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
2017-11-24牛鹏飞
过往的时令,塑造了我们的身体,也塑造了我们的灵魂。沂蒙山区的沟沟坎坎,装载着牛鹏飞无限的童年记忆,送面鱼、山中圆月、槐花盛开、清明时节,静物和季节变换,引领着时代的变迁,深藏其中的人事,更是其精神家园的组成部分。本文语言简洁生动,文字背后所呈现的,并非一人之故乡,而是一代人的灵魂栖息地。
送面鱼
入秋了,天气变得凉爽。
因为工作忙,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回老家。听姐姐说老母亲感冒十多天了,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
处理完手头工作,决意探望母亲。
见到母亲,正赶上大姐四姐来送面鱼,小院变得热闹,母亲瞬间来了精神。
送面鱼,是我们沂蒙山区传统习俗。每逢闰年闰月,嫁出去的姑娘,要在闰月里蒸上一对面鱼送给娘家,以表娘的养育之恩。
过去,沂蒙地区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老百姓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寅吃卯粮的现象也时有发生,赶上闰年便会多出一个月没有着落。女儿心中有挂念,年一长,娘家人会不会断炊挨饿,会不会有难熬的事,千头万绪,永挂心头,这是正常的事。
那么,就会专门抽出时间,蒸出一对面鱼送给娘家。
面食非常金贵,只有逢年过节和来客人才做面食。闺女送面鱼,表明对娘家人的重视和对父母的感恩与孝敬。
母亲是做面鱼的高手。把面粉和好发酵一段时间,仔细揉上一阵子,让面醒一醒,掐成两个剂子,做成鱼状。用刀在头部平着剪割一刀,鱼嘴便出来了;在腹部上按上几刀,鱼鳍出现了;在尾部割几刀,鱼尾便出来了。用小瓶盖在头部摁两圈就是鱼眼了。割开腹部,放进事先调好的馅捏和好,画上一道道鱼鳞。
此时,一条神灵活现、栩栩如生的大鱼便呈现在了眼前。
把捏的大鱼放到大锅里,用大笼蒸上四十分钟左右,即可出锅。蒸出的面鱼白而松软,白生生的,香喷喷的,富有弹性,真的好馋人。
母亲是个可怜人,十八岁便没有了娘。
虽然跟姥娘学了一手做面鱼的手艺,但她没有亲手给姥娘做一次面鱼,这是一生的遗憾。
母亲成了母亲,她把做面鱼的手艺传给了女儿。
现在母亲成了姥娘,女儿送,外甥女送,侄女送……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风俗有所变化,做面鱼少了,送活鱼,送营养品,尤其年轻一代送的更是五花八门,不着边。
但是,母亲没笑过。
今天,姐姐的面鱼带来老人久违的笑容。我豁然开朗,其实,孝顺很简单,帮助老人找回过去,找回传统,找回心中的记忆,这也许就是孝顺。
月是故乡圆
我的故乡,山连着山,岭连着岭,溪水潺潺,山林葱葱。小时候,从来没有出过大山。记忆中,天空挂满星星,在山的顶上,不是很大。因此,我在故乡望月,除了山从来不同其它东西联系。月从山起,月从山落,就如苏东坡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细细想来,唐代诗人王维所描述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情景,跟故乡的月亮倒有几份相似。
儿时的我,一年来盼望的节日只有两个:中秋和春节。因为在那个艰苦的岁月,只有这两个节有好吃的。老家有“出嫁女送节礼”的习俗,尤其出嫁后第一个八月十五更为重要,婆家备礼品尤为讲究,鸡、鱼、肉、蛋、酒水、月饼等,样样俱全,否则会被娘家笑话。
中秋是收获的季节,经过前几个月的劳作,田间五谷丰收,圈中的猪、牛、羊也喂肥了,山上的果品也已成熟。俗话说:“七月十五敬鬼神,八月十五犒劳人。”对于一般农户,如是丰收年,这一天都要割肉买鱼、杀鸡蒸米面饭食,外出人员都要回家,下午要摆全家团圆宴,庆丰收,贺团圆。旧社会里,家里雇长工的地主或富户,这一天也都会请佃户喝酒。
吃过晚饭,接下来就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项:敬天。其他时候敬天都是在太阳落山前,而中秋节则要在晚上月升起。敬天时,院子正中面向北设上香案,香案上摆满供品。这一天的供品,不是酒肉、蔬菜,而是月饼、西瓜、石榴、苹果等。供品的摆放也有讲究。西瓜要沿中间呈锯齿状割一圈,割完后双手把西瓜往中间一挤,便分为两半荷花形状;其他水果则要摆成山形。上香后,老人便说几句吉利的话:“八月十五月正圆,西瓜月饼敬老天,敬的老天好好的,一年四季保平安”“月娥出来免灾星,家中添财又添丁”。
之后便是磕头拜天。香案在北,人在南,面北连磕三头,敬天即告结束。敬天供月之后,大家便分食供品。
我现在已经离家很久,故乡变化巨大。对待过去只有思念,见月思乡,已经成为我们这代在外人经常的经历。思乡之情,说不上是苦是乐,有留恋,有感叹,有惆怅……
槐花开
十年来,母亲很多时候在济南生活。每到初夏,时时念叨老家,念想着老宅的那棵大洋槐树。
洋槐树,也叫“刺槐”,开花为蝶形花冠,盛装时呈簇状,攀附成穗,重叠悬垂,花瓣散疏花萼呈钟状,白花常见,偶有红色花,但很稀少。
初夏的阳光真好,决定带母亲去看看槐花。
聽到去看槐花,母亲高兴得像换了个人似的。
看见槐花,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布满皱纹的脸上偶尔露出几丝可掬的惬意。在我的搀扶下,看了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偶尔用手抚摸一下树干,自言自语,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难忘那个清贫的年代,槐花盛开的日子,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粮囤见底。槐花开了,希望来了,这是上天赐给贫苦人的食粮,更是一道充饥的美味佳肴。
“摘槐花”是个危险的活,槐花大都盛开在高处枝头,摘起来很是麻烦,这样的活肯定是男人的,父亲攀上树,长长的竹杆捆上镰刀,几袋烟的工夫,摘下的槐花如厚厚的白雪铺满小院。父亲很疼爱大槐树,采集时总是小心翼翼尽量少些伤动枝杈。父亲说,枝伤多了,大槐树会生气,来年槐花肯定会减少。
槐花落地,“捋槐花”是个技术活,此时母亲成了最忙的人,带着姐姐把捋完的槐花去掉槐叶,清洗干净,生火上笼,蒸熟揉搓,成团晾晒,一气呵成。
母亲是做槐花饭菜的高手,她会精心做一桌槐花宴,犒劳一家老小,她把蒸熟的槐花团拌上面、姜、葱,烙几个香喷喷的饼,炒、炸几道槐花菜。当然,我最爱的还是凉拌槐花,那种清香,那种甘甜,动人心魄。
天黑了,母亲的槐花宴做好了。月光下,槐树旁,一家老小,欢声笑语,美味佳肴,其乐融融。几十年了,这种场景如梦一般深深烙在我的心里。
看得出,母亲很高兴,一路走来,有喜悦,有沉思,更有幾丝哀伤,从她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大槐树……
又是清明时
在我老家,祭祖有三时:正月初二、清明、十月初一。清明最为重要了。
又是清明时节,我早早计划时日,尤其是伯父去世后,都要回老家上坟。
伯父生命走到八十不到,但他的离去是我的最痛。四年来,我们时常梦中相聚,但醒来又是一场梦。
伯父一生未娶,但他不孤单,如他老话,他有六个侄儿侄女。
我在家是老末,所以伯父最疼我。不管如何困难,只要我嘴馋了,伯父想尽一切办法满足我。邻家儿伴有小柳笼,在我的吵闹中,伯父总会笑着说:“你会有。”第二天早晨,我的床头己放了一个精致的小柳笼。
当兵后,很少回家。伯父不识字,故而无法交流。
伯父有两个忠爱:一壶老酒、一支旱烟袋。酒量大,但我从未见他喝多;烟瘾特大,为此我还和他吵了一场。
伯父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从没见过他和别人红过脸。他的心灵手巧争得四邻尊敬。
一向身体硬朗的伯父病了,先是嗓子哑了,后是呼吸急促,坚持了个把月才给我打电话。检查结果一出,我止不住泪水,肺癌晚期,无法手术。
强留在济南住院,我想尽尽孝,可他好像明白了一切,以绝食来威胁我,执意回家。如他老话:不死在外地。正如他年轻时闯关东一样,想家了,就回家。
姐姐打来电话,伯父不行了,他想见你,快回来。
当我回到家时,他已穿上了寿衣,微弱呼吸,手凉凉的,在我的呼唤中,他老人家闭上了眼睛,还是那样善良,慈祥。
我深信,伯父是笑着走的,因为他已无牵挂,老天有知,他是个善良,憨厚,无私的人。
又是清明时,我带着他的最爱:烟和酒。
(牛鹏飞,男,1973年12月生,山东平邑人,1990年12月入伍,毕业于济南陆军学院,现在某部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