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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实在”观的创造性转换与马克思的社会概念

2017-11-21贺来

社会观察 2017年1期
关键词:本源终极视域

文/贺来

“终极实在”观的创造性转换与马克思的社会概念

文/贺来

人们普遍承认,“社会”是马克思哲学中一个重要范畴。但要真正认识马克思哲学的这一重要范畴的丰富内涵与重大意义,必须把它放到哲学发展史上,分析和考察它在回应哲学演进中所面临的根本性重大问题中所彰显的学术价值和思想内涵。在我们看来,马克思与当代哲学一道,开辟并展开了一种重新理解“实在”的全新视野,有力地推动了“终极实在”观的创造性转换,改变了解决这一重大问题的基本方向。从这一问题意识出发,马克思“社会”概念对于哲学发展所具有的深远意义,将在一个更为宽广的视域中得到充分显现。

“实在之惑”与哲学之惑

马克思的“社会”概念所体现的是马克思对“何为形而上学实在”这一哲学史上极为重大问题的独创回应,可以说,马克思的“社会”概念为回应这一哲学发展中的重大挑战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对“终极实在”的追求既构成哲学最为持久和深层的冲动,同时也成为哲学不断自我反省和检讨的重大主题。在哲学史上,围绕着这种自我反省和检讨,展开了两次十分重大的哲学转向,并因此使得传统形而上学所欲探求的“终极实在”陷入了空前困境。

第一次反省和检讨是以“认识论转向”为代表的。近代哲学自觉认识到,“存在者”要成其为“存在”,就必须进入与人的思维的关系之中,就必须“给予人的意识”,并向人的意识“显现”和“公开”出来。只有通过人的“意识”和“思维”,“存在者”才能从遮蔽中敞开,向人们显现其“存在”并获得其“实在性”。

按照“认识论转向”的内在逻辑,“终极实在”问题最终变成了人的意识问题。然而,这种“思想的移居”带来了两个难以回避的重大思想困难。第一,人的认识和意识领域是否具有充分的自足性和本源性并因此承担起“最终实在”的使命?“思”是否足够成为“在”的依据和根源?这即是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生存论”哲学所提出的根本性质疑。第二,以“我思主体性”作为“实在”的最终根据,将难以避免地导致“他人”维度的虚无化,在“我思主体性”获得终极实在性的同时,“他人”成为“我思主体”的意识活动对象,“我思主体”不可避免地具有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从“我思主体”出发,将无法从意识活动中合理地论证出“他人”的真实存在,从而使“我”与“他人”之间交互的“共在”与“交往”关系成为虚幻。这正是困扰着晚年胡塞尔,使其陷入思想困境的中心问题,同时也是当代哲学试图通过开辟新的哲学视域所欲解决和回答的重大理论挑战。

如果说“认识论”转向暴露了传统形而上学“终极实在”追求的内在危机,那么,当代哲学的“语言转向”更进一步深化了这种危机。按照普特南的概括,在哲学史上,存在两种重大差异的哲学观点。一种即上述的“形而上学实在论”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世界是由不依赖于心灵之对象的某种确定的总和构成的。对‘世界的存在方式’,只有一个真实的、全面的描述。真理不外乎在语词或思想符号与外部事物和事物集之间的某种符合关系。”普特南把这种观点称为“外在论”观点,它所推崇的是一种“上帝的眼光”。与之相对的是“内在论观点”,其特征在于:“在它看来,构成世界的对象是什么这个问题,只有在某个理论或某种描述之内提出,才有意义。……在内在论者看来,‘真理’是某种(理想化的)合理的可接受性——是我们的诸信念之间、我们的信念同我们的经验之间的某种理想的融贯——而不是我们的信念同不依赖于心灵或不依赖于话语的‘事态’之间的符合。”普特南坚持,只有第二种观点,才是应该坚持的观点。而坚持这一观点,就意味着所谓实在,并不具有超越语言系统的“客观性”,而只是相对于语言系统并在概念框架之内呈现出来的“客观性”。

经过“认识论转向”与“语言学转向”的愈来愈深入的批判和反省,传统形而上学所追求“终极实在”面临着重大危机。在这种危机和困境中,有两个问题突出地摆在人们面前。第一,哲学是否还需要追问和探寻“终极实在”?第二,如果“终极实在”问题对于哲学仍然具有思想意义,那么,在面临种种挑战、质疑和困境之后,今天的哲学究竟应在何种意义、以何种方式重思“终极实在”这一具有根本性的形而上学问题?

追问对人而言的“终极实在”

要回答前述两个突出问题和重大挑战,首先需反思的是:所谓“终极实在”的“终极”,所指何义?在何种意义上,“终极”仍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有用”概念?

从“知识论”意义上理解“终极”,“把终极实在”理解为人运用理性所抵达的可以解释整个世界的“阿基米德点”或者与此相关的规范和解释整个世界的“思想宪法”与“元叙事”,这种对“终极”的理解所遭遇到的深层困境是无法克服的。无论是认识论转向还是语言学转向的成果都向我们表明:第一,这种对“终极”的理解是以假设人的理性认识能力具有无限性为前提的。哲学的反思成果充分表明:这种信念既无法获得经验的支持,也无法从人的理性能力中得到确证,更无法从人的语言活动中寻得根据。在此意义上,如此对“终极”的理解实质上代表着一种“成神似的幻觉”。第二,认为万物有着最终的根据,它支撑万物并使万物成其为其所是。哲学发展的反省成果已经表明: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其实只有“一个世界”,即对人的生活而言的现实世界,企图绕到现实世界背后进行“纵向的超越”,其结果必然导致人的现实世界的虚无化和抽象化。

可见,按照传统形而上学的提问和追问方式去探寻“终极实在”,等于要让人去回答只有造物主才能提出并回答的问题。

那么,“终极实在”之“终极”应该如何理解才能使之获得其真实的意义呢?

认识论转向和语言学转向的成果向我们表明:离开人的认识、语言的所谓“终极”性追求均是无根和无效的,真正有意义的“终极”,总是不离人的“终极”。因此,正确的追问方向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不离人”的“终极”?

所谓“不离人”的“终极”,是指它对于人的存在而言,具有最根本、最源始的意义,换言之,“终极”之为“终极”,不在于它拥有“最高”的、“发号施令”的特殊权威,而指向对于人的存在具有最“基底”、最“基础”性的层面,就此而言,“终极”与其说是“最终”的和“最高”的,不如说它是“最低”和“最始端”的。

按照上述思路重新界定和理解“终极实在”之“终极”,那么,哲学所追问的“终极实在”的内涵就随之发生了方向性的转变,对“终极实在”的追寻于是转换为这样的问题:对于人的存在而言,何者具有最基础、最本源的实在性?

无论是认识论还是语言学转向,都体现了追求“不离人”的“终极实在”的深层动机。前者把人的意识视为最本源、最基础的实在,后者则把人的语言视为最本源、最基础的实在。以这种理解为根据,形而上学实在之惑就转换为“意识之惑”或“语言之惑”,哲学关于“终极实在”问题的谜底必须从对“意识之惑”或“语言之惑”的解答中获得。

然而,意识和语言真的足以成为对人而言的最为本源、最基底的“终极实在”吗?它们是否如其所期许的那样,具有“基础性”和“端始性”的地位?这正是哲学的进一步发展需反省和回答的重大课题。

当代哲学的进一步反省所取得的最为重大的成果就在于确立这样一种基本的立场和观点:意识和语言虽然是人的存在的重要维度,但它们并不是自足完备的独立王国,对人而言最本源、最基础的“终极实在”是人创造和构成自己生活和生命存在的实践活动。

这一观点和立场基于两个最重要的自觉。第一,无论从源头还是归宿,生活实践活动都是人的存在最基底的样式和构成力量,人是什么,意味着他能成为什么,他不是一个“现成的”存在者,而是在生活实践中选择和生成自身的可能者和超越者,人的生活实践生成世界,并在此过程中也生成人自身,正是在此意义上,人才成为世界和人自身的“创造者”和“守护者”。第二,人创造和构成自己生活和生命存在的实践活动是贯穿于思想和语言并构成后者基础和根据的“实在”。离开生活实践,思想和语言将无所附丽,思想和语言奠基于生活实践基础之上而不是相反。

纵观当代哲学发展,把“终极实在”的追求定位于“先于意识”、先于“语言”的人的生活实践领域,已成为一些重要哲学家和哲学思潮的自觉走向。其中,如下哲学家和哲学思潮尤其值得重视。

第一,在欧洲大陆哲学中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生存论”哲学。海德格尔运用现象学方法,把人的生存视为抵达存在之谜的最基本视域,并以此视域为地基,开展出对“人”“世界”“他人”以及人的“在世”的完整的生存论理解。海德格尔所凸显的“人的生存”所试图显现的正是人的存在的“终极视域”或“基本建构”,在这种“终极视域”或“基本建构”中,认识被降格为在世的一种存在方式,“在世的这种存在建构中有其存在者层次上的根苗”,在此意义上,与人的意识和认识领域相比,人的生存活动具有更为根本的奠基性意义。

第二,在英美语言分析哲学的内在发展过程中,一些哲学家通过不断地自我反省,越来越呈现出超越分析早期的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倾向并向生活实践回归的趋向。这一点在语言分析哲学的晚近发展,尤其是普特南、麦克道威尔、布兰顿等人的思想发展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普特南晚期思考中,他通过对心灵与世界关系的重新审视,意识到传统形而上学实在论的根本谬误在于,把人的“心灵”与“世界”、“概念”与“实在”抽象地对立起来,事实上,“实在”与“概念”、“世界”与“心灵”是相互融合、相互依赖、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构成这种相互融合、相互依赖和不可分割的关系的基础的,正是人们的生活实践。在生活实践的基础上,“概念”与“实在”失去了其抽象的独立存在性质,并因此也超越了僵硬的二元对立,使二者实现了内在的融合。陈亚军教授把普特南晚期所形成的这种实在论称为“回归生活实践的实在论”,恰切地表达了语言分析哲学在如何理解“实在”问题上的新思路和新方向。

第三,马克思哲学把“实在”当成“实践”去理解,形成了以“社会”为中心概念,进而更新了对“终极实在”的理解。可以说,在哲学史上,马克思是最早从生活实践观点出发,转换“终极实在”问题的解决方式,开辟了对“终极实在”新的理解思路和视域的哲学家之一。这是马克思在哲学史上所做出的最为重大,也极富思想启示性的理论贡献之一。

社会生活是人的最基本生存境域:马克思理解的“终极实在”

马克思在批判和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同时,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实在论”并不是简单地抛弃,而是通过思维方式和理论原则的根本转换,在一个新的视野中对“终极实在”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马克思这样说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在第八条中,马克思又说道:“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这两段话是相互支撑和互为解释的。第一段强调对于“实在”,必须“当作实践”去理解,第二段则进一步把“社会生活”的本质理解为“实践”或者说把“实践”理解为“社会生活”。把这两段话完整地联系起来,可以得出这样的观点:把“实在”当成“实践”去理解,同时也意味着把“终级实在”当成“社会生活”去理解。

在马克思看来,与意识和语言相比较,生活实践是人的更为基底的生存样式。“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 “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在此意义上,把意识置于理解人、世界以及人与世界关系的最为本源的基础地位,这种“观念统治世界”的观点在根本上颠倒了本源与派生的关系,是对“人生在世”最基本的生存结构遮蔽和扭曲;同样,语言也不具有本源性和基础性:“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成为哲学史上把哲学从认识论转向和语言学转向推进到更具有根本性和基础性的生活实践转向的重要先驱者。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生活实践作为人本源性的活动,开启着人的最为“实在”的“在世结构”,而社会生活正构成这一“在世结构”的基本内容。在实践活动中所展开的人与自然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都是以社会生活作为条件和前提。实践活动首先指向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人与自然关系只有在社会生活中才具有现实性。同时,实践活动必然指向人与人的关系,生活实践在根本上是一种个人与他人“共在”并不断向他人开放“结缘”形成社会关系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个人”既不能被蒸馏和虚化为普遍性的、规定所有不同生命个体存在的“人的本质”,同时也并非遗世独立的孤立存在,而是处于“社会关系”之中的“社会化”的“个体”,个人存在的首要属性和个人的首要活动都涉及与其他个人的关系,离开社会生活的施蒂纳式的“唯一者”是缺乏现实性的抽象幽灵。

人的社会生活构成了人的“在世结构”的最基本内容,这同时意味着社会生活是规定人的现实生活品质的最为根本的力量。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存命运都受到所处的社会关系的深刻影响,不同性质的社会关系规定了其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与生活前景,因此,一个人的自由与解放程度与其社会关系的合乎人性的程度内在地关联在一起。要推动和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就必须改变与人的生存发展不相适应的社会关系,追求和创造与人的自由和解放成为可能的、合乎人性的社会生活。

以上马克思的观点改变了追问“终极实在”问题的方向,转换了理解和解决这一问题的视域,这一点与前述当代哲学在此问题上所呈现的基本倾向有着深层的亲合性和一致性。对此进行专门探讨,将为马克思哲学与当代哲学的深层对话与汇通,提供一个十分重要的结合点和生长点。

(作者系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教授;摘自《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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