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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旅行与话语归置: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批判

2017-11-21段吉方

社会观察 2017年1期
关键词:文论后现代主义后现代

文/段吉方

理论旅行与话语归置: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批判

文/段吉方

中国当代文论在何种意义上应用“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最早被引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是在曾经引领中国当代文化界思想界风气之先的20世纪80年代。近40年过去了,世界范围内的文学理论研究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无论理论落潮的声音如何甚嚣尘上,我们始终没有对后现代主义丧失热忱。在相关的学术文章中,动辄冠以“后现代主义视野下的某某问题研究”“某某作品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探究”“后现代主义背景下的某某写作”,等等。这种话语状况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后现代主义话语已经充分符码化、学科化了。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研究者道格拉斯·凯尔纳就曾指出,后现代主义理论追随后结构主义获得了某种“话语优先”的地位,这种“话语优先”理论不是以问题性研究为基础和目的,而是以某种现象、话语、观点和立场的描述性为目标,最终的结果是,无论研究对象的实际意义如何,总会在一种相对较为周延的论证中赋予其某种后现代的符码意义,以这种方式,后现代话语不是具体的研究性结论,而是某种话语阐释的符码化建构的结果。

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导致这种符码化表征的则是后现代理论的具体应用方式。后现代主义应用到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大致有“介绍式”的、“概念式”的、“套用式”的以及“运动式”的四种话语应用方式。

首先是,“介绍式”的。这一话语应用方式大概是在后现代主义初步引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时期明显地表现出来的,但又不仅限于这个时期。即使是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某些研究成果仅仅是满足于对某个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的观点和思想介绍。我们不否认在后现代主义理论开始引入中国的时刻,这种“介绍式”的话语应用方式有它的理论价值和功能,特别是一些从事外国文学翻译的研究者,他们最初的理论贡献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后来随着后现代主义在中国被大量引进,某些“介绍式”话语就乏善而陈了,这种“介绍式”话语往往围绕某一个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或理论流派的观点展开,在充分研读的基础上把某种后现代主义观念照搬进来,学界俗称“理论贩卖”,既缺乏深层观念和理论谱系的考古分析,又没有文本或作品的详细研读作为支撑,当然谈不上什么批评效果。

其次,是“概念式”的。“概念式”的话语应用方式重在有关后现代主义相关概念、范畴的清理,特别是围绕后现代的来源、背景及其理论特征作相关的理论定义,如否定性、非中心化、破碎性、不确定性、非连续性、多元化、反权威、反基础主义、反人道主义、非理性主义、非中心化,等等。这样的做法是后现代主义的惯用语史的清理工作,这样的话语应用方式往往失之浮泛,具体性有余而问题性不足。对于中国当代文论来说,应用后现代主义不可能不涉及各种后现代主义概念、术语、范畴,但各种理论概念应用过多而且不加辨析和学理阐释,往往造成理论研究的“夹生”。

再次,是“套用式”的。用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概念术语来套用到具体的研究对象上,把后现代主义用来涵盖一切事物。这种后现代话语应用方式重在描述分析,突出思想风格研究,但往往忽视具体现象的实际意义,是后现代主义理论滥用的最典型表现,无论对具体文学现象的后现代分析多么周延,但实际上没有从理论上说明白。

最后,是“运动式”的。所谓“运动式”话语就是后现代研究的“一窝蜂”现象。纵观当代中国文论研究的基本格局,各种冠以后现代主义的研究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最时髦的问题之一,各种专著、学术论文、博士、硕士毕业论文不可胜数,出现了后现代主义话语的极度繁荣。大家一股脑地都涌入到后现代主义研究中,但往往即使是对同一个文本、同一个研究对象,也出现不同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评价。所以,表面上是后现代主义话语的繁荣,但缺乏基本的学术探讨和学术研究的一致性结论,最终是只见理论,不见文本的有效性,更缺乏统一的批评立场,结果造成各种冠以后现代主义的阐释研究不断出现,但真正的杰作寥寥无几。

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关联

“后现代主义”这一概念,是多个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提供存在证据、相互使用并实现概念上的“立体观测”的结果,其最终的表现就是后现代主义并非为哪一个学科、哪一个研究领域所独有,而是多个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将理论话语并置应用到“后现代主义”这个概念上来。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中被广泛应用,也并非是文论研究一家认同和单独推行的结果,仍然是一种跨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催生的结果。

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的话语应用不仅集中在文论界,而是涉及了多个学术领域,最主要的有三个学术领域,分别是社会文化领域、哲学思想研究领域和文论批评领域。这三个领域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多有交叉重复,在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上正是“相互提供存在证据”,最终实现概念使用上的“立体观测”。

社会文化领域是最早引入后现代主义话语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在中国最早流传的著作,如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其实都是针对西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分析和文化研究,虽然其中涉及文学和艺术研究,但并不以文学和艺术为最主要的研究对象。

哲学思想研究领域是对后现代主义话语接受最热情的。杰姆逊、利奥塔、福柯、德勒兹、德里达、波德里亚、哈贝马斯等人,往往被冠以哲学家的称号,他们的思想中哲学研究占了很大的比重,即使是他们强调的文化批判往往也与反基础主义、反本质主义、反宏大叙事等哲学基本问题联系起来,这也构成了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应用中主要的哲学基础和问题形式。

相比社会文化领域和哲学思想领域,文论批评领域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是后发的,这主要也是因为后现代主义中的文论批评往往建基于后现代主义哲学研究与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基础之上。尽管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谱系而言,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研究起源较早,但在中国,文艺批评领域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则“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即使是写过典型的后现代批评之作《乔依斯,贝克特和后现代想象》的美国文学批评家哈桑,在中国的名号远没有德里达、福柯、杰姆逊、利奥塔、哈贝马斯响亮,更不用说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的肇始者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诗人C.奥尔森、I.豪、H.列文了,他们早已是被文论批评界遗忘的角色。

中国当代文论界对后现代主义从一开始就体现了整体接受的特征,我们是把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整体观念加以接受的。这一方面是由于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本身的复杂性,后现代主义整体上包含了多种理论视域及其思想内涵,难以具体细分各个领域的理论内涵与特点;另一方面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并没有细致消化后现代主义理论内部具体的理论内容与差异相关。所以,就文学理论批评而言,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话语关联既体现在整体观念、思维方式、理论方法上,也体现在文学形式、文体特征及文本叙事的各个层面上。我们基本上是把后现代主义当作一种整体的混搭风格加以使用。后现代主义就好比一个概念的、方法的、理论应用的“大筐”,中国当代文学与理论研究的各个问题都可以装在里面;它还像是一个符码化的标志,各种接近它的整体风格的作品都可以贴上后现代主义的标签。

这种整体接受的现象现在看来对中国当代文论研究具有明显的理论弊端,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生硬的理论催生。在对后现代主义话语的整体接受中,更多地是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标签化,什么内容的研究都可以往后现代主义上靠,实质上仅仅是打着各种理论旗号,对具体的文学文体特征和形式技巧等打上后现代主义研究的印记,最终起到“理论催生”的作用,催生出的是后现代主义理论旅行中的各种有关后现代主义的话题和话语,造成各种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滥用。其次是理论研究跨界现象明显。特别是文学理论批评中,各种问题、各种理论思潮都可以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加以展现,文学理论的泛化、文学理论研究边界的变化、消费文化、大众文化、日常生活美学都可以与后现代主义扯上关系,理论的跨界一个不好的后果就是学理性的丧失,造成真正围绕具体文学理论批评与后现代主义学理研究的作品不多,精品更少。最后是理论的“强制阐释”特征突出。

我们有过“后现代话语”吗?

西方学者在各种研究后现代主义的著作中,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首先,往往不是从后现代主义开始讲起,而是历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概念的源流,把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这些理论家的思想梳理一遍,然后过渡到波德里亚、利奥塔、詹姆逊等理论家的身上,先作漫长的概念的谱系学研究,再提出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展开具体研究,这种研究的特点是学理性强,往往从表面看来很大的篇幅都没讲到主要内容,但是学理性和知识性的奠基是融合在问题分析过程之中的;其次,重视语境分析和作品分析,虽然是后现代主义的理论研究,但仍然把概念的文化语境剖析清楚,引出具体案例,比如,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就引述很多电影,甚至建筑、绘画作品;再次,引经据典的论证较少,个人的观点较为明显。

这跟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完全不同。在中国当代文论中,后现代主义在每个人的手上,几乎都是一个不用作概念整理的东西,是一种自明的概念,直接拿来用就是了。在这种语境下,后现代主义话语在中国基本上缺乏概念与问题方式上的同一性,仍然处于一种理论旅行和阐释比较的状态。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从话语形态上看,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其实更多地是一种整体思潮接受的结果,是一种理论的“大概念”而不是“小零钱”。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仍然着眼于后现代主义的整体精神和风格,至于是谁的后现代,何种后现代思想,尚缺乏明确指征。在这种后现代话语应用中,往往没有明确的批评立场,有些文章尽管是批判性的,但批判性与保守性同时存在。其次,从话语表达方式来看,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更缺少一贯的批评风格,经常形成关注焦点热点的跟风式批评、垄断话题的圈地式批评、热衷名词命名的泡沫式批评等,结果造成一种浮躁的批评现状。再次,世纪之交,伴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当代中国文论中的文化情结和文化心态是复杂的,一方面西方文化和西方文论的强势登陆,不排除有艳羡趋同的心态,好像不谈谈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就不是学术前沿;另一方面,就后现代主义而言,仍然有巨大的文化心理落差,其中交织着认同与疏离、兴奋与犹豫、无奈与抗争以及最终仍然是迷茫和困惑,最终导致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是一种非常矛盾和暧昧的东西。这种话语使用的特点造成了中国当代后现代主义研究的一个明显的先天不足,使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成了一个前现代语境中的“现代性”事件,在一个社会和文化远没有进入到后现代的语境中,理论层面上的后现代思维比西方还要后现代。另一方面,文化上中心与边缘的问题更严重、市场经济与价值转换的节奏更快、文化观念转型与道德伦理建设任务更深重等人类社会发展的现代性问题又不断突出,而这个时候在理论的层面上引用各种后现代主义理论话语,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和思想断层的表现。这种断层来源于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历时/共时的矛盾,也来自于自我/他者的纠葛。

后现代主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作为“西方”方法的后现代主义其实是一种边缘突进的思想策略,是一种符码化非常强的理论话语,本身缺乏明确固定的内涵。后现代主义就是一种考虑问题的方式,是一种思想的原形式。这种思想原形式既有某种哲学传统方面的来源与依据,所以才有了各个国家各个流派的后现代主义,但有时也不乏是一种知识分子话语。但作为“方法”的西方后现代主义就不一样了,这种理解把后现代主义仍然作为一种实在的理论加以接受,这种应用方式过滤掉了后现代主义的符码化色彩以及知识分子话语,抽象和保留了它在理论话语层面的内容,这让后现代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理论”,让后现代主义的“方法”作为一种横向的普遍性观念被接受。但问题是,这种作为“西方”的方法与作为“方法”的西方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被极大地混淆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恰恰是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的接受特点。这种接受特点让中国知识界在接受传播后现代主义的时候,既缺乏那种思想原形式的理论创构,又缺少“接地气”的批评呼应。这种理论应用的现实状况使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长期以来停留在理论阐释和重复介绍的层面,缺乏确定的批评观念和深入的批评实践剖析。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中,所谓的后现代批评其实仅仅是某些后现代主义理论概念的一般应用,如反崇高、反宏大叙事、解构、平面化等,在面对具体的文学作品分析时,缺少一种稳定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些概念的?文学文本中是否真正表达出了后现代主义的思想蕴含?批评阐述是否尊重文本基本的叙事?这些问题往往被忽视或搁置,这样就使批评阐述成了一种理论概念在文本中的自明存在,同时也使后现代主义话语成了一种普遍性的过度阐释对象,成了艾柯所说的“神秘主义符指论”。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仅要问,后现代主义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这提示我们注意两个问题:一是我们如何面对“西方国家所做的事情(包括后现代主义)”;二是我们如何面对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问题最终症结在于,包括后现代主义研究在内,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一直都在努力追求“现代化”,努力融入一种理论上的全球化,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的文论研究不够“现代”,所以,当后现代主义理论被引入中国时,中国当代文论研究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始寻找它与中国文学的“相似性”,而根本没有思量如何避免“现代化”的弊端,更来不及思考什么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不仅仅是一个学院派批评的问题,而且是一个现实社会中正在经历着的文化问题和思想问题,面临着“中国经验”“中国问题”的严肃考量。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仍然停留在知识论和方法崇拜的层面上,仍然受到某种理论主义的思维禁锢和构建理性主义思维惰性的制约,而缺乏面向问题、面向现象与实在的批评阐释。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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