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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的伦理难题:巴特勒与卡夫卡

2017-11-21王楠

社会观察 2017年1期
关键词:奥德巴特勒德克

文/王楠

“非-人”的伦理难题:巴特勒与卡夫卡

文/王楠

20世纪90年代,美国当代批判型知识分子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为当时盛行的女性主义理论泼了一瓢凉水,制造了一场“性别麻烦”,进行了一次消解人的生物属性的性别行动。21世纪初“9·11”事件之后,面对国际政治中犹太族裔的流散问题,朱迪斯·巴特勒提出了定义“人”的伦理难题和文化批判的责任问题。她在写给另一个女性主义批评家莫妮卡·威蒂格(Monica Wittig)的祷文中谈到阅读的功用,认为阅读过程是反抗框架内思考问题的思维惯性以及抹除界线的政治行动。巴特勒认为:“我的语言无法命名自我,因为一旦开口,话语的意指就要为‘我’设法取得一个意义,为了取得这个意义,人要摧毁和抹除一切差异,并成为这个意义的主宰。”对巴特勒而言,“我”离不开定义自我的社会规范和伦理习惯的预设条件,因为“我产生于与我关联的一系列‘非我’关系之中。我常被排除在我所处的社会和伦理情境之外”。“非-我”作为人类存在的一个回音,与周围事物疏离,不再依赖与寻常事物的联系而命名自我。在她看来,没有“他者”违背人类惯性思维的偶然性,必然导致人类主体的霸权。它们与人在概念上保持着某种亲缘关系,但又绝非符合人的规范,即 “非-人”。“非-人”不只是“不是人类”的某物,而是“人以外”的整体。在无限接近“自我”的“未知”的过程中,这个追溯人的本源的“人”就是“非-人”。而文学空间恰好提供了超越并追寻此瞬间中原初的“非-我”的可能性,即“自我”的越界。

弗兰兹·卡夫卡对动物主题的关切为巴特勒诠释“非-人”的世界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文学注脚。卡夫卡的文学世界中活着这样一群无法归类的“非-人”,恐怖的、杂交的、不协调的生命:猿进化成人,人退化为虫,狗变成了哲学家;一半像小猫,一半像羊羔的杂交动物,以及最无法命名者“奥德拉德克”(Odradek)。然而,它们与人在概念上保持着某种亲缘关系,但又绝非符合人的规范。这种“似人非人”的居间境遇与巴特勒对“人”的质疑不谋而合。在回归并质疑人的自我命名的问题上,巴特勒通过卡夫卡的动物寓言展现这个“难题”的政治伦理困境,卡夫卡作品中充满断裂的书写促发了巴特勒书写卡夫卡的行动成为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着重论述巴特勒重构卡夫卡笔下“非-人”的生命权力诉求和政治伦理意义,并回答下列问题:如何界定生命的多样性?活在主权/法的例外状态下的生命如何通过重构主体获得有效的抵抗位置?如何承认由主权/法生产出的“中间性”存在?如何理解卡夫卡所代表的无法摆脱的犹太民族在现代境遇中的遭遇?

“非-人”的生命权力

在对生命的拷问中,20世纪发生过两次重大事件:一次是以萨特为代表的极端人文主义,用人的主体性填充上帝死后的空位;另一次是以福柯为代表的极端反人类中心主义,构建有关生命的政治话语。福柯把生命置于治理术分析之中,开敞人性,关注“生命政治”(biopolitics)。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把福柯的假说作为理论前提,将生命区分为动物和生命,即自然存在和道德政治存在这两种生命形式,并用“赤裸生命”(bare life)标注处于政治和权力规范例外状态中的生命形式,如“大屠杀”中的犹太人。

巴特勒则把另一类被变成主权/法的例外但又被包含在国家之中的主体,即“非-人”进行阅读批判行动。巴特勒对卡夫卡《家父之忧》(Cares of Family Man)中的主人公奥德拉德克的阐释便是一例。

《家父之忧》开篇,奥德拉德克(Orderadek)以难以名状的血亲身份出场。这个“生物”偶然来到世上,其“莫名其妙”的血亲身份,使得它游离在确定的血亲规范之外,成为动物和人两种生命形式之外的动物性存在。正是其偶然性和无法归类性让巴特勒着迷,这个反思性的人学主题与巴特勒哲思工作的现实处境密切关联。作为拒绝归类的批评家,巴特勒有理由秉承解构的精神和介入的责任去研究它。奥德拉德克部分是物,部分是人,或者说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也许不能说是生物。它充斥着“种”的变异因素,它是某种造物,一个线轴,一颗星星。它的笑声听起来像树叶的沙沙声,滚动在房屋的楼梯上、楼梯下或附近.这个“生物”偶然来到世上,其“莫名其妙”的血亲身份,使得它游离在确定的血亲规范之外,成为动物和人两种生命形式之外的动物性存在。正是其偶然性和无法归类性让巴特勒着迷。这个反思性的人学主题与巴特勒哲思工作的现实处境密切关联。作为拒绝归类的批评家,巴特勒有理由秉承解构的精神和介入的责任去研究它。

作为一个居间的存在,奥德拉德克通过偶然性成为人类存在的一个回音或者一个反论。这让巴特勒从它身上看到了“成为非-人”(becoming non-human)的可能。如果康德用“有理性能力”的存在物来定义整个人类,巴特勒则通过“非-人”的存在物来质疑人类理性。如果卡西尔试图用“劳作”和“创造理想世界”的本质标注人类,那么,巴特勒的奥德拉德克显然不具备“劳作”的人形,更无法利用“符号形式”积极地创造世界。如果人以社会条件,以“道德”和“劳作”为自我划定了一个边界,那么巴特勒的“非-人”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脱离人类赖以建构自我的可能性,并提出了恐惧与希望、死亡与不朽、误读与真理的文学例外。巴特勒对卡夫卡笔下“非-人”的意义重构,拨开了人类内部固有的自我殖民的排除行为,其目的在于颠覆传统人类认知的基础,并试图重新定义痛苦、死亡、语言等诸多人类中心主义的文化观念,用“非-我”(not-me)的偶然性反观自我,标注人类无法认知自己的文化盲点。

“非-人”的“它者”伦理

虽然巴特勒无意解释文学文本是否具有某种特别的道德价值和经典性,但巴特勒阅读卡夫卡的文学行动之一便是甄别我与他者的关系。连结巴特勒和卡夫卡的立论点正是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学理论。列维纳斯的他者是针对自我提出的概念,与列维纳斯的作为另一个人的他者不同,巴特勒从异已出发,在政治与伦理间建构“我”和“非我”之间的关联,这个关联正是巴特勒用来描述超越二元对立关系,处于过程中的状态。对于巴特勒而言,“和他者的关系”(relationality)是有关人的概念的核心问题,因为“我无法完全了解自身,我中有‘他’,而我的‘异己成分’(foreignness)恰恰成了我同他人的伦理关系,我包含了‘他者’谜一般的踪迹。我无法事无巨细地认识自己同他人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构成了伦理与政治的问题”,即“异他性”(alterity),这个“区别”放在政治与伦理间的“相关性”上,表征这个区别的主体——“它者”。

奥德拉德克,这个杂交的半人半兽或半有机半无机的生物并不是作为另一个人的他者,而是异于自己的它者,即与他者的关系问题。在巴特勒的解读中,这个带有异他性的“它者”(非-他者)被其自身置于规范的语言关系之外。奥德拉德克拒绝外在的人形,中断思想的交流——“他长久默不作声,看上去就像一块不会说话的木头”,同时,也拒绝人类交往——“人们想同他说话”,但谈话在简单重复的询问名字和住所中“结束了”。巴特勒笔下的卡夫卡阐释聚焦于两个说话者交流的疲惫感,因为奥德拉德克的异他性使得它不再是一个有效的表达主体,而是置身于语言伦理关系之外,中断了思想的交流和观念的外在化(externalization)。扩而言之,人类的普遍性被“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通过对具象事物的异化处理,使得这个带有异他性的它者逾越了自身的普遍性。因为没有什么使得奥德拉德克与过去相连,也没有什么可以为它指向未来。在时间上,它只生活在当下;在空间上,它生活在各个领域之间的夹缝中,不属于一个公共的世界。因此,它的多余性、无本质性和无具象性使得它无法言说,也不受任何保护,成为可以被任意处置的对象。但正是“非-人”所处的“空白地带”才使得它获得一个抵抗的支撑点,无论身形如何,总有一个临时的位置使得它站在“非-我”的位置,用异他性标注自我。

巴特勒并不是想把奥德拉德克作为圭臬与人类伦理的惯性思维对抗,而是将这类非常态人的状态所遇到的境遇作为批判的参照物。巴特勒的“非-人”的逃逸状态也不是为了把“非人”纳入人的类别,而是开发能够照见人类并不完美的断裂之处,这正是人类在划界时所忽略的边界上它者想要生存的欲求,也就是渴望被承认的处于边缘和底层的“非-人”。

“非-人”的身份政治

巴特勒从奥德拉德克身上识别的关于人类生存的非常态,并不是为了进一步雕琢文学作品中呈现的乌托邦式的人类未来。对于巴特勒而言,文学的重要性在于表达“诉求”,通过这个“诉求”质疑真理的存在。在她看来,“每一个文学文本在解构的意义上,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拒绝被还原成一个确定和唯一的解释。”巴特勒把文学作为批评的动力和场域,从她最擅长的修辞学和语义学角度,揭示“非-人”所受到的语言、文化、族群和性别暴力,重塑超越“归属”的人的身份认同问题。

奥德拉德克不具备人形,却拥有人的声音;奥德拉德克不具备身体的功能,却“极其灵活”;奥德拉德克的生活没有目的,却活得“比谁都长”。当居高临下的人类向它抛出原初问题“你叫什么”,它用“奥德拉德克”这个符号暂时作答,因为这个词本身无本无源,既非斯拉夫语又非德语,其不可靠性和偶然性恰好反讽人类赖以命名自我时使用语言的窘境。我是谁?这个痛苦的自我身份认证的焦虑深深地纠缠着人类, 人类无法回避, 但又找不到答案。因为一旦命名,其意指即刻就划定了它的出身,并由此带来了身份归属危机,一旦有了归属,它将不再是它自己。所以,奥德拉德克宁愿逃逸表意系统,抹除身份,用以对抗人类的孤独感、焦虑感、压抑感。在选择漂浮的自我流放之后,人类接着问道“你住哪儿”?奥德拉德克发出笑声,像是落叶发出的沙沙声。“何处是家”正是困扰人类的终极问题,寻根的焦虑,以及流散后对被同化或是被异化的痛苦和不安,使得一切关于宿命的假说成为追问的不可能性,“不抵达”的归途只能证明命名自我的不可能性,寻找自我作为一个永恒的探寻真理的叩问,以“非-真理”的状态被保存。奥德拉德克“长久不做声,像是一块木头”。

卡夫卡世界中漂浮、居间的状态同样给了巴特勒审视自己和“非-人”在现代境遇中的寓言性启示。卡夫卡表达了他对人的现实生活的非人化存在的感悟。在荒诞的表象和繁琐的细节之下,“非-人”的世界隐藏着比现实更加真实的架构,从而具有深刻批判的文学哲学意义。巴特勒对卡夫卡的哲学式重构也给我们提供了洞察卡夫卡世界的另一种方式。以美国犹太人的归属问题为例,面对差异,“人”如何重新定义自我?如何重构它者被排除在西方理性主义思考模式之外的多元伦理观?作为道德的主体如何使不同人群、族群“过上可过的生活”?如何为共同的人类未来负责?

在日趋被同化的美国犹太人的身份问题上,巴特勒表达了对犹太性的政治学关切。她认为,犹太人被同化问题在于他们被抛入历史的夹缝中,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是无法获得自身意义的无合法共识的伦理它者/非犹太人(not-me/non-Jews)。人的伦理判断与选择会受到政治文化环境的影响,她把自己和卡夫卡所独创的异形人在现代情境的遭遇联系起来,把这类非常态人类的境遇作为批判的参照物,反照出人类并不完美的断裂之处。巴特勒以自身拒绝划定规范伦理身份的政治姿态为例,表明:在文学批评领域,这个没有终极意义、甚至激发误读和错读的可能场域,为在人类边界上生存的动物性存在正名。

卡夫卡的归属问题同样也给了巴特勒灵感。卡夫卡是犹太人,却远离犹太传统;他生活在布拉格,却在被捷克人包围的圈子里讲着德语;他一生创作颇丰,在现实中却是顾家的男人,居无定所的世界作家。卡夫卡在身份上无所适从——他是非犹太人、非德国人、非捷克人,但正是这个“非我”状态使得卡夫卡用另一只眼睛开始“观察”(《观察》也是卡夫卡的第一部书)。他在《城堡》中描写的上界和《审判》中描摹的下界,以及其间在《美国》中展示的人间,正是卡夫卡这种独一无二的无国界审视和旁观使得他更具有普遍性,使他从“无处归属到无处不‘归属’直至超越‘归属’”。作为美国犹太裔学者,巴特勒以自身的“犹太性”作为“介入”(intervention)的起点,把犹太传统作为她的哲学思想素材加以改编和重新塑形,与鼓吹犹太复国主义和重建以色列国家的思潮分道扬镳。她把自身放进有关族群的思考之中,正如她在消解性别时秉承的解构单一性范畴的精神,在对待犹太人问题上,她把有关人的概念放在历史时间和文化空间的坐标中,用“文化翻译”(cultural translation)的策略重新定义文化身份。在犹太身份问题上,巴特勒认为,想成为犹太人“需要从自身分离,进入非犹太人的世界,注定要在那个异质的世界中开发伦理和政治的新路径”。

结语

巴特勒阐释的卡夫卡为她所用,让问题保持开放性而非提供解决的办法是巴特勒一贯的主张。她并非提出解决伦理两难境遇的另类灵丹,而是突出阅读过程中读者所经历的认知和情感效果。在论及人的伦理选择和政治诉求的基本问题上,对文学文本的阐释彰显了她作为批判型知识分子的介入力量。正如乔纳森·卡勒所说:“巴特勒的阐释表明文学是哲思的最佳场域,因为文学最有力地批判了维持语言体系自身的结构,并提供了最有用的语言资料。”就文学理论来讲,巴特勒的卡夫卡之思提供了一条文学哲学的可能性,哲学经过了理论的梳理而非形而上的思维训练,文学也非“仅仅关注美学价值和意义的学科”。虽然巴特勒对于文学的阅读和阐释可能是“我注六经”式的,但巴特勒从列维纳斯的他者、德里达的动物问题、以及阿多诺的道德哲学那里汲取了哲思。这三者聚集在巴特勒身上,她用“非-人”的差异路线,透过文学这个虚构的场域,在政治伦理和文学批评的责任之间,用介入的方式思考叙述的自我和阅读的“它者”之间美学和伦理指向的问题。在“理论之后”的时代,特里·伊格尔顿的《文学事件》似乎宣告:语言和书写,如同卡夫卡的遗作被拍卖的“事件”一样,“继承基本上并不是接受……而是选择、筛选、驾驭、开发和激活”。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英文系;摘自《国外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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