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纪念:“一战”中的14万中国劳工
2017-11-22张玮
张玮
1998年,法国的巴黎,竖起了一座纪念碑。这应该说是一座战争纪念碑。但纪念的,不是将军和士兵,而是一群来自远方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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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你:中国有没有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
你无疑会很快回答:当然!而且在这场波及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战争中,中国是牺牲最多的国家之一。
那么如果再问你:中国有没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你可能就会有点吃不准了。
事实上,中国参加了,只是没派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派出了14万劳工,远赴欧洲战场。
整整14万中国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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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自然要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
1914年7月爆发的这场世界大战,虽然开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确实在全世界范围内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然,也波及了当时远在亚洲的中国。
彼时的中国,中华民国刚刚建立,国内正乱作一团,袁世凯在安抚各方势力的同时,悄悄做着“中华帝国”的黄粱美梦。面对谁都不能得罪的欧洲列强,北洋政府很快表明了自己对于“一战”的态度:中立。
但北洋政府里,有人不同意这样的选择。其中的代表人物,叫梁士诒。
后人对梁士诒评价不高,因为他一是“拥袁称帝”,二是被认为“亲日卖国”。但在那个时期,一直做到内阁总理的梁士诒,见识和能力,在北洋政府内都属于不错的。
梁士诒并不是一个“战争狂”,但他力主中国应该参加“一战”,而且要明确站队——站在英国和法国的协约国这一边。他之所以这样坚持,是因为就在“一战”爆发一个多月后,他就通过分析得出结论:两线作战的德国人必败!
所以,梁士诒认为中国应该尽早参战表态,那么等到战争结束,一来可以从德国手里要回一直被侵占的山东,二来可以以“战胜国”的身份,参与到世界大家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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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国当时的国力和财力,怎么可能派兵参加“一战”?
梁士诒给出的解决办法是:派劳工,不派军队。
1915年,梁士诒开始派人和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接触,询问是否可以以派遣劳工的方式,帮助协约国。
但英国人明确拒绝了这一要求——他们也看出了中国的意图。朱尔典在发回英国外交部的报告中提到:“在我看来,中国新一代政治家致力于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平等地位及在战后拥有发言权。如果这一目标不能保证,他们是不会同意其同胞驰援欧洲战场的。”
英国人知道,只要接受中国的援助,无论是劳工还是军队,都会让中国加入协约国的一方,进而让中国在战后以“战胜国”的姿态和他们一起享受权益。
所以,英国人拒绝的理由,摊开来说就是一句话:你们不配!
但是,战局的发展,却让英国和法国越来越扛不住了。1916年2月,著名的“凡尔登战役”爆发,法国军队伤亡超过50万,史称“凡尔登绞肉机”。1916年6月,“索姆河战役”爆发,英国军队伤亡超过40万(法国又赔进去20万士兵),史称“索姆河地狱”。
经历了两年多的战争,英国和法国国内的男性青壮年几乎都被征召入伍,奔赴前线。后方劳动力奇缺,工厂里的大量岗位已经是由妇女来承担了。在这场惨烈大战还看不到结束迹象的时候,“人”成了决定胜负的一大砝码。
所以,英国和法国自然想到了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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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5月,天津大经路(今中山路)突然出现了一家叫“惠民公司”的机构。这家公司没有其他的业务,就是专门负责招聘劳工,然后向陷于“一战”泥潭的英国和法国输送劳动力。
之所以设立这家公司,是因为当时的北洋政府还没有向德国宣战,不愿意得罪德国,所以一定坚持要以“公司”的名义运营。
江苏丹阳的农民朱桂生(他是最后一个辞世的华工,活到105岁)曾回忆当初看到的招聘广告:“带着至少5年的合同去法兰西吧!你的年收入将达到2000法郎,回来时你将成为大富翁!”
原文肯定与朱桂生的回忆有出入,但大致意思是差不多的。由此可见,当时吸引华工去欧洲的主要诱惑,是钱。
到底有多少钱?
按照当时给出的标准,去欧洲的普通华工,每人每天可以领到1法郎,如果是工头或管理者,还会更多一些。这样算下来,一个普通华工一个月能拿到25法郎左右(当时1块银圆兑5法郎),此外,只要你去了欧洲,每月你在中國的家属,还能领10块银圆。
当时的一块银圆,能买30斤上等的大米,还有近10斤的猪肉。而一般的体力劳动者在国内的报酬,也就每月四五块大洋左右。所以说,这个招工条件,是相当优厚的。
所以,告示一贴,报名者无数。
当然,对于应征者,法国和英国也有考核。他们会进行严格的体检,只挑那些身强力壮的。为了找到更合适的“工源”,英国后来索性把“招工办”从香港搬到了山东威海。法国人也认为,山东人更能适应他们国家的气候。所以在奔赴欧洲的华工中,绝大部分都是山东人(法国人后来回忆,他们到了法国之后每天都要吃苹果)。
1916年8月,第一批大约1 000名华工,搭乘轮船抵达法国马赛港。
很多甚至之前连村子都没出过的淳朴中国农民,来到了一个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以及惨烈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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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后抵达欧洲的14万华工中,英国人分走了10万,法国人分走了4万,法国后来还转借给美国人1万名华工,为美国欧洲远征军服务。
按照最初的约定,中国派出的华工是不参加战斗的。但实际上,在战火连天的欧洲战场,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前面提到的那位朱桂生,编号“27746”,一开始被送到法国拉罗谢尔附近的面粉厂工作,后来人手吃紧,就被安排向前线运送粮食弹药。
在法国的朱桂生还算是幸运的。英国招收到华工后,直接把他们都投放到了前线:挖掘战壕,修筑工事,掩埋尸体,清扫地雷,修路架桥……英国人用华工替代了自己国家的码头工人和运输工人,让他们承担了最艰苦、最繁重,甚至是最危险的工作。
可能你现在很难想象,一群从农业国家走出来的人,进入现代文明国家中,并且直接遭遇最惨烈的战争,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有一批华工刚刚抵达英国阵地,恰逢德国的轰炸机前来轰炸。第一次看到飞机的华工们纷纷走出工事好奇地抬头看天,然后被扫射和轰炸得血肉横飞。
1917年2月,运送华工的法国轮船阿陀斯号遭遇德军潜艇的伏击,船体被一发鱼雷击中,船上的540名中国劳工全部遇难。
一位名叫张邦永的华工后来回憶,他们有些工作的地方,和敌人的战壕也就相距50米左右。华工就站在敌人的面前挖战壕,战壕都挖好后,英国士兵才进来。
还有更悲壮的。
在1917年法国皮卡第的一场战斗中,德军突破了防线,直接冲入了英法联军的阵地,正在挖战壕来不及撤退的华工们,只能用铁锹、镐头与德军展开肉搏。当英法援军赶到时,大部分华工已经战死。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聪明的天性,给欧洲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华工最初都是承担最底层的体力工作,但很快,他们就成为各个工厂中“第一流工人”。在那个时候,在法国后方的港口、车站、仓库等任何地方,只要看到有起重机,在里面操作的基本都是华工。法国海军还专门声明:外籍劳工,他们只要华工。
存放在威海档案馆里的一份英国陆军1918年的报告显示:“中国劳工是所有外国劳工中最优秀的……大多数劳工都能熟练地工作或者说能很快掌握工作技能,而且他们一直都在铁路、兵工厂和坦克车间高效率地工作。”
而法国军队总司令福煦,也曾在给法国总理的信中写道:“(华工)是非常好的劳工,他们可以成为最好的士兵,在炮弹的狂射之下他们能保持很好的姿态,毫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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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华工们得到的待遇,却配不上他们的付出。
原本合同上签订的“包吃包住”,到了国外,都被推翻了。华工的伙食费、置装费、医疗费等,都是要在薪金中扣除的。一个普通华工,每个月可能只能拿到原先承诺薪水的一半。
比起克扣薪水,更不能让华工忍受的,是人格上的歧视。
每一个华工手上,都有一个铜镯,上面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编号,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是集中营式的管理,平时不准外出。
法国人对华工要宽松一些,比如允许他们穿着平民服装去酒吧或咖啡馆,但英国人却因此提出抗议,认为法国人这样管理,会加大英国人管理的难度。
英国人对华工的管理非常严格,不仅施行集中营式管理,对不服从命令的华工,动辄鞭打,甚至枪决。在后来被发现的英国人用来和华工交流的语言手册上,都是命令式的语句,其中还有一句:“这是欧洲人用的厕所,中国人不准用。”
1917年,几名华工因为内急使用了英国人的厕所,被捆起来残酷殴打,最终引发了华工的一场暴动。
有些之前连飞机都没看到过的华工,在天天遭遇轰炸之后,精神失常了。而也有一些华工,因为不想参加自杀性的任务(排雷),最终选择在营地里挖一个坑,躺在坑中自杀——他们相信,这样可以留一个全尸,让灵魂飘回故乡。
1919年,英国议会会议备忘录上有这样一句话:“华工比其他有色种族的劳工担当了更大的风险,但是他们甚至连几块小小的军功章也未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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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谁也没想到,等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华工竟然会成为法国女性眼中的“香饽饽”。
1918年7月,“一战”已经临近尾声。有一天,一位法国姑娘跑进当地华工服务中心,她的诉求只有一个:请人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给她保媒,因为她要嫁给华工中的一个“杨先生”。
中国著名历史学家蒋廷黻当时就在那里服务,他接待了那个姑娘。出于好意,蒋先生提醒法国姑娘还是谨慎考虑,因为两国生活习惯相差很大。
但那个法国姑娘非常坚持。她的理由是,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她可能就会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法国男人——挣一点钱就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而她和“杨”已经接触一年多了,从没发现他喝酒,而且有很多法国男人没有的优点。
这位“杨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当时的法国,青壮年男性大多被征召入伍,劳动力奇缺,所以很多女性不得不进入工厂,顶替男子的岗位。这样就有大量的机会接触华工。
这些华工,都是从中国挑选过来的18—40岁、身强力壮的劳工,吃苦耐劳,悟性又高。而不少法国女性也发现,华工会把每月工资中的大部分节省下来,按时寄回家,剩下的生活费也花得非常节省。这种顾家和自制的性格,让她们对华工渐生好感。
1917年,法国勒阿弗尔甚至还发生了当地人的聚众抗议,他们抱怨:“如果法军继续伤亡的话,法国就没有男人了。因此,我们继续打仗还有什么意义?最终结果只会使中国人、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娶走我们的妻子和女儿,并且迟早瓜分我们在前线为之献身的法国领土。”
而法国内务总长鲍慕司甚至在媒体上发布通告说:“华工多数是家境贫寒的苦力……我们法国的妇女,为什么不嫁给那些凯旋的法国士兵,而偏偏打算与黄皮肤的苦力联姻呢?希望广大法国女子迅速觉醒。”
法国的法律还规定:本国女子若嫁外国男性,则自动失去法国国籍。
但针对这一点,素有“民国第一外交家”之称的顾维钧也发表了声明:中国政府可以代负相关责任。江苏籍的华工张长松和他的法国妻子露易丝,后来就是在中国驻法大使馆完成了结婚登记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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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部分劳工还是回家了。
据统计,大约有3 000名华工因与法国妇女结婚,或者得到了新的雇用合同,最终留在了法国——他们也成了中法关系史上第一批移民法国的中国人。
从1918年11月1日开始,到1921年结束,大概有11万左右的华工最后回到了中国。除去留在英国和法国的华工,大约有2万名华工渺无音讯,埋骨他乡。其中,留下名字的,只有1 874个。
1925年,当时的旅法华工总会写信给法国政府,希望能开辟一个纪念华工的特别墓地,但遭到了拒绝。
直到1988年,在纪念“一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法国政府才公布了有关华工的文献,让这段历史大白于天下。1998年11月2日下午,在巴黎13区唐人街区的布迪古公园内,举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仪式——法国政府为“一战”中在法国战场上牺牲的华工竖立纪念碑暨揭幕仪式。
纪念碑碑文由法国和中国两国文字刻着:
A LA MEMOIRE DES TRAVAILLEURS ET COMBATTANTS
CHINOIS MORTS POUR LA FRANCE PENDANT LA GRANDE
GUERRE 1914—1918
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法国捐躯的中国劳工和战士。
所有的墓碑,都朝向东方。
9
1919年6月27日,巴黎和会《凡尔赛和约》正式签字的前一天。
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陆征祥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包裹。他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把手枪,还有一张字条:“苟签名承诺日本之要求,请即以此枪自裁,否则吾辈必置尔于死地!”
寄出这个包裹的,就是当时留在法国的华工,山东省莱芜县牛泉镇上裕村农民毕粹德,编号97237。
这无疑是让人感慨的一个故事。
当初北洋政府派出14万华工,为的就是能以“战胜国”的身份,在战后向德国讨回山东。但是,众所周知,“一战”结束后,列强并没有把中国视为“战胜国”,而是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给了日本。
他们的理由是:中国是“宣而不战”。
这句话,真心对不起在异国他乡同样抛头颅洒热血的14万华工。
有人说,华工也是为了挣工钱去的。没错,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动力,但这些华工到了欧洲战场,付出了绝对对得起那份薪水的劳动,乃至生命。他们并没有辱没中国人的形象,正相反,他们让世界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中国人的勤劳、勇敢和聪慧。
在那个风雨飘摇,“弱国无外交”的年代,你还需要他们做到什么呢?
千言万语,不如鲁迅的那句話:“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华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