘奇珍异果……那时候,光是旅游观光一项的收入,也会叫大家富得流油!
“老王啊。”有人叫。
是打枪眼。
王多亮愣在那里。
王多亮看看手表,“你家里有剩饭没有?”
剩饭喂了狗。打枪眼的婆娘给王多亮煮的面条,窝了五个蛋,满满一大碗。“我说老弟啊,有些事情就顺其自然吧。”王多亮的样子叫打枪眼的老婆都心疼,“你看你,俩眼睛红得跟兔子样,急出病来,还不是弟媳受罪?”
王多亮要打枪眼去跟玻璃猴子和白糖包讲,预备开个扩大会议,叫他们把人都通知到村上,等他的命令,“如果老三还是进不了兵的话,那么,咱们就只好动组织了!”
前往黄全奎家的路上,王多亮心慌得就像胸窝子被掏空了。他给唐秘打了个电话,问老太爷现在咋样。
“咋样?越闹越厉害啦!昨天晚上吵得根本没法子睡着!哎,我说王村长,那事儿你办得咋样?”
“一切都在进行中!”
“可得快点儿,再不消停,都要把我们逼疯了。”
“好,我们尽快!”王多亮的心头好受了许多,眼前也敞亮了许多。
老三坐在板凳桥的龙首墩子上吃烟,见了王多亮,慢慢起身,先递过来支烟,自己也换了一支。
“我六点半就过来了,跟他谈了一阵。”老三扭头看看。
黄全奎正在打扫院坝。
“咋样?”王多亮问。
老三不吱声,看着王多亮,眼神闪闪烁烁,一看就晓得心头有别的事儿。“我有个难处”,他说。王多亮点点头,“你讲嘛。”“这事你别跟人讲!”得到王多亮的肯定后,老三还是犹豫不决,就好像那话是钢筋铁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王多亮吸着烟,耐心地等,他大致已经猜出老三会说什么了。见老三也一个劲地嘬烟,王多亮忍不住了,叹口气,“是钱吧?”
老三也叹口气,“你也是晓得我情况的……”
“理解,说,多少?”王多亮是真的理解。
老三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艰难。民办教师清退后,他得到了一点儿补偿,在老婆娘家人的帮衬下,办起了个孵抱场。红火了些年,远近的都来他这里买小鸡,卖不掉的就养起来。规模一天天大,心也一天天雄,贷了一笔款子,要扩大再生产。结果害了鸡瘟,一根毛都没剩下。老三不甘心,四处借贷,继续养鸡。鸡出笼了,老婆出事了——半夜送肉鸡,连人带摩托滚下了山崖,脑壳摔糊涂了,见人嘻嘻笑,做事丢三落四,一点也帮不上老三的忙。就这样,老三的养鸡场垮杆了,冲天的事业心也蔫吧了。
“五万吧。”老三说。
“一万吧。”王多亮丢了烟蒂,“就当跑路费。以后真干起来了,你来教大家养鸡,养野鸡,入技术股。”
“两万吧。”老三递给王多亮一支烟,看着他,“前阵子去看医生了,建议针灸,说不出三个月,她还能回到以前。”
“好吧!”王多亮拍拍老三的肩膀,“这事情搞定后,我转身就去想办法。”
“你知我知?”老三不放心。
“你知我知!”王多亮嘬了口烟,看着黄全奎,“你跟他谈好啦?”
“讲了两小时。”
“他同意了?”
“不吱声,就听着。”
王多亮愣了愣,也不好讲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黄全奎的院子。王多亮跟他打招呼,他扭身看看,点点头,继续打扫。老三要接过扫帚,黄全奎不给。王多亮递上一支烟,他也不接,说不空。
打扫了院坝,黄全奎把板凳端了几根出来,摆成个半圆。然后进屋,半天不见出来。老三看了出来,说他在烧开水。开水烧好了,黄全奎先拎了水瓶出来,又端了一大摞碗,先倒了两碗递给王多亮和老三,“没钱买茶叶,你们就喝点白开水吧。”他拾了个矮凳坐在半圆对面,看着王多亮,“人还没来齐吧?你看啥时候开始呢?”
“开始啥呢?”王多亮笑问。
“批斗会呀!”黄全奎说。
“你咋这样呢?你咋当我的话是狗屁呢?”老三噌地站起来,将碗摔在地上。因为动作过大,他自己站不稳当,险些跌倒。王多亮赶忙扶住他,让他坐下,有话慢慢讲。
“从六点半说到八点半,两个小时,口水都讲干了!你四季豆变的?咋个就是不进油盐呢?”老三又要上火,忍住,长叹一声,拍着膝盖,长声夭夭地叫唤道,“你就听我一回劝嘛,老祖先人呢!”
“我不会给哪个道歉说对不起的,我没做错啥。”黄全奎看着王多亮,“除非你拿出文件来,拿出政策来,其他的我都不认……”
“你还在讲政策?好嘛,你不是干部么?你不是动不动就号召大家讲奉献么?你不是吹嘘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么?”老三一巴掌拍在膝盖上,“好!现在正是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时候,正是你为秦村人民奉献的时候!现在,此刻,秦村人民需要你站起来去跟人家倒个歉!诚诚恳恳说句对不起!”
“你这娃儿哟!”黄全奎的样子就像要哭了,“哪里是一回事嘛!这是原则问题啊!”
“原则问题?”老三嗤笑一声,“你跟别人说你多讲原则恐怕还有人相信。跟我讲?”他再嗤笑一声,“你不觉得可笑么?我娘死后第二年,你跟刘寡妇在牛棚子里的事,算原则问题么?”
“我是打算要娶她的呀!”黄全奎呻唤起来,跺着脚,“这事你都翻得出来啊?你翻出来干啥呢?”
王多亮碰碰老三,担心他撕破黄全奎的老脸,提醒他别在这事情上较劲。
“你咋就不能有点大局观念呢?你是不是搁不下你那张老脸?你说在过去,你为了修路修水库,我都快死了你也不管,你为啥现在就没有过去那种牺牲精神了呢?”老三见他爸爸扯起衣角揩起了眼泪,叹息着,放缓了语气,“为了秦村的发展,为了大家的富裕,你就牺牲一下你的颜面嘛!”
“娃呢,这样搞要不得……”
“如果你确实接受不了,你可以当演戏嘛!”老三看看王多亮,见他没反对自己的这个提法,接着讲,“再说人家都要死了,你还梗起干啥呢?就当做好事要不得哇?就当善意的欺骗,行不行?”
黄全奎双手捧住脸,呆呆地看着脚底下。起风了,几片竹叶飘过来,落在他的眼前。
“你想过没有,爸爸——”
王多亮见黄全奎身子一震,晓得他被这一声呼喊击碎了坚硬的心坎。平常,他的几个儿子称呼他都不一样,老大叫他“老挨炮火的”或者“老龟儿子”,老二叫他“老混蛋”或者“老狗日的”,老三叫他“老不死的”或者“老东西”……谁叫过他爸爸了?他有多少年没听见这样的叫声了?
“你想过没有啊,爸爸——”老三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柔和,像浸在温热猪油的面条,“秦天成如果肯投资咱们村子,那会带来多大变化?再也没人因为路烂栽进悬崖,早上摘的果子中午就可以在爱城换成钱……”
“我们有规划的,我给秦天成公司几个人讲过,他们认为规划很科学,很好,对于他们公司来说,也就芝麻大个事。第一年,我们村子的人均收入就可以翻上一番!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王多亮拍着胸口。
黄全奎坐不稳当了,他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像只就快要把气漏完了的气球。王多亮不想他出事,赶忙递碗水过去。老三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他的孝顺,赶紧过去挨在黄全奎身边坐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嘴上却在继续追击,“你说是不是呀,爸爸?为了人民利益,勇于奉献呀,敢于牺牲呀,爸爸,这都是我们小时候你常教育的呀,爸爸。”
“开个会吧。”黄全奎接过碗,喝了几口水,看着王多亮,“我听组织的决定。”
10
村级班子加上各小组组长,杂七杂八二十几口子,黄全奎没有那么多板凳,也没有那么多碗来倒开水。王多亮说板凳大家各自去邻家借,开水么,大家传着喝。
突然来了这么多干部,不少人跑来看热闹。王多亮叫打枪眼安排两个人维护一下秩序,说这次扩大会议要商谈一些机密的事情,第一,严禁非参会人员旁听,第二,做好保密工作,不得泄露会议内容。
王多亮的严肃表情叫大家都感到紧张。
前来黄全奎家的路上,大家都跟白糖包、打枪眼和玻璃猴子他们打听,究竟啥会议,竟然是到黄全奎家里去开?白糖包几个讳莫如深,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惹得大家胡思乱想,胡猜瞎猜。
黄全奎执意要坐到大家对面去,王多亮不准。黄全奎不肯。没办法,只得依他。黄全奎端了个小矮凳,坐到了与会者的对面。那是个洼凼,旁边一堆尿沤灰,散发着阵阵臊臭。王多亮端起凳子来,走到黄全奎跟前,“我在这里主持会议吧”,说着搁下凳子,和黄全奎并排坐在一起。
王多亮首先肯定了黄全奎对于秦村的贡献,一一举了他领导下修建的各项工程,讲了他带领秦村广大干部群众曾经取得的辉煌。王多亮讲得很细致,很动情,除了几个知情者,其余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清楚他说这些究竟是要干啥,“搞啥呢?做悼词么?”有人嘀咕。王多亮咳嗽一声,那人赶紧端正了坐姿,严肃起来。
黄全奎始终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我们在感谢黄全奎做出的那些杰出贡献的同时,也要批评他在过去工作中犯下的一些错误。”王多亮突然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半度,不过马上就降下来了,“这些错误,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
黄全奎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半步,弓着身子,勾着脑袋,两手贴着裤缝,站在了那里。大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多亮也有些发懵,“我说,你这是干啥了?”
“批斗嘛,得有个批斗的样子。”黄全奎嗫嚅道,“我老了,要打,你们就打轻点儿吧。”
“你这是搞啥呢?”王多亮赶忙上前扶住他,叫人换了把椅子出来,“你给我稳稳当当坐这儿,搞啥呢。”
“是啊,是啊,”白糖包也赶忙上前搀住他,“就过下形势嘛,走走过场嘛。”
“什么过形势走过场,这事情得严肃对待!”见白糖包搀扶住黄全奎,把他稳稳当当塞进了椅子里,王多亮直起身子,严肃地讲道,“不是我批评你,黄全奎同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咋还把过去那一套拿出来呢?今天这个会议的目的不是搞批斗,是要通过认清过去一些问题,来解决现在一些紧要问题!”
黄全奎执拗地还要往起站,老三不耐烦了,冲过来,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椅子里,“你有完没完啊?”
黄全奎老实了,不再往起挣,但是他那弓背勾头的样子,还是一副像挨批斗的样子。王多亮懒得理会,干脆快言快语将整个事情一五一十讲了,然后抛出三个问题,第一,黄全奎应不应该对秦天成不肯回秦村投资这个事情负责;第二,黄全奎应不应该为秦开泰的恐惧负责;第三,黄全奎应不应该去爱城当面向秦开泰道歉。
“现在,我们就第一个问题进行举手表决,如果有异议,可以当场提出。”王多亮说。
没有异议,一致举手通过。
“现在,我们就第二个问题进行表决。有异议的请提出,没异议的举手通过。”王多亮环视了一眼,“没有。那么,现在是第三个问题。认为黄全奎应该去爱城向秦开泰道歉的,请举手。”
都举起了手,包括老三。
王多亮看看黄全奎,真希望他抬起头看看,看看大家的态度。黄全奎还是一副弓背垂头的样子。“嗯,没人有异议,都认为黄全奎同志应该去爱城向秦开泰道歉。”王多亮放下手,大家也都放下手,“那么,我宣布——”王多亮顿了顿,环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黄全奎身上,“经过调查了解,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我代表村委宣布,黄全奎同志明天前往爱城,向秦开泰和秦天成讲明过去因为失误或者其他原因,造成的对他们一家尤其是对秦开泰的伤害,并就此诚挚地向秦开泰道歉,以此安抚秦开泰受伤的心灵,取得秦天成的谅解,从此抛弃历史包袱,共同开创秦村富裕的美好的明天!”
大家鼓起掌来。
“同志们,请大家站起来——”
大家赶紧站起来。
王多亮示意老三和白糖包把黄全奎搀扶起来。黄全奎不肯,但是怎么拗得过老三呢?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椅子里提起来。黄全奎仍然一副勾头弓背双手垂落。
“同志们,黄全奎同志为了秦村的发展和人民过上幸福富裕的日子,奋斗了大半辈子,说他把整个人生都奉献出来了,也不为过。现在,为了秦村的美好未来,他又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请大家为我们的黄全奎同志鼓掌,表示敬意和感谢!”
大家鼓掌。
掌声稀落,最后一响是白糖包拍下的。黄全奎就像断线的木偶,栽进椅子里,勾头弓背的样子一点没变。
11
初一。玻璃猴子说这是个好日子,他专门查了黄历,“宜结婚、祭祀、祈福、出行”,“河图洛书”讲了,“神光跃青龙,财气喜重重,求谋百事全,横财也兴隆”。王多亮说希望如此。不过他照样一夜没有睡好,心慌意乱,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王多亮昨夜给唐秘打电话的时候,唐秘说要安排车子来接他们。王多亮觉得不好。他叫打枪眼专门跑了趟土镇,租了辆舒适宽敞的商务车。
五点半出发。
王多亮带队。陪同人员有打枪眼、玻璃猴子、白糖包和老三。以防万一,王多亮还将村卫生站的杨先生叫上。杨先生听了任务,觉得此事不可小觑,特别带上了血压计以及速效救心丸等急救药物。在临上车的时候,在王多亮的要求下,杨先生给黄全奎测了血压,服用了晕车药和心脑宁。
车子刚过土镇,黄部长打来电话,问王多亮他们是不是今天就要过来。王多亮说当然是,现今都走过土镇了。黄部长问能不能够重新安排个时间,说今天爱城市长要带领省市几个领导到公司搞调研。王多亮傻眼了。挂了电话,车子停靠路边,都看着他。黄全奎除外。
黄全奎坐在后排,左边是白糖包,右边的老三。从上车起,他一直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咋办?”玻璃猴子嘬着牙花子。
打枪眼有些恼怒,“咋不事先讲呢?都走到这里了,这不耍我们嘛!”
王多亮拨打唐秘的电话,却总在占线中。这事情麻烦了。咋办?王多亮摇下车窗,凉风过来,心头还是憋闷。
“回吧。”他说。
“回哪里?”司机这是明知故问。
“回秦村。”王多亮说。
车子刚倒个弯儿,电话来了,唐秘。
“咋回事儿啊?”王多亮压住火气,“我们都过土镇了,有情况早说呀。”
“你别听黄部长瞎咧咧,他懂个啥!”听唐秘的语气,她也一肚子不舒坦,“我刚才专门请示董事长了,原计划不变!”
大家舒口气。
车子继续前行。十一点的光景,大家顺利到达爱城。老三摇下车窗,要他爸爸看看爱城,“你看那高楼,嗬,哇,那是爱城广场吧?光在电视里见过。咳,我这都多少年没来爱城了呀。”黄全奎根本不理会他。白糖包递水壶过去,被他别开。王多亮请他抽烟,也被他别开。王多亮始终看着他的脸,要捕捉点儿动静,以预测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是黄全奎始终闭着眼睛,假寐,面无表情。
唐秘在医院门口接到了他们。她显得极其忙,额头密密的汗珠。她看看手表,将身旁一个小姑娘推给王多亮他们,说再过五分钟市长他们就过来了,这会儿就请他们先到酒店里住下,房间和午餐都安排好了。
那个小姑娘跟唐秘一样热情,只是她看大家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进了酒店,和王多亮第一次进去一样,大家东张西望地都感叹铺陈的豪华。黄全奎始终勾头弓背,双手贴裤缝垂着,他哪儿也不瞧,就盯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吃饭还有一会儿,小姑娘叫了经理过来,说来的都是秦董事长家乡的人,叫先给大家安排个房间休息会儿。经理一听,赶忙向大家鞠躬,满脸堆笑地表示欢迎。又马上叫了几个服务员,将他们领到客房里。接着,热饮、水果、糕点陆续送了进来,所有人见到他们,都会先鞠躬,“您好”、“欢迎光临”、“有需要请吩咐”……这搞得大家都很紧张,也很慌乱,老半天也适应不了。
倒是黄全奎,淡定得出奇。
“这就是地毯呀?比我们家里棉絮还厚实软乎呢,瞧瞧,都快把脚面子陷进去了。”打枪眼一双眼睛和两只手都没空闲过,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害得玻璃猴子跟在身后总是担心,“龟儿子瞟子呢,眼睛不毬得行,就别下手了,摸脏了你赔不起!”
“既然是出公差嘛,就公家赔嘛。”打枪眼抓起博古架上一只瓶子,掂掂,“嗨,玻璃猴子,来看看这个东西是唐代的还是宋朝的,值五头牛么?”
“我说你个瞎龟儿子呀,真是眼瞎手贱,摔烂了嘛,你只有卖婆娘去赔!”玻璃猴子说。
“我那婆娘卖不了几个钱,你那个婆娘嘛,倒还是值一口袋玉麦……”
王多亮是很清楚这两个伙计的。他们大概觉得他一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就故意开点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老三端给黄全奎的水,他喝了几口。白糖包递过来的热毛巾他也接下了,抹了几把脸,热气一蒸,那张脸就像拂去灰尘的黄铜盆子,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那个小姑娘和经理一道过来请他们入席。都很紧张,以为秦天成会出面。大家走到廊道上,正要进电梯,突然发现杨先生不在。玻璃猴子去喊,说出事了。杨先生坐马桶上拉不出来,两只脚踩马桶上去蹲,结果脚滑了,摔得不轻。大家去见他的时候,他正往额头上贴创可贴,嘴唇也肿了,嘶嘶吸着凉气。经理赶紧打电话,要把他往医院送。杨先生不住摆手,说没啥,他是医生,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就是忘带消炎药了。
“你看需要什么消炎药呢?”
“有高度酒么?好,那东西是最好的消炎药。”杨先生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大家,“你们早上吃的铁疙瘩?没饿么?”
一桌子好酒菜,就那个小姑娘陪着,她也没吃啥东西,尽玩手机去了。
没外人,大家也随意,都说味道不错,只是吃了大半天,都不晓得吃的什么。酒是好酒,烟是好烟,经理不时过来问问大家感受,缺不缺味,吃不吃得惯,还需要些什么。除了黄全奎和白糖包,大家都喝了酒。喝得最多的是杨先生跟打枪眼,两人竟然斗起酒来。王多亮有些不高兴,白糖包看出来,不停拿脚尖踢他们两个。
黄全奎基本上没吃东西,只喝了点儿汤水。不过他的情况看起来很好,邻桌两个小孩躲猫猫,一个藏在他身边,他跟那个孩子笑笑,扯了衣角帮忙打掩护。
吃过饭,王多亮给唐秘打了个电话,问接下来是怎么安排的。唐秘转达了秦天成的问候,说一路辛苦,叫他们先回房间休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酒店讲。
打枪眼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想四处走走,看看热闹,白糖包也想出去买个什么东西。王多亮不准许,要大家好好呆在房间,啥地方也不要去。
“别忘记咱们是干什么来了!”王多亮对于大家的涣散状态很不高兴,唬着脸皮,语气很重,“我们不是来走亲戚的,也不是来赶会的!”
各自悻悻地回了房间。
王多亮把黄全奎送到房间,特别叮嘱老三照顾好点。老三满口答应,却不晓得该从哪里照顾。因为黄全奎不挨床,就坐在沙发上,勾头弓背,假寐,什么也不需要。
王多亮坐了会儿,也找不到话说,就回了房间,洗了个澡,沏了杯浓茶,打开电视看。赵本山的小品,装疯卖傻讨人厌,关了。枯坐无趣,哈欠一个接一个,索性躺下,居然睡着了。好像做了个什么梦,突然惊醒,竟不晓得睡了多久,看看时间,吓了一跳,赶紧跳下床,趿拉了鞋子,往黄全奎的房间里去。
门开着。
里头有人说话,听声音是秦天成——
“大会堂还在吧?没被拆掉吧?拆掉也没关系,以后重建起来就是了。我记得每年三伏天的时候,我爸爸总是要被喝令上大会堂房顶去翻瓦对吧?漏不漏雨都要翻对吧?有没有烂瓦都要翻对吧?”
白糖包一眼瞥见了王多亮,顺墙根出来,凑他耳朵边讲,“讲他爸爸挨整呢。”
王多亮进到房间,秦天成见了他,点点头,并没停嘴,“那天太阳很大,地里的玉米苗都被晒得卷了索子,狗舌头吐得老长,热得都不咬人了。我爸爸在大会堂的房顶上翻瓦捡漏,光溜溜的身上就一条裤衩子。老远都可以看见屋顶上火焰火燎,我觉得他会被烤死在上头!”
黄全奎坐在沙发上,老样子。老三站在旁边,两只眼珠子在他爸爸黄全奎和秦天成之间丢着梭子,显得局促不安。
“我妈喊我去送饭。我送到下面,喊他吃饭,他不应答。我捧着饭,就站在那里等他。汗水满身像虫子爬,蜇得睁不开眼。擦汗水的时候我手一软,饭碗掉了,饭洒了一地,碗也碎成牙牙……”秦天成就像不堪回首似的摆摆头,拳头堵在嘴上,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情绪,接着往下讲,“我忙往屋里跑,说我把饭弄倒了。我妈哭着抽了我几巴掌。抹了眼泪水喊我去烧火。她用玉米面打了一碗搅团,喊我再送去。我送到大会堂下面,喊他下来吃。好半天他才应声,指指一旁的梯子,让我送上去。梯子太陡,房子太高,我捧着一碗滚烫的搅团,上到一半就再不敢挪脚了,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身子紧紧贴在椅子上,捧着搅团……”秦天成两手捧在眼前,似乎那碗搅团还在,还那么滚烫。白糖包抹起了眼泪。王多亮虽然也有些动情,但更多的是担心,他担心秦天成控制不住情绪,担心黄全奎会突然站起来,一跺脚,后悔了。担心有些多余。黄全奎老样子坐在那儿,秦天成放下了那碗搅团。他一支手插进了裤兜,一支手接过唐秘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那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揍。我没咋感觉到疼,可能是他的力气在房顶上已经烤干了。打完我,他坐在那里捧着脑袋,身上全是血道子,又深又长,多半是黄荆条子抽的。膝盖也是烂的,血糊糊的。后来才听说他被弄去跪了瓦渣子,因为不老实交代问题。”
12
到了医院,又开始漫长的等待。秦开泰正在昏睡中,居然打着鼾声,鼾声均匀,心安理得的样子。黄全奎被安排在病房里休息,他坐在病床对面的那张沙发上,勾头弓背,姿势一点没变。老三坐在他旁边,住他一条胳膊——这是王多亮专门安排的,意思是别叫黄全奎感到孤单,感到另类,要感受到亲情,感受到支持。王多亮还特别叮嘱白糖包,要盯在黄全奎左右,端茶递水,嘘寒问暖,不管有没有需要,都要像照顾老祖先人那样服侍。
王多亮不放心,也呆在病房里。
玻璃猴子在外间,跟秦天成攀关系,尽是他的话,说什么按辈分,秦天成是该叫他表叔的。这家伙酒还没醒,嗓门又高又尖,露水蚊子一样,盯得王多亮浑身发毛。实在听不下去了,出来唤他一声,玻璃猴子没听见,还在喋喋不休,王多亮就给他肩膀上重重一巴掌,玻璃猴子被拍了个趔趄,恼火,扭头一看,王多亮一张脸冰冷,“你回酒店去看看那两个。”玻璃猴子识趣,赶忙去了。
秦天成坐在办公桌前,正在读一份材料。唐秘领着一群人往里搬运书架,往书架上堆书,往墙上挂书画。一切摆置妥当,唐秘双手背后,站在秦天成跟前,笑吟吟地请他看看咋样,一躬身,那对大奶子哗一声就垮了出来,王多亮赶忙别过脸去。
“哎,伙计——”秦天成向王多亮招招手,“你帮忙看看,咋样?”
王多亮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不晓得该就什么表态。
“有书香气么?”秦天成问。
“呃,当然。”王多亮看着墙上的画,四幅,一幅是一个娃儿躺在冰面上,哆哆嗦嗦的样子,身旁有几尾鱼,一幅是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远处有栋破屋子,两个老人拄着拐杖把着门框张望……画很新鲜,墨迹未干的样子。
“这可是吴映强大师的手笔啊!”看得出来,秦天成对这几幅画是很满意的。王多亮也看出了点儿眉目,画的是“孝图”,不过他只知道两幅,“王祥卧冰”、“安安送米”。
“这不是‘安安送米’,这叫‘百里负米’,这个人叫子路。”秦天成指着另外两幅,“这是‘弃官奉亲’,这是‘打虎救父’。”
王多亮频频点头,觉得这也不行,还是得给点意见,“不是‘二十四孝’么?咋不都画完呢?”
“你晓得多少钱一幅么?”唐秘插话,“一幅画一辆小车呀!”
“是得叫他画完。”秦天成上前正了正那幅“百里负米”,后退半步,左右欣赏,“上午我不是跟市长聊了会儿传统文化么?孝道文化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呀!”
“我明白了。”唐秘说。
“你要真正明白呀!”秦天成走到书架跟前,看着那些书,扭头问,“这些书都谁选的?”
“黄部长。”唐秘答道。
“扯淡!”秦天成随手拿了一本,丢到一边,“把这些企业管理的书摆在这里干什么?我还在那个档次?”
“明白了,”唐秘向一旁几个人招了一下手,让他们把那些书都装箱子里搬走,而她自己,飞快地换了衣裳,要出门,“董事长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搞点繁体版的书。”秦天成坐下,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王多亮也坐。有人要将那张床收起来,秦天成摆摆手,“不要动它。在一边摆个植物,再摆盏台灯,搁几本书在旁边……”
“董事长你这是——”王多亮指指屋子里的铺陈摆设,表示好奇。
“生意上的朋友,来这里谈事。”秦天成说。
“到这里谈?”王多亮难免惊奇。
“是啊。我在这里接待了不少朋友和领导,谈成了不少事情,”秦天成笑眯眯地看着王多亮,“想不到吧?”
“在咱们秦村,进病房可是忌讳呀。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当官的,不进病房,不进孝房,不进产房。三不进呐。”王多亮说的是实话。
秦天成也知道,摊摊手,“我也不想在这里接待他们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忙嘛。况且,大家好像也不介意了。”他拍拍沙发扶手,“从今天晚上起,我将在这里接待台湾客人,日本客人和新加坡客人,这些人呀,都是蛮讲究的!”秦天成往里屋探了一眼,叹口气,“就怕他闹啊,闹起来有干扰啊,影响交谈啊。”
王多亮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黄全奎他们。黄全奎老样子,秦开泰也老样子。他回身坐下,“怎么我每次来,都见他睡着的呢?”
“使的药呀。”秦天成叹口气,“你没看见以前,他折腾起来哪里分时间啊。后来就采用‘冬眠疗法’,好处是有,就是保持安静。只是这种疗法对他的危害很大,所以,每天得保证有那么一些时间叫他醒着。”
“你尽心了!”王多亮的感慨很由衷,“在咱们秦村,有孝心的没钱尽孝,有几个钱的又忤逆不孝……你可是给这个社会做了个好榜样啊。”
秦天成不置可否一笑。
女陪出来了,说秦开泰醒过来了。
医生过来给秦开泰检查,用棉签撬开他的嘴,分开眼皮用电筒照眼睛,测试血压……秦开泰很安静,一动不动,随他们摆布。
“咋不动呢?”白糖包凑王多亮耳边问。
“醒药阶段……”王多亮说。
黄全奎坐在那儿,老样子,勾头弓背,双手搁膝盖上。王多亮感觉得出来,他很紧张,可以看见他那颗花白的脑袋在哆嗦。“你去倒杯水来。”王多亮跟老三吩咐道。他挨着黄全奎坐下来,拍拍他膝盖上的手,见老三端水过来,伸手接过来,递到黄全奎面前。黄全奎摆摆头。“喝点吧。”王多亮说。黄全奎还是摆头。
医生检查完,站到了一边。男女陪护抱了衣裳过来,在护士的帮助下,给秦开泰换了衣裤,擦拭了身子。秦开泰终于出声了,只是很小声。
“可以给他喝点水。”医生说。
女陪去端了水来。水刚一进秦开泰的嘴巴,他就像被烫住了似的,嗷一声叫,开始呻唤起来,“哎哟,哎哟,”蠕动着,挣扎着要往床下翻滚,秦天成忙上前一把抱住,不住唤他,“爸爸,爸爸,是我,是我……”
秦开泰认得声音,愣了一下,摸摸秦天成的脸,刚刚缓和的表情一下又惊恐起来,“快,躲起来,来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秦开泰身上,谁也没注意到黄全奎。黄全奎突然抬起脑壳,叫了声,“秦开泰!”
这一声叫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黄全奎站起来,老三赶忙搀住他。黄全奎甩开老三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每走一步都要叫唤一声,“秦开泰!”
秦开泰还是叫嚷,“躲起来,躲起来,”双手护着脑袋,“莫打嘛,莫打嘛!”
黄全奎使劲一跺脚,“秦开泰!”
秦开泰听到了喊声,不叫唤了,也不躲闪了,畏畏缩缩地放下手,看着眼前这个人。
“认得我是哪个?”黄全奎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仰起脸。
秦开泰刚刚放下的手,又慢慢抬起来,要捂住脑袋,挣扎着身子,使劲往后躲,一脸的惶恐。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黄全奎双手贴着裤缝,行的是九十度的鞠躬礼,“我错了,我不该打你,不该整你,我给你赔罪!”行了一个又一个,王多亮真担心他那瘦弱的身子“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秦开泰还在把身子往床下翻滚,口中叫嚷着“快躲,快躲,莫打,莫打……”
“秦开泰!”黄全奎就像是拼尽了全身气力似的大吼一声,不光秦开泰,病房里所有人都被震摄住了,都看着他。“秦开泰啊!”他呻唤一声,“老子晓得你的心思,好了,算了,我把她给你,你赢了!”
秦开泰皱皱眉,张张嘴,苦着一张脸,似乎又要喊叫起来。
“米桂兰!”黄全奎语气重重地念了这个名字,“米桂兰啊!”这一声呼唤,扯肝扯肺,长声夭夭,“我把米桂兰让给你了!我成全你们了!你总该知足了吧!”
令人惊喜的事情发生了。秦开泰吧唧吧唧嘴巴,就像是在咂摸啥东西。他转转颈脖,讨厌明亮的灯光一般,眯缝着眼睛,把脸藏进了秦天成的怀里,嘟哝了一阵什么,接着悄无声息了。
“睡了?”
医生过来看。确实睡了。在把他往床上放的时候,他突然醒来,东张西望,就像到了个陌生的世界。
玻璃猴子带着打枪眼和杨先生卷着一股风闯进来。“咋个?”打枪眼的眼角尽是眼眵,头发乱蓬蓬的,不住打哈欠,“搞完了?”
黄全奎走出病房的时候面如死灰,在老三的搀扶下步子迈得很小很慢,腰背就像折断了似的脑壳都快点地了,呼吸很费力,喉咙里的嘶嘶声更响了,那口气像是随时都会断掉。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老三的一张脸黑沉得像是要拧出水来。杨先生就像吃坏了肚子似的弓着身子哼哼唧唧。车到土镇的时候,他说自己必须要下来,因为他感觉自己可能跌断了肋骨,搞不好已经戳伤了肺,问如果真是伤了肺,公家管不管医疗费,可不可以当工伤?王多亮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叫打枪眼也下车,去照顾,这家伙一路上不停放屁,叫人忍无可忍。
快到秦村的时候,打枪眼的电话过来了,打着哈哈,“都说医者不自医,算者不自算,没看出来杨先生这龟儿子还有点本事……他真的是断了肋巴骨,三匹,差点就戳心肺上了!”
车在村上停下,几个人一道送黄全奎回家。黄全奎走得很慢,老三不耐烦,一手把他抄背上,大踏步地往前奔。
白糖包扯了王多亮的衣角,有话跟他讲,“米桂兰是哪个?”
“黄全奎的老婆,老三的妈。”王多亮说。
“咋个回事?”白糖包问。
王多亮摇摇头,“不晓得。”
回到家里,王多亮给唐秘打了个电话,问老太爷的情况咋样。唐秘说简直不敢相信,老太爷听话得就像幼儿园的娃娃。只是董事长的情况有些不好,动不动就发火,逮谁吵谁,见什么都不顺眼——
“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没见他那个样子,凶神恶煞,吓人得很!”
13
婆娘叫王多亮快上床,王多亮说一点瞌睡没有。他来到老娘的房间,老娘睡着了,很熟。王多亮叫婆娘沏杯酽茶过来,他要陪老娘。婆娘觉得王多亮怪眉怪眼,“深更半夜喝啥酽茶?折腾几天不睡觉,守老娘干啥?尽孝也不是这样……”王多亮扯了婆娘到外头,“我问你,老太太醒来的时候脑壳是不是格外清醒?”婆娘点头,“她要睡安逸了,当碎娃儿的事情都记得起来。”
“这就好!”王多亮回到老娘床边,喝了几口茶,点上一支烟,他要等老娘醒过来,问一些要紧的事。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不,不是敲,是擂,“嗵嗵嗵”,如同打鼓,把老娘惊得老高。王多亮慌忙去开门,是老三,老三身后跟着白糖包两口子,慌慌张张。老三一脸眼泪水,被灯光映得明晃晃——
“我爸吊喉了!”
王多亮就像挨了一闷棍,晕乎乎的站立不稳。他抓了一把门框,没抓住,踉跄两下,顺势坐门槛上,看看老三,看看外头。
东方泛白,天就要亮了。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