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2017-11-24董振宇
董振宇
我家的左右邻居都各自养着一匹马,左邻的马是一匹有点瘸腿的老马,枣红色,瘦瘦的,拉车走路晃晃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邻居宋大爷花150元钱买来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听话,尽管腿不灵便,但是干起活很卖力,据说是从部队退役的一匹军马。右邻家也养着一匹同样枣红色的马,那是我们生产队里最好的骒马,不仅干活利落,一年还能生一匹小马驹。生产队单干分生产资料,抓阄的时候被右邻的杨叔抓到了,我很难形容他当时抓到这匹马时高兴的神情,用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不足以表达。
1982年开春,那年我刚满13周岁,已经开始帮母亲干些农活,耕地求人帮忙的时候,母亲还犯了难,颇费了一番脑筋,张嘴求人也不容易,都是挺好的邻居,究竟去求哪家呢?论辈分,母亲管左邻的宋大爷叫舅,宋大爷时年已近50岁的人了,拖家带口8口人,本身就很忙,再就是一匹老马干起活来很慢,不好意思开口;而杨叔家只有5口人,小两口只有三闺女,他家养的马力气大,干活快,再有就是杨叔这人喜欢喝点酒,母亲思量再三,最后还是从实际出发,请右邻的杨叔帮忙。主意拿定之后,母亲打发我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上两瓶蓬莱阁白酒,然后拿上这两瓶白酒就去了杨叔家,不一会就回来了,母亲就满脸的高兴,边进门边说:“你杨叔答应明天下午就帮咱们耕地了,你再去买两瓶酒,明天中午让你爸回来陪人家喝点酒,人家帮咱耕地,好好招待一下。”第二天中午,当教师的父亲也赶了回来。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做的下酒主菜就是葱炒鸡蛋,还有父亲带回来的两个罐头。母亲对我和弟弟说:“你们出去玩吧,让你爸爸陪杨叔喝点酒。”我现在真正体会到母亲打发我们出去的目的,她是不愿意看到我们“馋”那些下酒菜的窘相啊。半个小时过后,我和弟弟回来了,小小的餐桌上酒菜已所剩无几,杨叔已经喝的满脸通红,弟弟的眼睛却也是紧紧盯着盘中所剩的一点残羹了。春天的下午,阳光把人照的懒洋洋的,有点醉意的杨叔打着酒嗝高兴地要帮我们耕地去了,我也赶紧吃点东西跟在后面,因为我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帮着杨叔牵马。耕地的时候,一个人要在前面牵着马,一个人在后面扶着犁,牵马的任务归我,扶犁的任务归杨叔。地耕的好不好关键在扶犁的人,所以扶犁的任务很重要。13岁的我尽管年龄不大,但那个时候我个子在同龄人中已经长得很高,或许因为感到新鲜,或许觉得能干这样的活体现我也是个大人了,总之我是很高兴的去了。耕地进行的比较顺利,中间休息了几次,马儿也累得不轻,汗水顺着马背往下流,看得出来,杨叔是很心疼的。我隐隐觉得耕地过程有点快,大约有2亩多点的地太阳落山之前就收工了,回家之后,就听母亲自言自语说:“这么快就回来了?”第二天,母亲叫上我到地里把昨天新翻耕的土地进行平整,平整的过程中问题出来了,有的地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有“格子”,母亲生气地说:“怪不得昨天回家那么早呢,原来是偷工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能深切体会求人的难处。在母亲看来,这就是欺骗啊!说实在的,到现在,我也一直对杨叔心存感念,也许杨叔有他自己的难处吧。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有点上纲上线了,甚至质疑人家品质有问题。不管怎么说,忙是帮了,但不如意,母亲说什么也不再求人家了。
其它的地还得继续耕种。母亲只好再另求于人。左邻的宋大爷是个热心肠的人,家庭很贫穷,老两口带着俩闺女四个儿子生活,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在我印象里,他们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从没见他们炒过菜,一年腌的咸菜也不够吃,男孩子们永远都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冬天的棉裤档里总会露出几缕棉絮,我们同龄的小伙伴就会和他们开玩笑:“看看,你的屁股里有个小老鼠呢”。尽管生活艰苦,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很有滋味,从没见他们吵过架,拌过嘴,一家人总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母亲把帮助耕地的事一说,宋大爷很痛快的答应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老马干活慢你们可别嫌啊!那个时候能有人帮忙就感激不尽了,还能嫌什么呢?
老马确实是一匹好马!在我的印象里,老马的左腿是瘸的,瘦得皮包骨头,拉车走起路来头也是一点一点的,看着就很可怜,在宋大爷手里使唤的却非常顺溜。耕地的事宋大爷尽心尽力的赶着老马完成了,慢工出细活,宋大爷耕的地确实好,有时候叫宋大爷吃顿饭,他却不肯,一直就说:让我去吃饭就显得很“虚”了。宋大爷家的二儿子宝军和我同龄,因为没有考上初中,早早就辍学了,耕地时候他也帮着牵马。每到放学后或星期天,母亲就对我说:“你看看人家帮咱们耕地,咱也没有什么能帮人家的,给老马打草的时候你也跟着一块去吧”。这个时候,我就会叫上宝军一起去给老马割草,回来后再用铡刀轧完,算是一种回报吧。
宋大爷在北屋和西屋中间的过道上搭了一棚子,给老马安了家。每次干活回来老马总是很安详的吃着料草,慢慢咀嚼,老马的眼睛是浑浊的,偶尔会抬起头来张望一下,我总感觉老马就像一个60岁的老人一样,看透了人情世故,主人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永远都是不紧不慢的。有一次,不知道什么缘故,老马拉着车遇到一缓坡就不动了,原先到那的时候它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宋大爷可能认为老马捣蛋不卖力,就使劲用鞭子抽它,最后还用一根木棒打得老马屁股都出了血。我看到老马的时候它在喘着粗气,腿不停的打着哆嗦,摇摇欲坠的样子。众人都劝宋大爷:别打了,这马是不是病了?最后老马也没把车拉上坡。当天晚上老马就病倒了,休息了三天才慢慢恢复过来。老马付出的太多了!
1982年的秋天,是个丰收的好年景。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棉花咧开了嘴,胖胖的玉米挂在有点枯黄的玉米杆上,风吹过来的时候,玉米须像老头的胡子一样在风中摇摆。我们家种的各种农作物丰收在望,一年的勤苦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每每看到家里成堆的白花花的棉花,挂屋檐下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母亲脸上就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那一年的棉花收成很好,卖了700多元钱,父亲新买了一辆自行车,母亲又找人打了一张“三抽桌”,因为这张桌子,家里有一种蓬荜生辉的感觉。父亲也兴致大发,拿出了我爷爷做生意时留下的炸油条的一个秘方,第一次在家里炸了一篮子油条,那个香吆!后来,又买了一个平底的锅,专门打水煎包,那个时候感觉生活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副秀美的蓝图。
玉米秆既能做柴禾,也能做饲料,谁家也不舍得丢弃。秋收时节的一个傍晚,母亲对我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和你宋大爷说说,让他家的马车把我们家的玉米秆拉回来吧,你也跟着去帮忙装车。”第二天,是和我同龄的宝军赶着马车去的。经过两年的锻炼,宝军已经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耕锄耙犁种样样精通,马车也赶得很好,因为老马很老实很听话,走路基本不用吆喝,我也产生了赶一次车的想法。当我从宝军手里接过马鞭坐在驾辕位置上,望了一眼坐在车后的母亲,心里竟涌动着一种自豪和骄傲,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驾着生活这架马车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玉米秆整整装了一大车,回来的时候,因为要翻过黄河大坝,老马拉着这车玉米秆就显得非常吃力,但是,它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低头拉车,一步一晃,奋力前行,我和母亲赶紧跑到车后面,用力推车,尽管微不足道,但是我们就想帮它一下,以减轻压在它脊背上沉重的负荷。
老马死于1986年的春天,它真的是累死的。一个春天的午后往地里运肥料,走到半路就倒下了,老马在草棚里躺了三天,我们轮流照料它,看护它,甚至割草去喂它,但是,它除了微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之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老马太累了,它奉献了所有的一切,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一年后,父亲调到了县城工作,我们全家也就跟着搬到了县城,从此告别了生我养我20年的老家,但是,家乡一草一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1997年的初冬,母亲因病去世,她也像那匹老马一样,为家和孩子们奉献了一切,自己终于累倒不起,带着眷恋离开我们。在我印象中,她永远都不想欠别人太多,但凡别人家对我们家有恩情,她总想采取一种方式予以回报,尽管方式看起来有点蹩脚。
很多时候,望着蓝天白云的时候,望着灿烂的星空的时候,常常想起母亲,想起那匹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