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
2017-11-21陈林侠
文/陈林侠
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
文/陈林侠
未来叙事与意义危机的重建
好莱坞电影与美国意识形态的全球传播之间的关系无需赘言。然而,对于美国意识形态,有一点需要明确:未来的维度与生俱来。乌托邦发生在有意与历史、当下拉开距离的未来视野;也正是未来时空,提供了乌托邦的想象场域。好莱坞比其他任何民族电影都关注未来叙事,且以大片的形式,在全球市场确立起无与伦比的地位。
当下好莱坞电影为什么如此强化未来叙事?这需要我们在意义危机背景下理解后现代文化:面向未来的叙事展现了价值重建的努力。后现代文化理论大多被理解成激进的解构主义或者虚无主义(既“反现代”也“反传统”,对集体/宏大叙事、主体/精英主义的双重否定),继而遵循跨国资本的逻辑,消融在消费主义的洪流中。但需要明确,它始终是西方文化链条上的一环。它的双重否定,不过是西方文化试图摆脱现代性(启蒙理性)、审美现代性(非理性)的两端,从“微形态”“后个人”的角度重建关于世界、个体的观念。后现代主义摆脱了主体性这一典型的现代性意识,走出了这一意识设定的现实场域,在未来时空中生发出主体间性这一核心论题。它作为一种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中涌现出的意义价值,在现实语境中尚处于萌生的阶段,更需要在未来的时空中进一步丰富、发展并确立。如此,在后现代语境中,面向未来的叙事得以凸显:与过去、现在相关但又完全不同的想象性情境(“未来”),构成了“微形态”“后个人”的基本形态。它注重调整、反思个人主义这一典型的现代性意识,探索人类存在的可能。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意味着后现代以来意义危机的努力重建与探索。
其次,近现代以来的西方文化表现出“面向未来”的一致立场,而对回归过去及自然的神话保持着警惕与自觉。西方近现代文化就是在“文艺复兴”的旗帜下,实实在在地突破了古典传统,生发出平等、自由等崭新的现代精神。后现代主义就整体倾向来说同样是面向未来的意义重建,只不过因其批判现代性,出现了与传统相似的某些因素。它“作为一种反对‘自然的控制’的意识形态,不能简单地把‘自然的解放’表述为对原始主义的崇拜和排斥一切机械化,否则‘自然的解放’就会丧失其指导社会变革的作用”。质言之,后现代(消费)是在现代工业(生产)基础上对人类、自然控制的方式、态度及自省程度的调整。如同海德格尔最后的领悟,西方的问题只能依赖西方自身来解决;现代之后的“后现代”也不是回归自然的传统主义。科技及其对人类的戕害,折射出人类的自身缺陷,但人类的得救以科技为前提。这成为好莱坞电影的叙事立场。现代西方文化的这种倾向,奠定了好莱坞电影的未来面向及其维护、开拓人类信心与希望的叙事特征。
再次,对未来的强化,与基督教特有的心理密切相关。它在世俗的现代社会中,演变成未来的时间体验。在现代阶段,西方社会从“末世救赎”中产生进步、乐观的主观体验,卸除了过去的传统重负,改变了循环、圆形的古典时间观,线性时间观得以诞生。现代时间观即以“可分割”“均质化”“可重复”“可逆转”等四个元素为核心,将绵延的时间体验显现为过去、现代与未来相通的技术—时间。由此带来的美学影响是,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制造出了一条以科学理论证实的、甚至是想象中客观存在的时间隧道(最典型的如《星际穿越》);并且在未来的生存空间中,贯穿着危机与希望、堕落与拯救并存等宗教主题。如“回到未来”系列、“黑客帝国”系列、“复仇者联盟”等,均不断地重复这一模式。相较而言,中国的时间观充满孔子儒学对生命、死亡特殊的眷恋之情(“乐生安死”)。正如李泽厚所说,以当下融合未来,死亡等不可知的恐惧,转换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悲壮慷慨,感喟执着的情感构成了中国传统艺术的时间意识。当下中国电影热衷于割断未来的“怀旧”叙事,过去在回忆中情感化,确实与这种时间情感化的美学传统相关,但就其叙事心理来说,发生了根本变化。情感化时间在传统艺术中是基于“未来”(人生苦短)产生对当下现实的深层眷恋,当下中国电影的“掉头向后”恰恰是回避现实、舍弃未来,导致沉湎于过去,内容、趣味越来越局限在特殊观众群体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从“公媒介”变成了“私媒介”,很难在跨文化语境中产生影响。
未来叙事与主客互换的“人机合体”
从接受的角度说,电影始终是现时态的影像呈现。银幕模拟现时态的“完成经验”,统摄、整合了过去与未来的经验。如“回到未来”系列显示的那样,“过去”“未来”在时间自由穿梭中成为当下影像的展示与接受。因此,无论编导们赋予故事内容何种时态,影像总是以现时态面貌出现。这决定了它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浪漫想象。现时态的社会矛盾及其心理作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将未来与现实关联起来。如具有重大意义的政治事件、基本的世界政治格局、人性缺陷的现实经验等,在想象的时空中建构了未来格局。于是,现实与未来的界限模糊,未来有了坚实的现实基础,现实有了合理的未来想象。
后现代社会对未来的筹划与科学理论分不开。人工智能、太空冒险、时间旅行、环境生态、外星生命以及高科技怪物,成为未来叙事的核心。这是科幻电影的叙事传统。从19世纪后期开始,幻想小说及其艺术开始明确以科学原理为基础,并形成了“硬”与“软”两类。前者以自然科学和应用技术为幻想题材或主体,如《阿凡达》、“变形金刚”系列之于人工智能、机械仿生学、基因工程;后者以社会科学学科为幻想题材或主题,种类更为繁多,如神话传说、考古学、古生物学、心理学等。超出常识理解的科技想象让个体能力无限放大,拓展了建构情节的空间,在故事、影像上平添众多魅力;尤其是或多或少的科学依据,使故事获得更大的可信性。出于市场最大化考量,好莱坞强调在普适的人性底线上建构故事,舍弃了内容及其价值观的复杂性、争议性、挑战性,造成深度欠缺;相应地,空前强化科技含量,最大限度地展示技术美学的感官刺激。
在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中,“是其所是”的身份问题越来越突出。这是后现代取消两极对立、中心泛化、界限消融之后必然出现的社会心理:自我/主体存在迷失的危险,身份追问应运而生。然而,与第三世界国家电影在现实题材中强调少数族裔、亚文化、性别、离散等在分裂衍生的身份危机不同,好莱坞电影的身份意识集中于未来时空中,人类与外星球、生命异体等他者猝然相逢,更重要的是,主体/人类、客体/他者发生了复杂的换位,两者交融产生了新的身份意识。换句话说,好莱坞电影把美国设定为人类代言者,在与他者的冲突中获得了一种新的可能,表现出了“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欣快症。这种新的身份融合以克服人类的负面心理、自然欲望为前提。如莱斯所说,“控制自然”不是对自然进行客体的征服,而是指把人的欲望的非理性和破坏性方面置于控制之下。因此,要控制破坏性的、非理性的自然欲望,必须将人类主体放置在一个客体他者的位置,在他者观照中引入理性维度,人类的缺陷才得以彰显。我们认为,好莱坞电影主客互换的叙事模式透露出后现代的文化意义。人类中心已被突破,人类与他者(自然、环境、社会、科技)的主体间性,引发了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资源矛盾的生态思考。
作为科技生态的重要表征,人机合体、人工智能等标识人与他者深度融合的生命经验(特别是情感功能),值得我们充分关注。在生命科技的现实支持下,“人机合体”成为最大程度的主客换位、最典型的主体间性,代表了科技未来发展与人类未来生存的合一。在后现代意识尚未充分发展之前,这种界限的消融、范畴的越界,带来身份的断裂混淆,造成理性认知的艰难,激发出恐惧、焦虑、厌恶等负面情绪(或者是另一极端,因认知的艰难而放弃认知产生的荒诞),往往运用于恐怖、灾难等类型。但是,21世纪的未来叙事,在生物科技、人工智能及其生物基因等科学理论的超前想象中,从人类与他者情感、心理相通的角度,更强调人机合体的深度及其正面价值。对于科技与人类的关系,好莱坞电影表现出轻松、欣快,更乐于从积极的层面接受身份及其空间新的可能。
因此,后现代思潮与“回归自然”的传统主义不同,从更先进、更发达的“面向未来”的时间维度上,以生态科技(基因、生物科学等)反对过度开掘环境、破坏生态的现代意义上的工业科技。海德格尔认为,现代艺术进入美学范畴,意味着艺术成为生命体验的对象,艺术也被视为生命经验的表达。那么,也可以说后现代艺术即是对未来生命经验的想象性表达。好莱坞电影全球票房如此突出,个中原因在于它以科幻/幻想类型,预先回应了处于生态系统中的个体生存状态,筹划着人类在未来科技中的可能性。在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的现实面前,好莱坞电影对未来的想象,不可避免地包括现实的科技成分。我们不妨倒过来理解:成为好莱坞故事的未来,其实是当下某种不安。但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克服当下/未来的“不完美”,也只能依赖具有现实缺陷的科技,人机合体从人类与他者情感、心理相通的角度,显示出更多的正面价值,似乎成了理想的期许。
未来叙事与技术意识形态
资本主义的兴起及其在人类社会的合法化,是在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带来的生产力空前解放、物质财富急剧迭加的情况中获得确证的。当科学技术与人类社会制度联系时,它就远不是生产工具这么简单了。技术的合理性已经成为政治的合理性,社会的合理化同科技进步的制度化联系在一起,技术理性本身就是意识形态,技术就是对方法的、科学的、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从文化政治的层面来说,阿多诺、马尔库塞等激进的批判态度一语道破未来叙事的秘密,科技神话即是新的意识形态。它以目的理性对未来的规划,动摇了其他文化圈层中传统意识形态对社会现状阐释的优先权。作为美国文化的重要表征,好莱坞电影是一种维护美国价值观的肯定性文化,富有魅力地展示美国生活方式、资本主义制度(美国精神)的权威性、吸引力。但是,从具体文本来说,好莱坞的故事叙述,正遵循了法兰克福学派所张扬的文化批判思路。以科学技术构成其核心,诉诸感性的审美魅力形成巨大的吸引力、影响力,但另一方面,极力批判技术理性、物质欲望,凸显强烈的爱欲、正义、自由等人性价值。
这足以说明电影叙事的复杂性。任何观念的交锋,都落实到具体人物的冲突、力量相当的正邪对峙、曲折有致的情节发展。换句话说,对立的观念价值,在故事中表现为正邪力量的对峙。然而,如果正反双方要形成力量相当的局面的话,都需要自身的阐释空间。如此一来,即便是邪恶势力、否定的观念,也获得了自我辩护的机会,尽管相对于正方而言,空间要狭窄许多。显然,思想观念、意义价值在电影艺术中的传达异常复杂,主创者很难完全控制故事信息,过于压缩反方的空间,单向地阐释主观意图,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电影文本的主导意识形态需要运用转喻修辞。这是未来叙事观念表达所要求的含蓄与间接。科学技术不仅存在于客观、中立的视听奇观,而且,作为特殊的意识形态,更有效地指涉了物质财富的积累繁盛、社会的理性发展、政治制度的合理。它始终处于特定的故事情境,通过人物及不同群体之间(人物及群体代表不同的观念)相互否定、争辩的过程,辩证地实现价值意义的自我指涉。文本如同一个封闭的世界,任何意识形态都需要经过展示、竞争、论述才能获得优先权。
好莱坞电影传达观念的辩证性,也体现在故事叙述与叙述故事保持必要的张力。从故事叙述来说,幻想类型的未来叙述者与人物对象拉开距离,几乎无一例外地运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实现全知全能的谋篇布局,体现了节制、冷静、逻辑等科学理性的态度。如对故事段落起承转合的情节组织、关键细节的伏笔安排,对人物心理由浅入深的揭示,叙事与情感富有节奏感的交叉剪辑,等等,均能体现出缜密的逻辑思维,冷静节制的叙述态度。这就是理性态度在叙事的体现。它成为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情感感人至深、观念传达令人信服的技术前提。然而,从叙述故事来说,未来叙事在自然/工业、情感/物质、感性/理性、前现代/现代、弱/强等两元对峙中,不断重复着科学主义落败,人文精神胜出的结局。这又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思路。如此看来,好莱坞电影观念价值的传达之所以如此有效,也在于故事叙述(肯定)与叙述故事(否定)之间存在相异、对立的辩证关系。感性的故事内容由此拥有了理性气质。
强调技术力量的意识形态更表现在对人性的把握上。如何理解人物不仅与故事的价值取向相关,取决于理解、把握人类的情感、心理、精神状态的技术手段。未来叙事乃至整个好莱坞电影,将辩证意义萌生的内在因素,归结到个体的隐秘的心理经验。作为意义生成的外在表征,故事情节的关键逆转总是与揭示人物的无意识(内心秘密、非理性欲望)密切相关。这无疑比对人类心理情绪化的传统把握,更具技术性与理性思辨的深度,成为好莱坞电影塑造人物的关键。技术意识形态体现为:一方面,通过心理学、精神分析及其临床医学理论,我们知道了人类心理结构中具有不可言说、难以把握的无意识;另一方面,电影所表现的无意识通过诸多技术手段,已成为“可被理解”的记忆、经验。如好莱坞电影对情节逆转的叙事动力/人物行为的原点/性格的根源(此三者一体,难以区分),通常设定为童年记忆、父亲威权、家庭裂痕、失败受挫等造成的心理创伤,或者是由此被压抑的欲望渴求。一旦追溯到无意识的心理情结,就意味着人格形象的弥补、心理缺陷的揭示、所有情节矛盾的解决。
无论好莱坞电影的故事内容怎样言辞激烈地批判科学技术,但在叙述层面以及人物意识、情节模式等方面,始终具有科学的态度、理性的精神。故事内容传达的可能是绝望、灾难与毁灭,乃至把人性欲望归于不可把握、难以控制的无意识状态,然而,揭示即是理解,危机意味得救。好莱坞电影从技术角度对隐秘欲望的展示,表现出对人类心理的可控性,已经暗自替换成一种积极乐观的愿景——这是技术意识形态对电影叙事渗透的结果。
结语
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之所以成为文化竞争力的重要表征,一方面是西方文化乃至宗教心理在现代文化产生的意义危机背景下合理地延伸,另一方面也是在现时态影像的接受中,把过去、未来的记忆与想象,统摄成“已完成的”现实经验,在一个并未发生的时空中强烈地投射出当下个体、国家及其国际政治的生存状况,勾勒出美国国力强盛、社会进步、平等的未来景象。
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吸引力与说服力,不仅是因为现实的科技力量及展示,而且,现代技术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紧密关联,已成为制度合理性的基石。因此,无论电影内容对科技存在何种态度,幻想类型的产生及成熟,就已经确定了科技的正面价值。反科技、反理性主义恰恰体现出科技主义、理性精神;批判科技的故事内容,是通过理性的论证方式叙述出来的。这种技术意识形态意味着,在好莱坞电影中,美国式民主与专制、制度与个体权力,善恶、正义等,虽然处于既矛盾又均衡的状态,但自由主义的强权、霸权仍然得到了重点强调。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摘自《学术研究》2017年第6期;原题为《好莱坞电影的“未来叙事”——后现代、生态与技术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