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木四朗
2017-11-24李娜
李娜
1
我有一个弟弟叫应天河,而我姓夏。
写下这行字时,“连环马,这招高”的呼声从窗外跑进来。一时间,楼底那群下象棋的大爷们开始高声争论。咋呼呼的音调给这个奄奄一息的午后,增添了干瘪的聒噪。扎木四朗就是这会儿从我脑里一溜烟跑出来的,像草原上奔跑的马儿,带着饱满的青草香。
既然如此,我先不说应天河,来说说扎木四朗。
我是在兰州站遇见扎木四朗的。我们都要去西藏,不同的是,他是回家,我是找人。
“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我嗑开一颗瓜子,回答同座异口同声的提问。顺便活动活动筋骨,一双腿戳进对面扎木四朗座位底下。扎木四朗紧紧把腿贴到边上给我腾地儿,竟然很小儿科地脸红耳赤了。于是,同座一群陌生的叔叔阿姨起哄说我欺负小朋友。
天地良心,扎木四朗看样子可比我长几岁呢!我继续嗑瓜子,瞪着这个呆子。
扎木四朗默默把自己缩成一坨化石,也不说话,眼睛盯着窗外一眨不眨,仿佛已经灵魂出窍,并不理会我们这群俗人。
第二天,一个不知从哪混上车的外国人,中文说得很溜,非要用美元跟我们换人民币,一美元换一块钱,见我们都不搭理,圆鼓鼓的眼睛抓着扎木四朗不放,死缠烂打。
实在看不下去,我垮脸说:“骗子,你再啰嗦,我叫列车长了。”
外国人嬉皮笑脸说着我不可爱,一溜烟跑了。扎木四朗继续老僧入定,也不跟我客气一声。之后的旅途无非是几个人打牌聊天的功夫。因为扎木四朗要在那曲下车,一群人也嚷着在那曲下,逛逛再去拉萨或者日喀则。我此行虽然有我的目的,但也不差这一两天,就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下车时,扎木四朗终于活了,对我说谢谢,我一分神,他人和声音已经飘远。目送他走后,我跟着几个叔叔阿姨往下走。一瞬间的拥挤,把我和大家挤散了。几分钟后,我茫然地站在荒凉的站台上,再也找不到之前一起嘻嘻哈哈的叔叔阿姨,而我的包还在那个帮我搭把手的叔叔肩上。
那曲的风大而干燥,刮在身上像藏了刀片在里面。我飞快跑到车站外,目之所及根本没那几个叔叔阿姨的影儿。里面铃响了,我觉得他们或许在火车上,等我再次狂奔进去,火车已经开动了。
我歪着头看远去的火车,心跳已超出正常范围。大脑开始缺氧,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憋死在原地,还好有人重重捶了我几下,背部的力道瞬间让我呼吸畅快多了。可我还是心悸,皱着眉看见一双大脚停在我旁侧。我没力气转身,大口深呼吸。紧接着,背后的人用藏语说了几句什么。
可惜我听不懂。
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啊晃,那人依旧吧啦吧啦,见我不回答,才用夹着口音的普通话说:“你还能走路吗?”
我扭头,竟然是扎木四朗。我盯着他,说不上话来只能喘气。他的脸又开始红了,撇开我的视线,轻轻飘飘说让我去候车厅,那里可以吸氧。说完还来拿我身上仅存的挎包。
我瞪他一眼,狠狠护住我的包。一用力就瘫在了地上。继而,在我气息不稳的尖叫声中,扎木四朗扛起我,飞快朝不远处的候车厅跑去。
他径直把我扛进蓝色门的隔间里,吧啦吧啦说着什么。两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大妈围上来,娴熟地把一次性胶管放到我鼻下,拧氧气瓶开关,一股淡淡的带着油味的凉意钻进我鼻孔。几分钟后,我的头脑渐渐灵活过来,也死要面子过来。
我觉得我吸进去的不是氧气,而是露在扎木四朗面前的洋相。
我半坐半躺在那张铁皮小床上,四周是白墙。旁边的大妈一直在用藏语交谈,看得出我是被谈对象,奈何我听不懂。
“哭?”
“你少看不起人,我可是来自云贵高原的。”我不服气,反驳,甚至为了证明我可以健步如飞,准备起来走着瞧。
“可这里是那曲,西藏平均海拔最高的地方,一棵树都没有,”扎木四朗一字一顿,因为夹了本地口音,普通话说不太溜,“你刚才又跑又跳,说话大嗓门,很耗体力,你嗓门要小点。”
想起刚才那种难受的感觉,我也懒得嘴硬了,开始抱怨那几个同路的叔叔阿姨扔下我很不仗义。期间,扎木四朗一直提醒我嗓门小点,再小点。我不高兴了,告诉他不许再这么说,要说也只能说——声音小点,再小点。
嗓门多没美感,我可是个姑娘。
等氧吸得差不多了,扎木四朗过来,递给我个纸,上面歪歪斜斜爬着一条汉字——
吸氧五十元,一次性胶管十五元,共计六十五元。
随着互联网的蓬勃发展,足不出户订餐已成为一种趋势,在大学生群体中表现尤为明显[4-5].在回收的509份有效问卷中,有480份问卷显示订购外卖,占样本总量的94.3%,具体统计结果见表2.
怕我赖账么?我是那种人么?我气呼呼坐起来,趿拉着鞋去外面交钱,扎木四朗跟在后面说,慢点,慢点,不要猛烈。
这个呆子,到底懂不懂汉语。
我向工作人员打听,下火车的位置是否有监控,我想找包。几个顶着高原红的姐姐很认真,帮我调监控翻了一遍,仍没看到我和那伙人的影子,视角死角,没法子。这下好了,出师未捷包先死。东西铁定找不着了,而下一趟去拉萨的火车要后天下午才有。老天是注定要把我撂在那曲了。
出火车站后,我看见一大片绵延起伏的灰扑扑的高大缓坡。中间和低一点的位置,是连成片的草地。坡下一个大坝子,坝子里甚至有波光粼粼的湖泊,弯弯扭扭的河床。缓坡远处,是一座座浑圆的山,山顶戴着一圈圈矜持的白茫茫,竟然是雪。一大片黑牦牛白牦牛,黑的羊白的羊,或悠然散步,或埋头吃草。图案奇异的白色帐篷,像分散在绿草海洋里的珍珠。
直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到了西藏。
远处也有钢筋水泥建的房子,一看就是那曲县城。县政府门前的杆上飘着红旗。再过去点,是一排排平房。
“你急着走吗?”见我出来,扎木四朗跟上来问,“急的话,可以坐夜班车去拉萨,现在还来得及赶末班车。”
我摇头,懒得说话。我决定在那曲县待两晚,等二叔给我打探“第二春”的消息,西藏茫茫,总不能瞎找吧?但我开口,却故意告诉扎木四朗我赖定他,不走了。
“为什么?”扎木四朗徒然拔高声音,看我成心不回答,又似乎在心里争斗了一番,才妥协着说,“好吧,如果愿意,可以住我家,不过我家只有帐篷。”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呆子。
时间还早,我请扎木四朗带我去县城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扎木四朗还没点完头,突然疯了似地抬起胳膊使劲挥,咧嘴看着我身后乐。
他竟然会笑。
我转身,一阵万马奔腾的声音从对面的坝子里传来。不一会儿,我看见远处的草场上,一群黑、白、棕、红的马群呼啸着奔腾而来。最前面的马匹上有人。那人吹了个奇特而嘹亮的口哨后,撇下马群朝我们飞驰而来。
近了我才看清楚,马背上的男人戴着红缨毡帽,比扎木四朗魁梧得多,长筒靴随着马奔跑的节奏像是在踢马肚子。他黝黑的右臂和胸膛露在外面,羊皮袍黑得发亮,长头发用红色丝绸编成一股股发辫,还留着一小撮胡子,胡子上用蓝色的绒线扎了一圈。
男人夹住马肚子,身子向后拉缰绳,喊着“吁……”马就停稳了。男人跳下来,长筒靴走起路来哐嗵响,大步迈过来重重捏住扎木四朗的肩,另一只手环到后面拍扎木四朗的背,怎么看都要热泪盈眶似的。他们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只能当个局外人。
这会儿已是下午,可天光依然不减。满天的云,云山云海。云层遮住太阳,柔化了紫外线的暴力。等他们寒暄完,男人哨音一响,马群中乖乖跑出一匹马,突突突朝我们奔来,很有灵性。
像是想起什么,扎木四朗和那个男人转过来指指我。应该是在介绍我,我看见那个男人对我露出了白生生的大门牙。扎木四朗说他叫桑吉。我笑笑,算是打招呼。就听扎木四朗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茫然地摇摇头。扎木四朗把他肥壮的背包交给桑吉,牵着已经跑到跟前的马朝我走来。
“那我带你。”话音刚落,他竟然抱住我的髋部一把将我送上马背。这个呆子,商也不商量一下,吓死我了。等指导我把姿势挪正确后,他一下子跳上来。
这下轮到我面红耳赤了。天地良心,还好我背着包,把他胸膛隔开,否则得别扭死我。扎木四朗倒是装得很坦荡,满不在意。拉好缰绳,腿轻拍马肚子,走了几步。我听见桑吉说:“她没问题的。”
扎木四朗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下来,问我有没有缺氧的感觉。见我直摇头,才慢慢加快速度,渐渐奔跑起来。我情不自禁惊呼了一声,就感觉前面的清风夹着草香朝我们袭来。这里的风一点也不疼。我们向那群马回归,带着轰隆的声音追着云朵从天边碾过。
我既害怕又兴奋,确认扎木四朗的胳膊足够牢固后,放下心追着风儿跑。马群渐渐汇到我们身后。我像征战的将军,像霸占山水的草寇,像赛马的英雄,像俯冲的猎鹰。满心欢腾和热烈,那风驰电掣的恢宏,我只在电视上见过。
事实证明,我果然只是从一个高原挪到了另一个高原,好着呢。我们穿过一个个坝子,越过一条条河床,奔上一个个缓坡,路过无数顶帐篷和数不清的牛羊,终于在草场深处水边的帐篷前停下。扎木四朗教我如何跳下马,我就自己跳了。
原来是桑吉家。帐篷前的毡角一翻,一个黑而枯瘦的老人缓缓走出来。她穿着长袍子,腰间扎着块绣花的“帮典”,围腰似的,脑后两条灰白的辫子长长地拖出去。
桑吉拎着扎木四朗的包上前,打开,里面全是中药。老人摇起手里的转经筒,目光似乎不能聚焦,一直在对着虚空道谢。又说了会儿话,扎木四朗谢绝了桑吉和老人留饭的邀请,骑马带我返回县城。
“我的工作是送信,这次去青海培训,顺便绕到兰州给桑吉奶奶抓药。”扎木四朗在背后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快递小哥嘛。”
“都是信,大包大包的,我得追着水草、牛羊、帐篷给信找到主人。”扎木四朗说完,声音又轻飘起来,“桑吉奶奶头里长了东西,已经开始认不清人了。桑吉爷爷去年死后,奶奶才这样的。”
或许触及到生死别离,我哦一声,兴致蔫了。我掏手机看,上面确实有我妈的未接电话,但没我爸的。
或许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在乎我爸。
半年前,我爸妈离婚了。他们像两株交叉而存的仙人掌,越靠近,越生长,越互相刺得血肉淋漓,都不肯拔掉自己的刺,只好分盆而栽。到后来,我爸那盆栽出个第二春,用我爸的话形容,是“找到爱和希望”了。
天地良心,他从没这样对我妈说过。这让我委屈,也让我替我妈委屈。我见过我妈偷偷哭,却没见我爸掉过一滴眼泪,可他居然为了第二春,在我妈面前痛哭流涕,把第二春的孩子当宝贝。想到这,我一肚子沮丧,没了熟悉周围的兴趣。
扎木四朗并没发现我的异常,认真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地方喊我看,告诉我那里是那曲第一高峰桑登康桑山,六千五百多米,终年积雪,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余脉。马跑了一会儿,他又给我讲那曲河,他们的母亲河,里面有高原鲤鱼,他们从来不抓,也不吃,还讲那曲河向下流到云南叫怒江,讲那曲是虫草之乡,讲错木如错湖是从须弥山神仙峰上飘下来的露珠变成的。
这个呆子,他马不停蹄地讲,我心如死灰地哭。我觉得,爸妈离婚,其实是在否定他们的爱情,而否定他们的爱情,就是否定我的存在。如果我存在的意义是没有意义,那这样的存在还不如不存在。这是一个重度悲伤的事实。
“好好的,哭什么?”扎木四朗的声音又从我头顶飘下来。这个呆子,明明坐后面,又不是千里眼,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是激动哭的。”我气呼呼说。
“太好了,欢迎你到那曲来。”
他还真信了!说着激动得马鞭一扬,带我径直从一条浅浅的小溪上一跃而过,溅起的水花落在我脸上,盖住我的眼泪。我想起扎木四朗刚才说的须弥山,那里的神仙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扎木四朗吹了个辽远悠长的口哨,冲进一个坝子。清脆悠扬的哨声把我从重重阴霾中揪了出来。我见远处的帐篷里跑出个女孩,一直兴奋地朝我们挥手。
“坚普……”女孩大声喊。
扎木四朗收缰下马,告诉我坚普是哥哥的意思,说女孩叫白玛,是他阿妈啦朋友的女儿,今天特地送点吃的过来。
白玛冲过来,怯生生地看着我。红红的脸颊上,一双月亮似的大眼睛,十分讨人喜欢。听样子,扎木四朗向白玛介绍了我。白玛乖巧地叫我姐姐,拉我进了帐篷。他俩一直在说话。扎木四朗告诉我,他阿妈啦还在放牧,天要黑了,他去看看。
扎木四朗家的帐篷很小,正中间有根木杆支撑,四周拉绳钉在地上,与地面接缝的地方用草饼紧紧压住,帐篷的正中央,几块白色石头架着一口锅。白玛还不会说大量的汉语,交流有限。我默默看她把面一样的东西放进盆里,加白色的液体进去,开始揉捏,很麻利。
我打瞌睡的时候,扎木四朗回来了。他说阿妈啦带了帐篷,指挥一大群牛羊迁徙不方便,就在贡嘎瓦山脚下驻扎。那里水草丰盛,又可以住一段日子了。
白玛做的是糌粑,扎木四朗又弄了点酥油茶和羊肉给我。我老觉得膻味重,礼貌着吃了一点点。天黑了,漫天的星星离我很近。我在帐篷附近找信号。不知我爸是不是终于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急着联系我担心我。可惜没有信号,一切无法得到印证。而这单向的揣测让我浑身无力,说不定我爸心里只有他的第二春,只有他口中那个“你弟弟”。
“你弟弟当兵的,二级士官。”我爸说这话时,神情自豪,眼睛发亮,仰头把满满一杯松子酒干了,夸张得老泪纵横。
哼,置我何地?
满心不自在,又和他们无话可说,我早早睡了。第二天,白玛起得很早,甚至还细心地给我准备了洗脸的水和毛巾。做完这一切,她背上印着奥运五环的书包,骑在一匹小马上,告诉我她要回去了。
八月的那曲,是全年降水量最充沛的季节。草场的绿意是大自然给牛羊马匹的礼物,牠们可以大口吃草,大口喝水。
告别白玛后,我尾随扎木四朗去城里。扎木四朗从邮车上扛下一大包信,信把墨绿色的帆布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包上印着中国邮政的汉字,旁边是一串藏文。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按某种顺序整理好,又清点了一遍。
“你接下来想去哪?”扎木四朗问,看样子要出发去送信了。
我摆摆手,去哪呢?这个问题我还没开始想。我得等火车,不仅等火车,也等第二春的消息。手机仍没信号,想知道去哪,得先找个有信号的地方。
“我去送信了。”扎木四朗在我身后喊了句,骑马一溜烟超上我奔向远方。因为身处地势平坦的大坝子,跑出老远了我还能看见他,长袍烈烈,随风翻飞。
那曲城真不容易,甚至没有街道。我几分钟就逛完了,找到仅有的两家服装店,还全是藏式的。我问留着小胡子的老板,哪里可以买登山服。老板说他也不知道,建议让我问一个叫扎木四朗的人。
“哪个扎木四朗?”
“送信的扎木四朗呀。”老板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我扁扁嘴,买了套行动最方便的藏服走人,在老板指给的方向,果然找到一个大澡堂。舒舒服服洗完澡后,我向澡堂老板打听哪里可以吃米线,面条也行。
老板是个女的,在给女儿编辫子,“那曲肯定没有米线,但你可以问问一个叫扎木四朗的,他知道哪里有方便面卖。”
“你是说……送信的扎木四朗吗?”我不确定地问。
“就是他。”
天地良心,原来这里的人都认识他。我抬头远眺,看见草场上无数的帐篷、牛羊,飞驰的马,及马背上驮着绿色挎包的人——扎木四朗。等我觅完食,溜达第五圈的时候,还能看见扎木四朗。难怪他不跟我道别,简直无处不在。
我在县政府大门口试信号时,扎木四朗骑马朝我奔来。
“和我去送最后一封信吗?”扎木四朗立在马上,说着摘下毡帽,一张古铜色的脸,眉头微微蹙着,眼白很白,高高的鼻梁让我想起念青唐古拉山,“会路过一大片格桑梅朵。”我觉得他在笑,没有杂质那种,却又不动声色。
我看一眼他的挎包,居然只剩一封了。正好没去处,没消息,没见过青藏高原的格桑花,所以我答应了。我想把那些关于我爸妈的胡思乱想抛出脑海。
云彩离地面很近,甚至让我觉得只要爬上前面的高坡,就能伸手捏下一团白云。扎木四朗把他的卷边毡帽让给我遮阳。
最后一封信要送去很远的地方,马跑了半小时也不见帐篷,只有无数的牛羊埋头吃草。终于,在一个撑在山脚下的帐篷前,扎木四朗“吁”了声,他跳下马,把最后一封信交给帐篷里的中年男人。
常年的大风、干燥和冷热,将中年男人的脸风化出一道道深深的褶子。他咧着嘴笑,跑进帐篷里宝贝似地拿出个洗好的苹果塞给我,然后把信递给扎木四朗念。原来他不识字。
我凑上去看,密密麻麻一页藏文,更不懂,只好缩回来啃苹果。他们席地坐在帐篷前,扎木四朗的声音安静而温暖。我见中年男人听着听着咧嘴笑了,眼睛湿漉漉的,时不时还认真点点头,像是写信的人能看见似的。
没由来,我想起我爸。在我看来,放弃爱的人不容易。可爸妈哭过闹过后,说散就散了,仿佛感情轻轻抬手就能抹掉,耿耿于怀的,只有我。
扎木四朗念完,我的苹果也啃完了。跟中年男人告别后,扎木四朗告诉我,男人的女人难产死了,唯一的儿子在外地打工,每个月都坚持给爸啦寄信,报平安。
“他不再娶吗?”我问。
“十八年前不会,往后更不会了。”扎木四朗似乎觉得我不明白,又补充,“他很爱他女人,天神为证。”
真羡慕,我没头没脑回了句,声音被风吹到十里外。
扎木四朗带我往桑等康桑山的方向跑了一会儿,路过翠莹莹的湖泊时,他告诉我那就是错木如错湖。我看见很多转山的人对着湖泊跪拜,虔诚肃穆。信仰仿佛血液流淌他们全身,为了洗清这生生世世的罪孽,他们要把头磕到生命终结。这苦行,或许因为生在空空荡荡的世上,无处赎罪。
我们继续向前进,就在我准备发出抗议时,一大片格桑花闯进了我们的视野。格桑花在隔离区里,坡上坡下都是,美呆了。
青藏高原的格桑梅朵,就是和云南的格桑花不一样。我下马,迫不及待。扎木四朗把马拴在隔离区外吃草,带我从隔离栏一处铁线被撑开的缺口钻进去,像两只窟窿里蹦出来的兔子。
“那曲八月赛马节在整个西藏是最有名的,看到左边那块大草地了吗?就在那里举行。到时候成百上千的帐篷汇集到这里。除了赛马,还有马术,寺庙的人也来参加。”扎木四朗说着带我从小路上山坡,选了块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
“你会参加赛马节吗?”扎木四朗问。
“或许会。”
“到时候我和桑吉都要参加,头奖有奖金和马驹。你要是来,我给你抢一块换经幡会上开过光的哈达,可以超度轮回、祝福爱人。”
我觉得那个东西对我没用,但还是说了谢谢。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我看着远处在白云里出没的一丝丝蓝天发呆。然后,扎木四朗唱歌了。
唱的是藏语歌,我像是能听懂似的。歌声如清凉的雨滴撒在身上,我仿佛在雨中奔跑,彩虹下跳舞。借着风,扎木四朗的歌声戴着暖阳,鲜草拔节。宁谧的声音,仿佛可以抽掉所有悲苦和烦恼,带我在云间穿行。这就是天籁吧?一曲一曲,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歌声补了天上的云,缝成洁白的哈达,飘向须弥山。
“其实,我是来找一个别人口中的弟弟的,他叫应天河。”等扎木四朗唱累了,我情不自禁说。
扎木四朗的反应很合我心意,他认真点了下头,递给我一个表示理解的眼神。
“我爸妈离婚了,这个弟弟,是我爸现在妻子的孩子,据说已经十九了。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爸非常喜欢他,常跟我提起他。”我极力压制声音里的不甘,“我嫉妒这个弟弟,我爸把他当宝贝。”
“要去哪找?”扎木四朗只问重点。
“还不知道,我让二叔帮我打听。我只知道在西藏。”
“找到,要做什么?”
“揍他一顿好了。”我高声嚷嚷,“凭什么把我爸抢走。”但这话说得相当没底气,也很傻气。
扎木四朗笑了笑,只说了句,是缘分。
老实说,明明我才是亲生的,可我爸就是一万口不离“你弟弟”。到底怎样的“爱和希望”,让我爸变成这样。当然,我很可能打不过,但我会请扎木四朗帮忙,二对一,有胜算。胡思乱想着,我看漫坡的格桑梅朵,看山,看雪,看天,然后看见远处一大团变了色的黑云朝这边倾泻涌来。
“糟了,夏雹雨要来了。”
扎木四朗低呼出口,说完迅速起身,拉着我往坡下跑。马儿喘着气在原地骚动,不停抖身上的毛,显得焦灼不安。扎木四朗把唯一的雨衣套在我身上,带我上马扬鞭。
我无法想象青藏高原的暴雨有怎样的威力,但看扎木四朗惊慌的样子,我害怕起来。心脏擂鼓一样,随着一声埋伏在头顶的惊雷炸开,我觉得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脖子。
我们骑马朝那曲县城跑,但还是逃不过黑云遣出的急行军。先期的大雨追了上来,劈头盖脸打在身上。路过错木如错湖时,之前磕长头的人统统不见了,我知道转山对信徒的意义,赎罪和祈福像两座大山永远压在他们身上,若不是遇到极端天气和生死,他们不会放弃一步。
茫茫大雨看不见远处,来时就觉得很长的路,此时更长了。马蹄踩在湿漉漉的草原上,像落在布满陷阱的沼泽里。好几个惊雷在远处炸开。雷声过后,咻的口哨划破厚重的雨幕传来。我明显感到扎木四朗顿了一下。紧接着,他也发出一声高亢清脆的哨音回应。
除了哗哗的雨声,我听不见其他动静,可扎木四朗像能听见我听不到的东西似的,指挥马儿跑,又吹出几声口哨。一会儿短促,一会儿绵长,时急时徐。渐渐地,我看见前面的雨幕里出现了一匹马。马与我们擦肩而过,朝我们身后更深重恐怖的雨幕奔去。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
“它们往那边跑,很危险的。”我大声喊给扎木四朗听,才张口,雨水就灌进了嘴里。
扎木四朗没功夫回答。我渐渐发现,原来他试图用口哨安抚那些受惊的马儿,但因为头顶上掠过的闪电和远处的惊雷,并没用。突然,我觉得有什么狠狠击打在我身上,一阵生疼,是冰雹。冰雹大而急,像急行军投下的利刃,势必要把下面的生灵打垮。我彻底看不清楚前路了,只能靠扎木四朗辨别方向。
“扎木……”几分钟后,正前方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的,又是嘹亮的口哨。有人正骑马朝这边跑来,越来越近。
听清楚了,是桑吉,“我的马群受惊跑散了,但我得去找奶奶,她非要去转山。”桑吉披着冰雹在三米之外大声说,夹着哭腔。
“你去找奶奶,我给你找马。”扎木四朗说完叫我扶稳了,扬起口哨往左边奔去,一下把桑吉脱口的“谢谢”甩在身后。
扎木四朗骑在马上,目光锐利,身手敏捷。借着每一次闪电的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搜寻那些惊慌失措的马儿。很快,许多马朝我们聚拢而来。又一个撕破天空的闪电远远亮起时,我们看见一群涌动的马迎面奔来。紧接着,一声毁天灭地的响雷爆炸在上空。我们骑着的马惊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我吓傻了,一哆嗦,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看见扎木四朗着急想抓住我的样子,目里一片焦红。可惜来不及了,我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马群朝我奔来。油然而生的恐惧正是此刻从身体每个毛孔里钻出来的。我像只鸵鸟,努力把头埋进臂弯,山洪暴发似的马蹄声近在耳前。
突然,身上一重,有人把我罩进怀里抱住。马蹄不断从我身边和上方踏过。那人胸膛狠狠贴着我,在马鸣和闪电中,我清晰地听见他铿锵的心跳,然后,我吓晕了。
睁开眼,面前一团黑。等我适应了黑暗后,我看见一团猩红的亮光带着温度,是炉火。我想坐起来,动了动发现背和腰很疼,疼得我直抽冷气。
“哪里疼?”黑暗中,扎木四朗的声音陡然响起,就在我身旁,接着又问,“饿不饿?”
一想起最后是我撒手从马背上摔下去的,我就歉疚,唯唯诺诺,“除了头晕,其他没什么,也不饿。”
扎木四朗没说话,不一会儿,一根大蜡烛亮起。我见他拿着个红色瓶子坐在我旁边,“给你上药,忍着点。”
我哦了声,这样的境况,已经没心情害羞了。况且扎木四朗是好人。想到这,或许是被大雨浸过的缘故,我的心湿漉漉的。
按照扎木四朗的指挥,我先把手臂伸出来。他从红色瓶子里掏出乳白色的膏状药,一点点耐心涂在我淤青的地方。凉凉的药擦上去后,剧烈的疼果然缓解了许多。扎木四朗的手指冰冷,一点一点,指尖只落在我疼的地方。我感觉我的皮肤自燃了,烫得可以当暖手袋。
“你把背露出来,其他地方捂好了告诉我。”轮到后背和腰的时候,扎木四朗转过身去说。
这个呆子,语气就不会温柔点?表达就不会含蓄点?我在心里反驳,蹭蹭蹭脱了衣服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个背。
“好了。”我小声小气说,听见扎木四朗转了过来。大手合在背上时,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扎木四朗的手有点粗糙,一寸一寸抚过我背上的肌肤时,那种粗糙带电一样挠得心痒。我觉得头晕目眩,心砰砰砰跳,像有一只蜜蜂钻进了耳朵。
夏雹雨淅淅沥沥停了,帐篷里洒进一条月光,外面的月亮肯定又圆又亮。寻着那缕月光,我从帐篷缝隙往外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坡头,冷色的光安静恬淡。我扭头看扎木四朗,月光和他的眼神很像,带着冰冷的温柔。我觉得我看到了第二轮月亮。
“扎木四朗。”盯了一会儿,我叫他。
“我在。”
“我决定不去找应天河了。”这样的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说完我笑笑。可一笑,鼻头就酸,眼里开始冒湿意。“你个呆子,给我当金钟罩,不怕么?”说着,我开始吸鼻子,“就算我怎么了,我也不赖你,我不是那种人。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歉疚一辈子的。”
“坐了我的马,就要保护你。”扎木四朗平静地说。
我想看他的眼睛,但他的脸在摇曳的烛光里时明时暗。
“这里的马很有灵性,我和它们生长在一起,那曲的每座山,每群牛羊,每匹马,每条溪流,每个湖泊,我都认识,它们也认识我,总会优待我。你放心。”
沉默了很久,我才听扎木四朗轻轻这样说,心里终于好受了一点点。
“你已经到这里了,应天河我陪你一起找。”扎木四朗坚定地说。
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沉默一点点融化在四周。我叮嘱他也擦点药,缩进被窝睡着了。
半夜,月亮高悬的时候,我一下子醒过来。我听见帐篷外有说话声,夹着隐忍的哭泣声。这哭声让我心惊,我想起扎木四朗,想起应天河,心狠狠抽紧。我挣扎着起来,慢慢挪到帐篷边。透过帐篷的缝隙,借着月光,我看见桑吉坐在外面,肩头颤抖。他脸颊上有血迹,帽子已经不见了,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羊皮袍子。
扎木四朗背对我坐在桑吉对面,他的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笔直,不能自然舒展。看来他伤得不轻。他们低声交谈,桑吉的眼泪越掉越多,我看不见扎木四朗的脸。虽然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说桑吉奶奶。
我躺回去,睡不着。帐篷外的声音被夜风切得细细碎碎,一直有。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可我不敢说出口,我怕说了就变成真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帐篷的毡门被翻开,有人走了进来,我睁开眼睛。
“桑吉的奶奶找到了。”见我没睡着,扎木四朗说,然后缓缓坐下来,“桑吉在可热阿山底的河里找到了她,桑吉爷爷就是在那儿的天葬台升天的。”
我忍不住啜泣起来。
“桑吉想独自送奶奶最后一程,损失的马匹,我们努力在赛马节上赢到马驹。”
“节哀顺变,你也保重。”
“爸啦在我十岁的时候去转山,再没回来过。”扎木四朗坐在我对面,声音低而冷。
“你们去找过吗?”我很想安抚扎木四朗心尖上的伤口,吸着鼻子问。
“他只是迷失在雪山里,终有一日会回来。”扎木四朗坚定地说,接着在我对面的毡子上轻轻躺下,等他传来均匀的呼吸时,我扭头看着他。
扎木四朗睡觉的时候像只金鱼,静静潜在水底,安详而没有烦恼。他脸上的笑纹很深。看来他经常笑,是快乐的。谁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很有趣。这样的想法突然像只萤火虫从我心底蹿起。
晨光微露时,我轻轻起来。扎木四朗还没醒,我把身上的被子统统挪到他身上。走出帐篷,我见薄薄的雾气正缭绕在草场上。昨天的夏雹雨令河水上涨,低洼地汲水成塘。
很快,雾气散去,万里无云。我觉得除了手肘有点疼,其他地方已经能正常运作了。我拿出没信号的手机,把电话卡抠出来再装进去,重新启动。开机后,显示信号的地方一直在转小圈,然后,“中国联通”四个字就跳了出来。几秒钟的时间,手机开门迎客似的,振个不停。
爸妈发了很多信息给我,问我在哪,说电话不通,再联系不上就要报警了。这让我满意了许多。二叔也有消息了。二叔说,应天河在那曲一个部队当兵。
当那曲两个字跳进我眼里时,强烈的退意再次从心底升起,我彻底不想去找应天河了。
扎木四朗从帐篷里出来,走动时背挺得很直,动作僵硬。太阳翻过前面的山头冒出来,
“找到你弟弟了?”见我发呆,扎木四朗把马牵到水塘边喝水,走过来问,像是看穿了什么。
“就在那曲的部队,可我不想找了。”我实话实说。
“你不想找一个结果?”扎木四朗接着说,“这里的部队在沙哥乡,得从县城坐面包车去,在可热阿山那边,两小时到得了。现在出发,我和你去。”扎木四朗比我还执着,目光真切,看得出是真愿意帮我。这虽然让我喜滋滋感动,可我一点底气和动力也没有。尤其昨天害扎木四朗受伤,让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场无理取闹。我动摇,退缩,想逃跑。我承认我还没做好见应天河的准备。
“不去了。”我唯唯诺诺,无数个声音和假设在心底起起伏伏。伸伸缩缩的目光碰触到扎木四朗坚定的目光时,我打从心底鄙视自己。
扎木四朗看着我,沉默了几秒,叹口气,眼里那粗壮的失望像冰雹砸进我心里。我一急,逞强说,“去就去。”
和别的地方不同,沙哥乡更接近山区。怕我随时变卦跑了似的,扎木四朗执意骑马带我去。马儿穿过一整个草场,很快就到了山口。扎木四朗说这里属于藏北地区,地形更复杂,海拔更高,更接近念青唐古拉山。
“那须弥山呢?”我问。
“须弥山是神山,我们叫它岗仁布钦山,在更北的地方,是冈底斯山脉的大山峰,很多人磕着头去那转山。”扎木四朗说。
我想到扎木四朗的爸啦,悄悄打量他,他似乎已经释怀了。我觉得他一定去须弥山找过他爸啦,但是没找到。远处能看见光秃秃的大山、裸露高耸的山石和稀稀拉拉的土层,山顶是白茫茫的雪,终年不化。这样的山势一看就极其危险,夏天容易滑坡,冬天容易雪崩。一路上,无数飘飞的风马旗横陈在空中。白蓝红黄绿,像永不消逝又能流动的彩虹。好不容易,沙哥乡到了。放眼望去,这是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彻底是光秃秃的石头山了,根本撑不起任何植被,只有小河流经的地方,稀稀拉拉长了些绿色植物,也不像草。
几排简易房坐落在平整的空地中央,是沙哥乡最热闹的地方了。满地的风马纸片。扎木四朗说这几天是宗教节日,要撒风马纸片祭祀。不断有白色、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的风马纸片在四周飘飞,像开在身边的五彩莲花。
不远处的空地上,林立着数不尽的玛尼堆,密密麻麻,让人心生恐惧。天空又开始阴沉沉起来,大风呼呼。我的心跳莫名加快,有什么在里面蠢蠢欲动。在扎木四朗的带领下,很快就找到了部队。这会儿,我又害怕起来。
应天河一直是别人口中的人,或许也是不存在的人。
我在密麻林立的玛尼堆前纠结——该怎么称呼他?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介绍我自己?该说什么话当开场白?该怎么找到教训他的切入口表示我的不满?最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控制自己,才能不让应天河发现我的嫉妒和不甘。
一时间,我觉得浑身无力,头发被大风吹乱。一抬眼,前方无数的玛尼堆站立着,像无数的人。这些人纷纷围着我,窃窃私语,对我评头论足,摇头看着我这胆小鬼,我甚至听见一阵失望的叹息声。这声音让我心惊。
扎木四朗比我直接,也比我坚定。他径直朝在部队门口站岗的士兵走去,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气势。帽檐下的士兵很严肃,在大风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扎木四朗说了什么,士兵没动,也没回话。我心一下虚了,觉得应天河也会这样对我,便壮胆似地大声嚷嚷,“我找应天河,让他出来。”
士兵终于有了一丝松软,嘴巴动了动,可还是没说话。他的表情被鸦青色的天空一衬,更显得不通情达理。见士兵不理会,我想了想,径直跑到围墙边嚷嚷,“应天河,你出来,出来!”
风一阵紧过一阵,我见站岗士兵的脸都绿了。虽然这样的方式很野蛮,但效果立竿见影。没多久,一个顶着高原红的士兵从里面跑出来。
“你们找应天河干什么?”那个士兵问。
还不等我张口,扎木四朗已经抢在我前面回答了,“她是应天河的姐姐,特地来看他的。”
士兵似乎不愿意相信我们的话,像是出于某种保护,盯着我们打量了一阵,才说,“应天河去可热阿山救援了,那里暴雨山体滑坡,有村子被埋了,你们过几天再来。”
我不知道这是推脱还是事实,我问那个士兵过几天是几天?他说不上来。天上的云又可疑地拢在一起,鸦青色被偷偷换成了灰黑色,像是把地上很多脏水灌进了云头,下一秒就能泼下一盆雨。
“我们去可热阿山吧。”我想给心底的某种不治之症找到灵丹妙药,去见应天河的想法又强烈起来。我不愿这件事像一颗图钉,永远钉在我心上。
“回去会路过可热阿山,一起去找他。”扎木四朗同意了。
从沙哥乡直接去可热阿山不远,但因为山和石头多,路变得更难走。昨天暴雨留下的积水处处可见。马儿跑过的时候,像投下一颗颗水雷。暴雨让不少原本已松动的山体滑落沟底。河水也比平时更湍急。这里有很多住户分散在没有名字的地方,也不知道应天河在哪。
我和扎木四朗下马,沿着大路走。逢人就问是否知道部队的人在哪儿救援。因为救援地点多,寻找应天河,就像在水波里捞月亮,有时匆匆赶到了,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扎木四朗很有耐心,带我去任何一个可能有救援的地方寻找。
折腾了几个小时,仍旧一无所获,我们都筋疲力尽,意志力和信心开始涣散。或许因为马儿疲惫,或许因为扎木四朗有伤在身,马儿跑过斜坡时,路面开始松动,还没反应过来,我们摔了下去。
稀薄的土层这回不能优待血肉之躯,扎木四朗重重砸在石头上,腿部受伤,动弹不了。更糟糕的是,马儿也站不起来。一时间,只有我好好的。天空飘起小雨,天渐渐黑下来,我无法拽着扎木四朗和马儿离开,甚至也背不动扎木四朗。
“别着急,你去周围帮我找两块石板来,像堆在玛尼堆上面那种石板,长一点。”扎木四朗的额头泛虚汗。
我爬上大路朝前走,在石头堆里翻找合适的石板。等赶回来时,扎木四朗满头是汗,让我把石板照他说的放在他受伤的腿两侧,用绳子紧紧绑起来。
直到天黑,我们再没遇见一个人。扎木四朗和我紧紧挨着马儿,互相取暖。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小雨变成中雨,雨细细密密淅淅沥沥,寒冷越来越清晰。天空黑得稠密,没有光,黑暗就更加立体。每一秒钟都难熬。
“别害怕。”扎木四朗说。
可我担心扎木四朗,“你如果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给你揉揉。”我们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远处传来被风揉碎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叫我,但我不确定。我认真辨认,确实有很多声音。此起彼伏却又异口同声,两个音节带出一个词——夏天。我立即站起来,扯开嗓门回应他们,山风刮过来,我眼泪忍不住打转。一时间,满山都是我的声音。
“在这,我在这儿。”
风把我的声音送出很远,我看见几束单薄的电筒光投向虚空,被墨色的漆黑吸去。我舒了口气,告诉扎木四朗别动,站起来张望那几束光。光线朝我们聚拢而来,我看见光线从路上慢慢滑到坡地,越来越清晰。
一个竟然是桑吉,我一下就认出来了。另外的,在电筒光里只辨得出一副单薄的身体,面上透着明暗相间的青涩。
“你们是进山的那两个人吗?”说话间,那人已经和桑吉把扎木四朗架了起来。他们决定把马儿留在原地,先送受伤的扎木四朗回去。
我们慢慢移上山道,雨越下越大。很快,雨水又顺着山道流下来。像一双双不断阻止我们前行的手。为了逃离一场雨,桑吉背起扎木四朗,路滑难走,我小心跟着,那人紧紧拉住我。拐过几个山道后,暴雨来了。桑吉和扎木四朗跟不上。那人告诉我等在原地,他去看看。
看了很久,直到我听见一阵巨石滚落的轰隆声,脚下晃动起来,我摔在地上,晃动一会儿就停了,我急忙爬起来往回跑,却只看见一堆瞬间拢起的石头。
“应天河……”桑吉扶着扎木四朗,声嘶力竭地朝那堆石头喊,声音像一束孱弱的电筒光,投进无尽的虚空。
其实,说完扎木四朗,也就说完了应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