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哲学起点的五大追问
2017-11-21刘潼福
文/刘潼福
对当代哲学起点的五大追问
文/刘潼福
一问:什么是哲学在当代中国的共同起点?
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必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虽然作为学科意义上的中、西、马三种哲学各有自己不同的领域,但作为指导实践的时代精神,必须找到共同的起点,建立互通的基础。否则,指导思想的分庭抗礼,必然导致实践世界的离析乱象。
初入哲学之门可清晰见到:西方哲学从水、火、原子等具体元素寻找世界的本质,而中国哲学从太极阴阳滋生万物追溯天人合一的境界,故学界向有“西哲重物,中哲重人”之说。但深入研究发现:寻找具体元素的西方哲学只在古希腊早期昙花一现,因为科技手段尚未出现,人类无法依靠有限经验去猜测无限世界,所以当柏拉图发明了超越经验世界的“理念”,建立了具有普遍性效用的抽象概念本体,加上亚里士多德创造的形式逻辑可以被运用于抽象概念间作无限的推理和演绎,整个西方哲学就在概念逻辑的基础上建构起了一个完全不依赖真实世界而存在的“理念世界”。虽然纯粹的“理念世界”本就是人的思维形式,但当思维用以寻找世界、研究对象时,自身并不在被研究的范围中。正是这种与科学实证世界日益脱离的理念世界,构成了西方哲学长期唯物与唯心的本体论哲学之争。直到康德提出了“物自体”和“理念世界”不可逾越的两岸理论,才如雷鸣地震般从根本上唤醒了西方哲学沉迷理念世界之梦,近代西方哲学才开始寻找理念世界如何通向真实世界的桥梁。
要建立两岸沟通的哲学桥梁,首先要寻找支撑哲学桥梁的基点。然而,哲学的思维之河是如此变幻莫测,要确立一个足以承受贯通两个世界之大桥的稳定基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海德格尔几乎花费了毕生心血去做这项工作,学界普遍感到理解海氏哲学的艰涩,其实,海氏的语言艰涩只是假象,真正的艰涩在于对人本的把握。海德格尔对哲学本体的思考,颇有中国道家关于“道”的意蕴,这也是他相当欣赏中国道家理论的缘故。这种共鸣,显示了西方哲学的今天与中国哲学的起始遥相呼应。但这并不表示中国哲学比西方哲学有先见之明,因为中国哲学的起点有先见却并不明,在对人本的认识上,充满神秘和模糊。
按照认识的规律,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开端是一样的,也是从探寻有无开始追溯世界的本原,只不过采取的视角不同。起源于中原大地的中国早期思维受农耕特点影响,更关注天地阴阳、四时变化的总体。因而,中国哲学虽提倡天人合一,却并不凸显人本,而以顺应天命为本。唐宋时期儒、道、佛三家融合,中国哲学开始出现各种涉及人本的概念探讨,到宋明理学达到顶峰。冯友兰认为,即使朱熹“谓性即理,理和心仍然相隔在两个世界”,直到王阳明的心学,才令“良知”通过“知行合一”的实践功夫达到心物不分的境界。但王阳明的本体还只是道德实践中以“良知”为前提的领悟功夫,并非普遍性的人本。
因为大一统的封建政体和克己复礼的儒学体系从根本上束缚了人性,所以近代中国实际上并没有完成人本哲学的建构。今日人们从阳明心学中发掘着人本觉悟的哲学起点,是在西方科学和哲学百多年的冲击渗透下,才获得了人本意识的初步解放,形成了本体意义上人与世界的对等和交流。如张世英先生的“万有相通”本体哲学,就是吸纳西方哲学后的产物,因为能够充当“万有相通”之本体功能的,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存在,只能是自觉的人。由上简述可见,中西哲学在当代中国的会通都指向“人本”的起点。
同样,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也不例外。尽管早年流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唯物主义的物质为本体,以资本生产引起的阶级斗争为主导,但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人们很快发现这些理论并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对人本自觉的重视。严格说来,实现人类真正的理想是马克思一生的追求。这种理想的支撑点是以人为本,以自我完美为目标的哲学。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人生哲学,就准确地指向了“人本”和“自我完美”这两个核心。但在现实中,人和社会怎样才能达到完美状态呢?从早年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到晚年的《人类学笔记》,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始终在思考如何实现完美人本。
二问:人本的哲学起点是什么?
如果说中、西、马哲在当代中国共同指向了“人本”,那么什么是“人本”的哲学起点呢?在中国,虽然有荀子的性恶论,但以儒家孟子主张的性本善为主流。在西方,人是什么?著名谚语称之为“一半天使,一半魔鬼”。虽然苏格拉底的哲学曾经将“善”作为基点,但统治西方精神的基督教原罪论和立法基点却都是建立在“性本恶”的前提上。恩格斯就认为“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可见,关于人的本质,在东方和西方同样是一个争论不休、没有定论的命题。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是马克思的名言。初看,这一内涵无限的“总和”对于追溯本体的哲学思维犹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但是马克思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种存在的特点不是区别于动物的思想意识或宗教,而是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在生产中,首先的支配力量不是“人本”而是“资本”,资本是横亘在通向人本道路上的汪洋大海或高山深壑。正是这种清晰的洞见,导致马克思用42年去撰写“资本论”,履行着哲学转变的现实使命。显然,变成现实的哲学是很难用语言表述的,更不是一个抽象的本体概念可以把握的。但在传统西方哲学看来,这还是哲学吗?以至学界长期难以确认马克思哲学的本体。
不过西方概念哲学难以理解的马克思哲学特点,在中国文化中恰恰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效果。中国智慧重实践体悟而轻文字知识的现象,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诸圣皆强调退隐语言概念以冥契事体之意,如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庄子言:“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综上所述,在两岸哲学如何转折这一令人困惑的问题上,中、西、马三种哲学出现了戏剧性的缠绕:近代西方哲学意识到要跨越理性的此岸去到现实的彼岸,但执着于普遍概念的传统思维令这种跨越仿佛拉着自己的头发难以飞离此岸;马克思哲学变革了西哲的传统,真切地飞到了现实的彼岸,却似乎不见了哲学的身影;本就在现实彼岸,应该成为西哲转折目标的中国智慧却面临“哲学合法性”的质疑。
其实,三种哲学缠绕的不过是一种基本的哲学现象:普遍(或抽象)与特殊(或具体)的关系。哲学追求的是普遍真理,但这种真理就像人的灵魂附着在具体的实践身上,不见其有独立的踪影。人们用哲学去分析外界事物时,犹如一位手术高明的外科医生给人开刀,清晰有效。但当人们要分析哲学自身的基础时,如同医生要解剖自己的脑袋寻找灵魂,这就玄乎了。存在主义开创者克尔凯戈尔就认为:“在普遍本质和每个人的特殊存在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对特殊的问题不能给予永恒的或普遍的回答。……在存在(永恒)与变化(时间)之间存在着谁也无法通过心理活动加以掌握的本质矛盾。”马克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在谈到政治经济学方法的两条道路理论(“表象——抽象——具体再现”)时,也承认了其中的差别。马尔库塞试图通过将哲学追求真理的过程等同于人类的存在方式,进而以人类的实存为出发点建立“具体哲学”。但每一门具体学科中的哲学灵魂,都属于具体的“具体哲学”,于是抽象的“具体哲学”与各学科具体的“具体哲学”之间,重又陷入了普遍(或抽象)与特殊(或具体)的矛盾陷阱,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
最初看来,作为具体存在的人因为思索着绝对永恒的普遍真理,个体的具体性和真理的普遍性就在思维着的人(此在的存在)这一起点上得到了统一。这也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命题的基本含义,但深入考察就会发现这是一种粗糙而想当然的统一,因为每个思索着的具体个人都受到特殊环境和先前观念的限制,很难站到绝对普遍的真理起点上。因此海德格尔要严格区别同一存在形态(思维着的个人)中两种不同的存在,他主张在追问存在的时候,不要受到历史和其他因素的干扰,既然“此在”就是现实中具体的人,而具体的人都会因为受到历史和环境的影响而变得不纯粹。为此,他要求从概念上清理“此在”,使之立足于最纯净的起点。当然,这个起点不可能是一个没有内涵的纯基点,相反要像一颗“种子”,在微小而纯粹的存在形态中包含整个世界的结构。简而言之,具体的存在(人)通过一生的时间去领悟普遍的存在,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关于人本的总体表述,而其中注入时间的“存在”,便是人本的哲学起点。但这个起点是清晰的吗?人同样度过一生,有的升华,有的沉沦,这是“存在本体”无法回答的问题,还要诉诸“良知”,结果重又要回到具体的道德领域去寻找答案,与中国的阳明心学一样殊途同归于概念的循环陷阱。
三问:人本起点的困境何在?
从海德格尔的宏篇大论中可以发现,他是在用一连串深奥而晦涩的概念展开方式来完成对人本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早在古希腊戴尔菲神庙的唯一碑铭上就以如下的名言提了出来:“你要认识你自己。”卢梭称它“比伦理学家们的一切巨著都更重要、更为深奥”。但如何认识自己却始终是哲学上的难题,因为不明人本,就无从认识自己,更妄言认识世界;但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中,我们看到了相反的循环:人若不认识世界又何以认识自己,更妄论透视本质!这是一个从循环论开始到循环论结束的绕人命题。
海德格尔哲学最晦涩的地方就在他表述不同层次上的“存在者”与其背后的“存在”(是)的关系,这个绝对存在着的“是”,如同基督教的上帝,创造着一切,却从不现身;亦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贯穿在一切存在的物质形态中,本身却不具有物质的形态;它作为存在者的信念是永恒的存在,它作为存在者的感知是无法捉摸的存在。如俞宣孟先生概括道:“我们一切能够认识、能够表达的东西无不是在这个‘是’的过程中是其所是、成为是者的。或者说是者是‘是’的结果。这样的‘是’在我们领悟一切是者的过程中,它本身却不是任何是者。”这个关系俨然就是罗素集合论悖论在哲学本体论上的翻版,也是传统本体论始终无法摆脱的困境,例如:唯物主义把一切存在归结为“物质”本体,结果,作为本体存在的物质本身变成了非物质的概念;而唯心主义将一切存在归结为精神,结果作为最高精神存在的上帝只能以人格化的形态保留于每个具体的肉身之中。根据哥德尔“形式系统的不完备性”定理,形式系统的这种天然悖论,使得在具体的存在(存在者)概念和抽象的存在(纯存在)概念之间,恰如克尔凯格尔所预言的,横亘着一条逻辑无法逾越的鸿沟。千年的哲学在语言和逻辑的世界绕了无数大圈,始终在人本问题上找不到起点的归宿,这就令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道家“天下无指”“得意忘言”“圣人行不言之教”的深意:超越文字概念,直面事物本真,人类能否认识世界?依靠什么认识世界?
四问:文字终极的背后是什么?
现代人已经习惯用文字来记载一种事实,表现思想的智慧;但在文字诞生以前,同样的事实和智慧通过什么来传承呢?现代考古发现,史前人类智慧的传承形式主要是图像思维。如女神时代(生殖崇拜的母系社会)曾经经历过3-5万年美好漫长的和平治理,六千年前克里特岛的文明“实际上超过了现代许多发展中社会的成就”,令考古学家惊得目瞪口呆。
以图像思维为主的历史,虽然在人类几十万年的发展中也只有几万年,但远比三千年文字时代要漫长。在新石器时代数万年的女性领导社会中,图像思维占据重要的地位。在人类后来的绘画、舞蹈、建筑等象形艺术中,图像思维始终是厚重的基础。中国的象形文字起源于图像思维,西方在完成拼音文字之前,同样经历过图像思维的过渡阶段。在古希腊罗马盛行的雄辩术,就以古老的记忆术为基础。古老的记忆术是世界闻名的神秘学问之一,它的特点就是依靠图像化进行记忆和思维。现代研究发现,全部大脑的容量是当今美国国立图书馆藏书的50倍。因为图像与人脑具有结构的对应性,恰当的图像思维可以激发大脑记忆容量的潜能,其自动索取信息和逻辑组合的功能更为现代图书馆所望尘莫及。象形思维并非简单的记忆术,它通过图形的阐述,激发的是对事物本质的理解力和重新表现规律的创造力。
相比抽象的文字,图像思维更接近现实,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更务实的传统显然与中国象形文字比西方符号文字更接近真相有关。事实上,文字交流固然有比较精准的特点,但各国各地文字语言的巨大差异,给实际交流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相比语言文字之抽象交流的困难,图像和音乐的意会沟通要容易得多,哲学智慧难道只能固守抽象文字的唯一领域?
五问:哲学是否应该接纳新路?
哲学即使堪称思维的最高抽象,也不能改变思维固有的形式。思维作为宇宙发展中的存在,当然拥有宇宙发展的基本形式,今日量子世界的科学探索很大程度上并非先有事实后有认识,而是思维推理参与实验设计,然后才发现新的本质。这种由推理思维与实验结果共同确认的本体,展示了人和宇宙的共同本质,完全不同于早期哲学对世界本质或起源因模糊猜测而导致了主客对立。这种现象表明:没有思维规律和宇宙规律的共鸣相通,人类无法对起点进行认识从而也无法认识人本。
传统哲学之所以在人生观和世界观之间出现规则断裂和主客对立,便是因为以抽象文字的形式系统所进行的纯粹思维无法解脱时空的困境,不能真正把握现实的人本。其实,现实的人本就是从受精卵开始发育的胚胎,但抽象的哲学会舍弃它的具体成因而追溯绝对的本质,这样就会陷入“有-无”之争。然而,有无之争真的就能追溯到本质吗?胚胎是父母性结合的产物,但当父母还未相认甚至他们自己尚未出世时,这一后世的胚胎在哲学上只能表现为“无”,但它作为自然界存在的元素却始终存在,属于不被感觉的“有”,它会按照某种命运之神的安排最后通过父母的奇遇变成可感的“有”,因此在“无”中已经蕴含了“有”,这种抽象的表达就给神主宰世界留出了空间,导致二元对立。现代科学发现在连续塌陷的宇宙大爆炸中,生命所需要的各种元素开始由轻到重分层析出,在特定的数码关系中以遗传基因的形式通过性的载体重合成生命。宇宙和生命并无主客对立的本原,它们在元素的层面同属数的结构本体。数的结构本体很难用抽象的概念把握,却可以相对轻松地用图像去描绘。如远古女神时代用倒三角作为生殖崇拜的象形图案,艾斯勒称之为“圣杯”崇拜,其内涵的深刻性和丰富性就容纳了现代基因理论。因为胚胎发展总是一分为二的细胞分裂形式,将这种形式写成数学公式就是2n-1,自然数代入其中,结果向上排列成圣杯图形,向下排列成金字塔图形。这种结构不仅蕴含了生命诞生的秘密,也蕴含了自然发展的秘密。它作为一种表达宇宙创生并展现生命过程的神秘“存在”,难道不是哲学智慧所追求的简单“本质”?
何以复杂的人生会从这样简单的本质中,并在成千上万年代和数量中,以基本不变的形式诞生出来?支撑这一生命结构万变不离其宗的“人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当我们这样提出问题时,人类智慧的追问会令我们重新关注古希腊以数为宇宙本体的哲学家毕达哥拉斯。
文字诞生前,人类长期通过图像壁画、音乐舞蹈进行思想交流和传承,其中的智慧(即无文字的哲学)已透入人本,指导实践。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象数智慧并不专属西方毕达哥拉斯学派,其他文明亦有丰富的底蕴。中国自古就有阴阳八卦的象数思维,以东方的智慧延续着这一神秘的人本认识形式。自从莱布尼茨发明了二进位制后,人类的计算机技术运用这一算式迅速迈进了神秘的生命领域,毕达哥拉斯关于数的认识路径得到了迅速的拓展。薛定谔在《什么是生命》一书中已经明确提出“生命不过就是一组编码数字”,以后整个基因工程不断在证明着这一判断:从“阿威塔”数字生物诞生,到机器人驾驭生产技术、战胜围棋高手、代替精英管理等,神秘的质数效应通过电脑编程,直接变成人脑智慧,凸显人之本质。
从象和数进入生命本体的哲学之路,更契合东方中国和古老埃及的智慧源头,与传统西方概念哲学之路不同。概念分析的哲学犹如西医的手术刀,剖析了大量的活体,找到了很多构成生命的本质,解惑了远古和中哲长期含混难言的神秘人本,但这些本质就像风干的标本,丧失了活性,无法再现生命。鲜活的人本,需要象、数、文三足鼎立的立体哲学路径去建构完整的认识。今天,哲学是否应该接纳其他智慧的途径,关注人本鲜活的起点?
(作者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摘自《哲学分析》2017年第4期;原题为《追问哲学在当代中国的起点——读张世英先生、俞宣孟先生之本体观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