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文明秩序重建与中国文化自信的当代使命
2017-11-21任平
文/任平
全球文明秩序重建与中国文化自信的当代使命
文/任平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五周年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中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根据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百余年和中国共产党奋斗九十五周年来的历史经验,审察全球文明秩序重建的大势,把文化自信放在与道路、制度、理论、体系自信相比“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崇高地位来加以阐释,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具有深刻的理论内涵和重大的时代意义。
新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格局正在发生深刻调整。从“世界走向中国”转向“中国走向世界”,从“韬光养晦”转为世界级负责任、引领性的大国,中国不仅要成为提供物品和技术的世界工厂,更要为世界提供优秀价值和文化。
尽管文化有多种解释,但是就其本性而言,就是一个民族共同体所共同持有的生存方式和价值体系。文化是民族之为民族、时代之为时代的行为和精神特质、风格、灵魂和血脉。 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对本民族文化具有引导和帮助民族共同体应对各种时代挑战、全球思想撞击、文明冲突和文化对话并走向希望的明天的强大能力的深度信任,进而对自己民族文化意义和价值的自觉认同、自觉守护和自觉皈依。中国文化自信不仅是中华民族自我对于五千年优秀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在当代更是对于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所造就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自信,是对以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化形态为主导、融汇中西马优秀价值精神的当代中国文化的自信。然而,一个重大问题必须提出: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主导、能够引导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当代中国文化,何以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制度、理论和体系的自信的基础?需要我们做出科学解答。
中国文化自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立场
中国文化自信首先表现为一种文化立场的选择。这是因为:没有中国文化自信这一中国立场,就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与实践,因而也就没有正确的中国革命和发展道路,也就没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坚守中国文化自信立场,构成开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首要文化前提和文化基础。
中国文化自信完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进路,为现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奠定了最为核心的价值基础。延安红色文化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的转变,彻底摆脱了对洋文化的教条主义依赖,找到了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立足点。在延安时期之前,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一直受教条主义文化态度束缚而缺少自信。客观地说,马克思主义原先作为西方文化的先进代表,被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传播到中国大地,与本土发生的不仅是思想与社会变革的实践关系,同时就是国外先进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激烈对话关系。原初的第一代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党人,如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等,本身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受到韦伯原理的影响,在文化态度上大多是文化激进主义,秉承“五四”激烈反传统风格,以“打倒孔家店”、以“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的气势,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出场腾出了一定的文化空间,但是简单地采取形式主义否定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一边倒地采取“洋教条”的文化态度,也必定造就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教条化倾向。以洋文化、洋教条为本位实施的“马克思主义”,是不顾国情、不从中国实际出发,将国外马克思主义教条用来剪裁中国实践经验、削足适履的教条式马克思主义。按照这一文化态度和文化逻辑,如果中国工农兵大众的亲身革命实践与外来的本本理论发生冲突,那么错误的一定是工农兵大众及其实践。纠偏的方式一定是强调“为中共更加布尔什维克化而斗争”。其结果,是中国革命在1927年和1934年两次遭受大挫折和大失败。长征途中,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和工农红军已经从军事和政治上纠正了教条主义,但是没有文化立场、文化态度的转变,没有批判性反思屡屡发生的崇尚洋教条背后存在的文化自信缺失,那么就不能从根基处转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向,就不可能真正有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在延安时期,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发动整风运动,从文风、文化层面彻底反思洋教条,深刻检讨以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毛泽东同志在系列著述如《实践论》《矛盾论》《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农村调查〉的序言和跋》《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等等之中全面、深入反思了教条主义产生背后的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问题。特别是在《实践论》中,毛泽东同志集中解决了一个文化立场转变和文化自信的根基问题,指明了唯有实践才是一切认识发生的根本来源和基础,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切真知都是从亲身实践发源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在中国本土的实践中,只能在工农大众和军队的后天的革命实践的浴血奋战中一点一滴地通过本土化路径来诞生。理论的主体不是知识分子,而是中国的工农大众,他们的实践和文化创造着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一旦发生矛盾,错误的始终是理论。我们如果没有对于中国文化的坚定自信的立场和态度,就不可能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这一石破天惊的论断,真正确立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主体性,才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创制的前提条件和中国道路的真正起点。今天,站在中国道路的当代高度,我们无论如何回顾和评价这一起点的价值都不过分。
中国文化自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逻辑
中国文化自信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必然的文化逻辑。马克思主义是真理与价值、科学形态与文化形态的统一。我们的研究应当将把文化自信摆在昨日、今日和未来链接而成的文化大坐标中重新加以研究,这是有重大意义的。
第一,站在周秦汉唐盛世文化版图历史发生的大地上,接续周秦汉唐盛世文化版图的伟大传统,延安文化彻底扭转了形而上学地根本否定中国所有传统文化的文化虚无主义态度,提出必须要用优秀的中国文化基因再造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仅要有实践路径,即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更要有文化路径。考察这一问题包括以下几点。一是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前理解可能性问题。作为原初西方现代文化成果的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存在着东西方文化跨境理解问题。中国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为何能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从文化的接受理论角度看,除去实践原因而外,在文化根据上来说,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原初就具有源远流长的“中国社会主义”思想传统,是与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内在相通的精华,如儒家“大同”思想,佛家“普度众生”式的佛教共产主义,道家的“天下为公”,等等。这作为中国的“空想社会主义”,既是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前提,更是创造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必要条件。二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能否继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并成为主体继承者?这涉及到中国马克思主义对待传统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的转变。我们既不能按照文化激进主义态度全盘拒斥传统,但也不能按照文化保守主义甚至原教旨主义态度来对待马克思主义,不能把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就看作是某种 “新儒学”“新道学”或“新佛学”。我们要深度探索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转变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所必须要经历的文化现代变革和创生性转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融通过程,必然是以批判、变革旧的传统文化为前提的。三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重大任务之一是“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在新的经济和政治基础上建立这一新文化,因为 “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都要认真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四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结果形态——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不仅具有揭示中国革命、建设、发展规律的科学形态,也是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发展、富强的价值形态和具有引领时代精神前进的文化形态。延安红色文化是这一文化形态的倡导者和践行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现着中国现实道路,也是价值和文化意义上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第二,延安红色文化也是真正在革命抗日实践基础上融通世界文化,成为开放、创新的文化。马克思主义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具有真正的开放融通性和世界历史性品格。延安红色文化在世界反法西斯大格局中始终与世界文化和政治相连,实现同呼吸、共命运。对比井冈山时期,延安红色文化更具有世界性和多元包容性,不仅有来自美国、苏联、印度、加拿大、东南亚等国际友人或华人华侨带来的世界文化,也接纳了来自大后方和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文化青年及他们身上带来的各种文化思想。饱含人类进步文化的书籍、电影、歌舞、绘画、音乐等在延安各地广为流传。抗大、鲁艺、陕北公学、马列学院、自然科学院等高等文化教育机构的建立也强力推动了高端文化交流、交融进程。延安将之在一个文化熔炉中炼成强大的民族抗日进步文化体系,构成代表中国开创未来的现代文化氛围的雏形。这启迪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也与世界人民的梦想通相容。中国马克思主义不仅成为中国人民的精神旗帜,也必然要与人类共同解放事业紧密关联,为全人类解放提供中国方案。
第三,中国文化自信创造性地提出和实践了政治民主,为新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经验;提出了“为人民服务”的根本价值宗旨和“国际主义精神”,为中国共产党人和全民族树立了现代社会根本核心价值;提出了创造抗日的、民族的、大众的文化的根本目标,为中华民族现代文化创造提出了根本标准和重要范本,等等。当然,作为革命文化的典范,延安红色文化的创制是在中国贫穷落后的边缘地区、非国家执政和非完全市场化条件下诞生的,具有出场路径的历史和空间限制,在当代出场形态必须要经历一个现代化的转换。
中国文化自信:中国道路建构的内在文化前提
百余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九十五年中国共产党奋斗史的经验深刻表明,没有中国文化自信,我们对于中国道路的认识和探索就必然被教条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文化态度所左右,因而就根本不能走出一条正确的中国道路。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中国革命道路探索在今天的继续。中国革命道路的探索曾经是非常艰难曲折的。各种深层原因之一,就在于如何认识中国社会的阶段和性质,而关键在于按照何种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来对待中国社会:是“以西解中”、全盘照搬西方历史社会分期尺度来把握中国呢,还是文化自信地从中国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重新探索中国道路?前者就是一种文化洋教条的态度,其基本特征就是站在西方(包括国外马克思主义)文化立场和文化态度基点上,完全用西欧历史分期法剪裁中国,刻板教条地划出一条中国道路,硬套在中国革命实践身上,其结果必然是与中国革命实际大相径庭而遭致两次大失败。后者则需要站在中国本土文化自信的大地上,按照中国实际来重新开辟自己的革命道路。后者的杰出代表,就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时期诞生的《新民主主义论》,是延安红色文化对于世界复杂现代性道路的中国重写。由于资本全球化两极结构的时空变换,在西方帝国中心继起的前现代、启蒙现代、经典现代、后现代和新现代社会阶段和思想文化,在边缘化中国就可能呈现“共时出场”甚至“倒错出场”。西方的历史社会分期法,在中国需要大调整。中国遭遇的现代性复杂语境表明:作为文化的现代性道路选择,中国并没有完全按照西方的框架和节律来跟着西方亦步亦趋地依次经历上述阶段。
基于两次大失败牵涉到对中国现代性道路的误读这一根源的深刻反思,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了一个新论断,即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论断。
首先,中国新现代性之新在于它没有按照西方现代性的历史逻辑亦步亦趋地走下去,而是将现代性的两个阶段有机结合起来。按照西方经典现代性的标准,甚至按照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民主革命属于资本的范畴,属于资产阶级主导的革命逻辑。但是由于中国的国情特殊性,使之改变。中国民主革命只能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与下一个革命即社会主义革命相互连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规划了新中国的性质: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几个革命阶级联盟的人民民主专政国家。
其次,中国新现代性的提出为当代中国新现代性的重写奠定了最为重要的基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不是西方现代化道路的复制,而是如邓小平同志所说的“中国式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是新民主主义道路的时代继续,两者一脉相承,共同构成中国现代性的独特道路,即中国道路。在现代性复杂世界语境和全球坐标中,中国的现代化不可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西方走,而是要文化自信地建立自己的新现代性坐标。中国式现代化进路肯定要走以第二次现代性引领、带动第一次现代性的道路。因此,中国的新现代性就呈现一系列的新:新型工业化,新型城镇化,新型市场化,新型民主政治,新的科学发展观,等等。中国新现代性的构建,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内容。这是由《新民主主义论》开创的中国特色现代性进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为复杂现代性语境中的世界难题提供了中国选择和中国方案。
中国文化自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自信的文化底蕴
与中国道路一样,中国制度作为承载着中国文化精神的法定社会秩序,无论古代还是当代,内在地都包含着一种文化底蕴。
国家制度等上层建筑本质上是由一定的经济基础决定的精神文化等意识形态的制度化和外化。中国古代治理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德治或礼治。儒学曾经长期作为中国文化的主宰,因而也成为制度制定的内在统治精神。绝不存在没有文化精神灵魂主宰的所谓制度。
当然,一个时代的制度是为一个时代的经济和政治、文化和社会服务的。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体系和治理体系,也是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和政治、文化和社会发展服务的,然而,其中也必然全面体现和渗透着中国文化自信的精神。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基本经济制度必然以中国文化自信为底蕴。市场经济作为一种资源配置方式,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当然也可以用。但是,制度总是体现制度伦理、制度道德、制度文化精神的。市场经济制度作为工具,可以是“好的”市场经济,也可以是“坏的”市场经济。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就会迅速造就两极分化和贫富差距,与中国人民的根本愿望、与共享发展的社会主义制度、与改革开放的初衷背道而驰。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基本经济制度的内在价值前提、文化要求就是要为了实现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富裕这一“发展共同体价值”“共同富裕”文化精神,推动“共享发展”的市场经济,因而合理设定市场边界、合理规约市场行为、合理利用市场作用、和谐缓和与消除市场弊端就成为制度顶层设计时所要考虑的价值原则和文化取向。中国文化自信像一根红线一样贯穿着整个经济制度的探索、建立和完善过程,自觉抵制东教条(前苏联计划经济的僵化教条)和西教条(西方市场经济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教条),推动和支撑着我们每一次对于中国经济制度的积极探索,制约和规范着我们对于经济制度和体制的顶层设计行为,指导和引领着中国经济制度和体制的不断建立与完善的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制度、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本身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思想和理论、精神和价值的制度外化产物,因而也贯穿着中国文化自信。我们建设中国特色民主制度,需要向世界先进国家的民主经验学习,但是绝不照抄照搬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制度。走中国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道路,因而制度选择内在地贯穿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红线,灌注着中国文化自信的底蕴。
中国文化自信: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自信的文化基础
历史经验表明:无论是照搬东教条还是西教条,都将导致中国革命或发展实践的失败。而只有坚守中国文化自信,从中国实际出发,才能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新的道路。
中国文化自信贯穿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造的每一个环节:聚焦中国问题、坚守中国立场、打开中国视域、建构中国理论和中国话语。所谓聚焦中国问题,就是指一切中国理论都是从中国问题开始的,不是从国外书本上和经验中得来的。所谓坚守中国立场,就是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立场中国人民求解放、求富裕、变富强的立场上。外国有许多研究机构也聚焦中国问题做深度研究,每年也都发表许多有关中国问题的论著。但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的立场并没有站在中国人民立场上,而是站在西方立场上,因而得出结论必然偏颇。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则必然坚守中国立场,为中国人民解放发展服务,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服务,其立场必然派生出一种价值前提,一种不同于西方文化霸权的文化自信。所谓打开中国视域,就是需要有立场支撑的中国视域。视域就是看问题的世界观、方法论、核心概念、基本视野。真正穿透问题对象本质要依靠在中国大地上才能形成的、作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文化的视域融合的中国视域。在这一基础上,才能原创中国理论和中国话语,才能成为文化形态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所谓建构中国理论,就是聚焦中国问题、坚守中国立场、打开中国视域基础上,用中国自己文化的核心概念、范畴、逻辑、原理来阐释。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系列重要讲话构成了创新的理论体系,创造一系列中国理论话语,中国理论在习近平系列重要讲话中以现代中国话语方式加以表达,大量采用中国古代经典话语赋予新意来表达,既激活了中国古典话语的当代意义,彰显了中国文化自信的本位;又使人耳目一新,诗意隽永,体现了民族风格和时代特色。
(作者系苏州大学教授;摘自《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