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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在二层半楼上作艺术与看人生

2017-11-20

传记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画集李叔同周作人

王 谦

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

1945年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后,周作人以汉奸罪被捕,初判死刑,后改为15年刑期。人被羁于南京老虎桥监狱,苦闷之中,写《儿童杂事诗》自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重获自由,为解生活困难,将诗稿卖给《亦报》。报社请丰子恺配漫画,1950年2月开始将《儿童杂事诗》署名“东郭生”刊载,轰动一时。

周作人对丰子恺的漫画,早年曾撰专文称赞;丰子恺成名,也有赖于以周作人为骨干成员的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文学周报》的推重。依常理,此番当是一次彼此融洽的合作,尤其在周作人一方,“汉奸”之名并未洗清,丰子恺为其作品配画,周氏更当十分领情,然而并非如此。1963年,周作人在给香港作家鲍耀明的信中表达了对丰子恺漫画的评价:“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随着岁月增长,一个人的艺术评价标准自然发生变化,但据学者考证,周作人这一态度的转变更多是与人事有关。

丰子恺书画

不过丰子恺取法于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确是事实。

丰子恺是浙江桐乡人,生于1898年,自幼好美术。1914年,他从家乡石门高等小学毕业,带上母亲给他准备的寓意“高中”的糕和粽子,前往杭州求学,考入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当时美术、音乐教师是李叔同,他凭着从日本著名油画家黑田清辉那里学来的画技,重视西洋素描绘画的严格训练,使丰子恺眼界大开,倍加用功。李叔同对他的进步十分满意,说在所教的学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速的进步。在丰子恺后来的回忆中,李叔同的赞赏使他“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激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1918年,李叔同剃度为僧,一转身成为高僧弘一法师,二人的师生关系却延续终生,未曾断绝。此是后话。

“丰子恺”之得名,与他杭州求学有关。他刚出生时,父母给他取名“丰润”,乳名“慈玉”。读小学时,改名“丰仁”。进入浙江第一师范后,他因善于写文章,受到国文老师单不庵器重,为他取字“子颛”,后又改为“子恺”,“恺”、“颛”均为安乐之意。此后,“丰子恺”便成为正式名称,在早期作画时亦曾用ZK署名,是借用了“子恺”二字的英文缩写。

老师的过分表扬,对学生既是前进动力与蓬勃兴趣的鞭策,另一方面也有毒药的成分。因受了李叔同的好评,丰子恺几乎放弃了其他所有学科,专攻绘画。1919年夏毕业时,因成绩不佳,工作无着,又不愿回故乡小学任教,便跟着学长吴梦非、刘质平到上海开美术学校,教西洋画。随着大批留日美术生回国,靠劣质翻印品来了解西洋画的丰子恺自觉难再维持,决意做一个“留洋美术家”。靠着母亲和岳父的资助,1921年春,丰子恺赴日本留学。他带的钱只够在日本待10个月,但已足以让他有缘在“神田的旧书店”发现竹久梦二绘画的魅力。

丰子恺书法

丰子恺从竹久梦二漫画所表达的朦胧伤感的情绪和洗练的技法中,找到了与自己心性契合的东西。他决然放弃油彩与画布,转向易被国人欣赏的画风。其时他并不熟悉国画,但他从清末非专业画家曾衍东的作品中找到了借鉴元素,即在画家画、文人画之外,另辟出一路不完全依靠传统笔墨,而以表达人文关照为主的人物画路数。

回国后,一边教书、一边尝试竹久梦二式画风的丰子恺,经朱自清、郑振铎等人的宣传,短时间内即在文化界受到较多关注。周作人撰文说:“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见到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多大的兴趣”算是白话文乍兴阶段的表达,易言之,是“很大的兴趣”。但是十几年过后,当周作人在1939年底看到丰子恺出版的《漫画阿Q正传》时,已经公开表示不能满意,认为远不如蒋兆和画的阿Q好,撰文批评说:“丰君的画从前似出于竹久梦二,后来渐益浮滑。”说“浮滑”,并非有意贬低,因为丰子恺在知名度提高后,开始卖画,为满足用户需求,不仅在画面上添加他并不擅长的山水,且多设色,与早期相比,此时作品偏向甜俗,与竹久梦二拉开了距离,——但换个角度看,也算是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李叔同与丰子恺的合作,为后人留下了一套《护生画集》。此书起始于1928年,丰子恺为祝贺恩师李叔同50寿辰,寄上精心绘制的50幅《护生画集》,李叔同十分欣悦,很快为画集配书文字,并回信嘱咐丰子恺,希望他能将此画集续下去,在自己60岁到100岁之间,每十年举行大寿时,能够分别再收到画集第二至六集,每集分别画60幅至100幅漫画。丰子恺随即回信应诺。

1929年至1965年,丰子恺分别完成《护生画集》第二、三、四集,然而,就在丰子恺打算继续完成最后两集时,厄运突然降临了——“文革”不期而至。上海中国画院出现的第一张批判院长丰子恺的大字报,就将批判性质提高到了相当的高度。三年前,因《上海文学》约稿,丰子恺发表《阿咪》一文。文章写了家里一只非常可爱的猫咪,匪夷所思的是,他因文中“猫伯伯”一词而遭罹大罪。因此,在“文革”中,身为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的丰子恺,被列为上海“十大重点批斗对象”之首。“文革”伊始,种种非人的折磨与屈辱次第落在了已经年过古稀的丰子恺身上。抄家,游街,批斗,被打,这都成了家常便饭。

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下,丰子恺内心依然平静。当在三十多年前为怀念逝世的母亲而特意蓄起的胡须,被造反派粗暴地剪掉之后,丰子恺淡淡笑着对子女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在1967年4月8日致广洽法师的信中写道:“弟每日六时半出门办公,十二时回家午饭,下午一时半再去办公,五时半散出,路上大都步行(十七八分钟可到),每日定时运动,身体倒比前健康,可以告慰故人。”这里所说的“办公”二字,其实就是每天上班接受批斗的代名词。

丰子恺书法

后来,丰子恺被发配到乡下劳动,看守他们的“革命小将”大概受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启发,常逼迫这些改造对象用漫画来进行自我批判。有一次,丰子恺把自己画成一个叼着烟卷沉思的老头,嘴里喷出的烟雾,一圈又一圈,冉冉上升,在头上盘旋成一堆高帽子。“小将”们更有了批判由头,痛斥他竟有条件抽烟,可见革命尚未触及灵魂。以后,他画一张,被批一顿,并收入“黑画册”。

终于,在物质匮乏与精神压迫的双重打击之下,76岁的丰子恺患上了严重肺炎,因而被允许回家养病,这也算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逻辑与“黑色幽默”的复合体现吧。回到上海家中之后,他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开始着手画《护生画集》的第六集。1969年的暮春,学生胡治均审查结束给予解放,来看望老师,他为不能保住老师的画作而失声痛哭,丰子恺反而给了他很多安慰。此后胡治均每次到丰先生家,都会收到先生的画。这些画就是丰子恺利用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光完成的。

1973年,可以说是丰子恺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创作、翻译的丰收年,只是这里面充满着无奈和黑色幽默。

收获之一,是1973年的春节过后,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说,因中日邦交日趋亲热,北京有人提议刊印《源氏物语》。日本古典小说女作家紫式部的这部长篇小说,丰子恺曾费时五年译完,共计一百万字。译完后,幸而稿子堆积在北京出版社,躲过了这场灾祸。

收获之二,丰子恺利用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偷偷译出的《大乘起信论新释》正式刊行。但围绕此事,丰子恺与广洽法师几番通信,说明如在海外宣传,不敢具真名,只以“无名氏”称作者,又说:“此稿系弟廿余年前旧译……故出版后请勿寄来。”将新近译成的书稿强说成旧译,言辞闪烁,只为避免新的无妄之灾也。

丰子恺书画

丰子恺以漫画闻名于世,但他对书法的看重和自许远在漫画之上。他曾说书法“是最高的艺术……艺术的主要原则之一,是用感觉领受。感觉中最高等的无过于眼与耳。诉于眼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书法。诉于耳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音乐。故书法与音乐,在一切艺术中占有最高的地位”。

朱光潜先生曾这样评价丰子恺的书法、绘画:“书画在中国本来有同源之说。子恺在书法上曾经下过很久的工夫。他近来告诉我,他在习章草,每逢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他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发现画就有长进。讲书法的人都知道笔力须经过一番艰苦训练才能沉着稳重,墨才能入纸,字挂起来看时才显得生动而坚实。”丰子恺书法,宏大气度蕴含于毫芒之间,烂漫气质流露在造型结字之内。他的书法源于北魏,兼及章草。风格的形成,既缘师门的影响,也有对现实世界的感悟。他在浙师求学期间,曾在李叔同先生的指导下,很认真地临摹过《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魏齐造像》等碑刻书法。此外,他年轻时非常服膺马一浮的行书,而马一浮先生的书法就是魏碑与二王行书结合的典范,丰子恺后来书法的走向或与此有很大渊源。

不少朋友送给丰子恺端砚和名贵的墨,但他往往转送别人,自己则习惯于极普通的砚台。对于墨,当然也不讲究,手头有什么墨,他就用什么墨。毛笔,他则是用狼毫而不用羊毫,只要是狼毫,好坏也不十分计较。用毕后,也不清洗悬挂,而是饱蘸墨汁,往铜笔套内一套。着色则用水彩颜料,小学生用的也不妨。所以,近年国内书画拍卖业火爆,丰子恺书法、绘画成为热点之一,而要鉴别其作品真伪,如若想从所用纸张、文具上分辨,必然徒劳,只有凭借足够专业的眼睛和鉴定经验才能够去伪存真。

坊间盛传丰子恺将人生境界比喻为三层楼,丰子恺曾说:“第一层是物质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生活。”弘一大师能爬上三楼,自己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这句话的出处,其实蛮有意思。丰子恺十分喜欢吃蟹,晚年装了假牙之后,蟹钳咬不动,还要女儿丰一吟替他咬开。女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吃蟹?煮蟹的时候不是很残忍的吗?”丰子恺点点头,承认是那么回事,但却回答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接着又补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楼,而我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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