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车站
2017-11-24段绍康彝族
段绍康(彝族)
穿村而过的铁路是我故乡上空横空出世的惊雷,她给了我童年太多的惊喜和温暖。
成昆铁路自四川成都至云南省昆明,全长1100公里,1958年7月动工,1970年7月1日全程贯通。而我的故乡——小村就成了牟定县有铁路通过的两个村庄之一,小村车站成了全国铁路网成昆线上122个车站中的一个,从此火车俨然就是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哐啷哐啷”呼呼作响闯入了小村人们的视野,小村这个地方一下子名声鹊起,许多人翻山越岭来到小村,只为能看一眼火车。
成昆铁路穿越地质大断裂带,沿线山势陡峭,奇峰耸立,深涧密布,沟壑纵横,地形和地质极为复杂,素有“地质博物馆”之称,堪称世界筑路史上的奇迹。当你一踏上小村的铁路,就无需绞尽脑汁地去想这一奇迹。一切就眼见为实了。小村车站到羊臼河车站直线距离不过2公里,但却要斗折蛇行地绕一个巨大的“Z”型,要抬升200米的高度,必须迂回划出巨型的“Z”字,10公里的距离要穿过7个隧道、6座桥梁,2次折返龙川江。因为“回头弯”太多,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以至于许多人途经此路段时,分不清这里到底有几条铁路。“云南十八怪,火车没有汽车快”,在小村就是真真实实的写照。
看到两条铁轨像细细的银线蹒跚迂回于群山、沟壑和滔滔不绝的金沙江上,空寂荒芜的四野仿佛一下子喧嚣鲜活起来。
3万铁道兵、几千个民工、铁锹、刨竿、镐头、撮箕……都是些原始而又简单的工具就在这方圆不足2公里的旮旯里激情燃烧。我仿佛还看到一只嘶鸣不已的岩鹰盘旋在这与天斗与地斗的激情岁月里。我有幸成为了成昆线上的一颗螺丝帽,一颗道钉。所有高昂的山峰和不羁的江流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愚公移山”的战役中,见证了毛泽东诗词“人定胜天”、“无限风光在险峰”、“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的大气磅礴。从巍峨绵延的山肚子里凿出一个个隧道,从纵横的沟壑和湍急的江流上架起一座座桥梁,也就不能算作是奇迹了。
小村人不仅见证了修铁路的传奇历史,而且还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军民鱼水情”。铁道兵来自全国各地,虽然有团部、营部、连部,但始终无法统一安置几万人,还有一些散住在农户家,他们没有一个人会违反“八项注意”,而且一有空闲农忙季节还要帮生产队干活、帮老百姓做家务。记得自从我家的阁楼住进一个童班长后,家里的水缸就从来没有缺过水。童班长一回到家,首先揭开水缸盖板,拿起勾担就去挑水。我的爷爷是个倔脾气,为此常常对我娘和哥姐吼,有时不得不把勾担藏起来,遇到这种情况,童班长只是笑笑,转身到隔壁找把勾担又挑水去了,还附带着把隔壁家的水缸也挑满了。
当时国家困难,物资匮乏,能吃饱肚子算是精打细算的家庭了,而童班长会时不时揣个苹果或拿出一个红烧猪肉罐头回来。苹果往往被我独享,罐头则是全家人分享。那一刻,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那一天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苹果的香甜和罐头的味道会布满我的舌尖和整个味觉,好长好长的日子里,一想起那种味道,所有的吃货都不及苹果和罐头的一二。而这个苹果和罐头绝对是童班长省下他自己的那份带回来的。
当地人第一次看电影当然也是来了铁道兵之后,放电影就在我们村的连部篮球场上。我清楚地记得,每到看电影,最好的位置铁道兵总是留给村民,他们整整齐齐地带着小独凳喊着口号列队坐在村民的后面,然后班与班之间拉歌,电影结束,等村民走光,他们又喊着口号秩序井然回到营房。那时,所有的娃娃,问他长大想当什么,齐刷刷异口同声都是要当铁道兵。
老百姓看病不出钱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过。那时我大概两三岁,脑壳顶上生了个大疮,半夜三更哭闹个不停。童班长知道就问,我母亲说孩子头上生疮,土法子都用了,但都不管用。童班长一看,哎呦,都肿得像个桃了,得赶快看医生。母亲一脸为难,看医生得到黑井,隔三十多公里呢。童班长说咱团部有医院,催母亲现时就走,不要耽误了孩子。母亲还在犹豫,她肯定在想部队的医院能给咱老百姓看病吗。童班长没有解释,一个劲地催母亲赶紧带我看病。团部在中坝,与我们村一河之隔,但铁路桥还没有修好,连接两岸的是铁道兵临时搭建的简易桥。当时正值夏季,洪水滔天,还没有走到河边,老远就听到洪浪的咆哮声。为了保障行人的安全,桥的两边都有一位铁道兵把守。还没等童班长和我母亲走到桥头,守桥的见着手电筒的亮光,早就迎了上来。问清楚要过河,那个人连连摇头,说,老乡,太危险了,又是晚上,事再急,也得等天大亮再说。童班长抱着我上前交涉,声音越来越大,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一生谨小慎微,哪见过这种阵势,哆嗦着上前拽童班长,说不看了。童班长一急,将我一把塞进看守的怀里说,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到团部告你,拉起母亲就往回走。这一回,是看守急了,说就算我犯了纪律,你们赶紧过吧,但可千万要小心,这桥白天走都晃,嘱咐我母亲一定得拉紧钢索,走稳当了。到了团部,进了卫生院,医生热情地招呼,“老乡,快进来。”医生看了我的头顶,说都化脓了,得开刀,要把里边的脓根弄出来。母亲听说要开刀,吓得紧紧地抱着我,连连摇头说不开刀。医生安慰我母亲说,没有关系,只需轻轻地划上一刀,把浓根挤出来就没事了,你看孩子在发高烧,他的脸都烧红了,假如不开刀,一经感染,孩子就保不住了。开刀时怕我使劲乱挣,母亲抱不住我,医生还让我母亲把我递给童班长。那次开刀,整整挤出来半碗的脓血,直到现在我的头顶还遗留下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母亲经常跟我说,要是没有童班长和团部,我的小命或许早就没有了。开刀后,母亲拿出皱巴巴的几角钱递给医生。医生摆摆手,笑眯眯地说,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不收老百姓的钱。
后来,还没有等铁路修通,童班长留给我一顶梦寐以求的草绿色军帽,就突然离开了部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后来我就没听到童班长的消息。
1970年7月,成昆线通车后,铁道兵就撤走了,我们村又进驻了许多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铁路工人。有了铁路,就得有车站,于是小村车站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成昆线122个车站中的一个,它离成都890公里,离昆明210公里。
小村车站虽然是四等车站,小得不能再小,就像成昆线上的一颗螺丝帽,最大功能就是让对行的火车在此错车,但它在村民心里的地位却不小,那可是天大的事,那种自豪和得意劲就像整个车站就是自家的,一说起车站,就是一脸的豪气,假如能坐上一趟列车,简直就是不枉到世上走一回了。当然最乐的算是孩子,一到周末就想方设法中午坐上开往昆明的客车到黑井,下午再坐昆明到金江的客车到小村站,“小村——黑井,黑井——小村”来回近三个小时的里程,而且还不必买票,因为我们都还没有长到买票的个头,并且相互比拼,看谁坐火车的次数多,谁多谁就是老大,他就可以对其他人指手划脚。
火车一响,不仅穿越了群山,而且改变了小村人们的生活。大约一个月人们就可以在车站看一回露天电影,而且一看就是两部,每到看电影的时候,一条羊臼河都是沸腾的。也是一个月左右,会有一趟列车商店经过,每个站尽管只停留半个小时,但列车商店的商品品种齐全,时髦而又便宜,抵得逛了一趟省城昆明,即使不买,看看稀奇也养眼解馋,列车商店一来,说万人空巷有点过,但人头攒动一点都不夸张。更让人啧啧称赞的是,胆大的人敢上至昆明,下至四川闯世界,几趟倒腾,包包竟然鼓起来了,这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啊!
当然,当地人没有忘记修这条铁路的人。在元谋县的中坝,也就是小村的河对岸,有一个烈士陵园,那里长眠着36位修铁路的铁道兵,当地村民已义务守陵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