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暮雪时
2017-11-17李万华
李万华
来自天空的人物
贝多芬的音乐风起云涌,来自天空。一场社会变革会影响音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这种变化,并非立刻显现。发生在法国的音乐变化,慢慢波及西方国家,贝多芬是一个推动者。但这并不是说,贝多芬的音乐,高举一面消灭什么,或者颂扬什么的大旗,是面向全人类的声音,不,贝多芬的音乐始终在和个体说话。尽管贝多芬受大革命的影响,曾经像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那样,梦想英雄和胜利,曾让革命的情思和反抗精神在音乐中呼啸,暴风骤雨那样,尽管他曾有拿破仑式的意志,说:“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但是,他的世界并不在此,正如他说:“我的王国是在天空。”“他把恐惧、畏怯、惊悚和痛苦都搅动起来(霍夫曼)”,像搅动起一天浓云,让它们涌动翻滚。他同时将音乐当作与上帝对话的语言,在人们认为的热情和乐观主义的背后,他以主人的姿态,携带他的艰难困苦,以及他的高傲反叛,和上帝坐在一起。他们偶尔吵架,偶尔相视而笑,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矛盾,以及矛盾中的变化。变化是他音乐中真正的力量。可惜的是,他的倾听者,总是在很晚时刻出现。
与此同时,他改革奏鸣曲固有的格式,不再让传统的公认的形式包裹思想,而是将自己的思想扩展到形式之外,使之自在飞扬。他挑战权威,然后将权威和自由融成一体。
我关注天空的变化,并非有意,环境总会迫使你不得不关注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事情。小时候生活的院子里,总会摊晒许多割来的青草,也有燕麦,和当作柴禾的头花杜鹃。高原夏季,晨间往往晴好,過午,天气突变。总是西北山头腾起浓云,迅速向中天移动。如果有风,这些浓云会沿着山脉走向东北,雨点落在山中。如果雷电交加,浓云会将整个天空覆盖,随之冰雹肆虐。云从山头涌起,这种变化发生时总是无声无息,待到警觉,已成阵势。
抬头看天,我因此慢慢养成习惯。我发现天空的变化不仅仅属于天空,但天空的浩瀚,只在于天空。
罗曼·罗兰说,莫扎特是天之骄子,从天而降;贝多芬是大地之子,由大地而升入苍穹。
贝多芬属于天空,除去他音乐中变化的因素,还有他痛苦之后高歌的欢乐。
他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我不知已听过多少次。起初引起我兴趣的并不是曲子本身,而是指挥卡拉扬,也不是卡拉扬整个人,而是他指挥时微闭的双目。我异常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刻,在视频中,当一束光从侧面照过卡拉扬的面庞时,令人一下想到窗外金色的黄昏。是,卡拉扬微微低下的头,随音乐抖动的灰白头发,轻阖的双目,眼角皱纹,优雅的鼻梁,瘦削的脸颊,那束来自舞台的光给予它们以层次,并且晕染出发散金色微光的朦胧。安详、宁静、从容……似乎所有关于一个温暖秋天的属性,都一一出现。我甚至看到一些宽容和对尘世的理解,正是那个时候,我慢慢领悟到,我对生活应持有的轻柔态度。
而后来,在无数次聆听,并且被《第九交响曲》一次又一次激励之后,我发现我已慢慢改变:我不再被卷入号角的激情中去,不再跟着冲突迷惘,也不再陷进他凄冷的漩涡,很多时候,我只感动于那从天而降的欢乐。感动,是,我从未轻易说出这个词,我甚至在我的写作中拒绝这个词,也拒绝感叹号。
1825年,德国诗人雷斯塔伯说看见“他(贝多芬)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眼泪。是啊,哪怕是熟知贝多芬的人,也未必能体察他的悲苦:没有温情的童年,苦恼每日如何挣取面包的少年,十七岁失去母亲,二十六岁时开始的耳聋、视力减弱、顽固肠炎、肝硬化、肺病、胸膜炎,这些肉体的病痛不算什么,他的幻灭的爱情,他的爱憎分明所带来的别人的误解与诋毁,他的侄子的不争气,抑郁和厌世的阴云,孤独,永远不懂得如何去适应世俗标准……他的痛苦像一座大山,像山上不停滚落的巨石,更像一座深渊。然而,他没有放弃歌颂欢乐。
在大提琴引领乐队铺陈很久之后(这段时间长到足够每一个准备迎接欢乐的人都望眼欲穿),那来自男中音的吟诵突然出现:“噢,朋友,毋需这些声音,且来听这更美更愉快的歌声。”然后,《欢乐颂》从天而将。这是神明的声音,“它的口号是友谊与博爱,它的象征是酒,是予以人精力的旨酒。由于欢乐,我们方始成为不朽”。那个阳光普照的明净时刻,那个天空和大地都洒满鲜花的时刻,那个到处是翅膀的时刻,贝多芬抛弃了那个人间的帝国,和他的上帝站在一起。而那个时刻,他的聆听者,我忍不住想要说:每一个习惯抱怨和谴责的人,都来听一听吧,这一曲实在必要,因为它胜过任何痛苦,也胜过任何轻薄的心灵鸡汤。
有人说,席勒的《欢乐颂》在十九世纪初对青年产生特殊影响的原因,一是诗中的民主与共和色彩在德国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无异于《马赛曲》之于法国;二是席勒诗中颂扬的欢乐、友爱、夫妇之爱,都是贝多芬一生所渴望而都没能实现的。这两点,足以与贝多芬发生共鸣。贝多芬属意于此诗二十年之后,终于将它谱写进了自己的《第九交响曲》中。
时光的痕迹
时间是跳跃着前进的,仿佛一只丛林中的兔子。我这样想着,靠窗坐下,塞上耳机。这是北京409路公交车,它的终点站是阜成门内大街,那里应该有鲁迅故居,有鲁迅亲植的白丁香和亲手挖凿的水井。耳机里传出的是贝多芬最后一首大提琴奏鸣曲,即《D大调第五号大提琴奏鸣曲》。我知道,继续往下听,作品将依次是大提琴奏鸣曲第四号、第三号、第二号和第一号。当初是按照这五首曲子创作的先后顺序下载的,但每次听它们,还是喜欢从后面往前听。
读一本书喜欢从后面翻开,抄笔记,从后往前,有一次,我甚至试图将一篇文章从结尾写向开头,但是否成功,已忘记。其实,我们面对的,如果既定的程式千篇一律,也会厌倦,然而逆转之后,套路依旧。电影《返老还童》中,一出生便已是87岁高龄的本杰明,随着时光转换,依次度过他的中年、青年,后来还原成婴儿,与之同时的黛西,则慢慢长大,最终成为老人,他们试图相伴,然而生命的模式截然不同。如此,在某个未来,如果前一种模式成为一种必然,并将后一种模式取代,这程式还有什么好奇之处。
贝多芬的这五首大提琴奏鸣曲分别创作于1796年、1808年和1815年,刚好处于他艺术创作生涯的早中晚三个阶段,创作的时间跨度足够明显。这其间,年轻的贝多芬应该像任何一个年轻人那样,经历了该经历的事情,但同时也经历了别人不曾经历的事情。一场革命发生了,一些音乐语言开始注意技巧,往大处说,是具有了威严的气氛。然而一个人走过的四季,波恩小巷,或者令人向往的维也纳,晨曦和薄暮,听力衰退导致的性格变化,资助者去世,从音乐会退出的不得已……无法具体到细节的过程,无法再次听到的风或者雨,一些醒来即刻忘却的梦,一个人一生中该经历的细微部分,一直在改变着一个人。
关于一个人曾经的存在,我似乎只能想象到這个程度,如果再往细处,说不定会成为杜撰。此时正是四月末,杨花迷离,雾霾后的阳光有些温暖,似乎不真实。槐树将形状不一的大团阴影铺到人行道和白色围栏上,细看去,不是斑驳的树阴在摇曳,而是地面和栏杆在轻微晃动。蔷薇从围栏中探出花朵来,月季也是,玫红、浅黄、莹白。以前,我总是分不清月季和蔷薇,也许是因为在青藏高原,只能看到月季的缘故。乘客下去,又有人上来,车子走走停停。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和里赫特的钢琴并不理睬这些,他们的对话一直在进行。那些对话有时激情澎湃,难以抑制,有时又像一支燃尽的蜡烛,安静下来,但安静并不表示平静。一些喋喋不休,一些小倾诉,一些幽叹,也有一些快乐和英气蓬勃。在那里,当我试图将自己置换成钢琴时,我听见大提琴靠着椅子扶手在絮语,而当我将自己置换成大提琴时,我又听见钢琴蹲在我膝前细细讲述。
这样一边听着,一边扭头向外看时,我发现街头的人都在杨花中减慢了行进的速度,仿佛空气和阳光也是一种阻力。而这慢下来的速度,又一点一点将人变老。我甚至看见从蔷薇花下走过的人,他鬓间的白发根根分明。我将视线往回收,便又看到玻璃窗上的我的脸,她也已经老了,眼角裹着皱纹。但皱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已经历了许多,再没有什么经历比原先的经历更加新鲜。
如果按顺序,从第一首往后听,会怎样呢?贝多芬早期的第一号作品中,时间似乎并没有显现出它的残酷。那时的钢琴有阳光的热情和简洁,那时的大提琴,尽管带点哀伤,但更多的是亲切明朗。但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我听了他晚期的弦乐四重奏之后吧,我已经无法将另一个贝多芬遗忘。于是当我再回过头来听这个作品时,竟然将第一乐章中那个优美的旋律误解成一次华丽转身,说转身前怎样无奈,转身怎样不得已,转身后隐忍中怎样潜藏激愤。
我总是这样先入为主,将晚期贝多芬的影子带到他年轻的时候去,我也总是,要将自己偏颇的私人经验,强加给旋律。如此无可救药地陷进去,有时候,我听到的,也就只是自己了。然而,这有什么不妥吗?当我不再被音乐的形式所左右,不再被一个记载的构思所套牢,当我从一个光线迷蒙或者风声渐起的现实滑进一个音乐世界,看到所有的具体化解为零,而所有记忆再不需要文字作依托时,还有什么需要犹疑呢?
也许,抛掉贝多芬晚期作品的复杂和矛盾,抹掉时间留给我自己的痕迹,只是单纯的,从音乐本身去听,或许能听出时光渐次给予他的沉思,以及曲式构思和表现力方面臻于炉火纯青的过程。
然而,我还是喜欢从他的晚期听到中期,再到早期。这种返老还童的逆时光,总比慢慢得来的遍体鳞伤更残酷。
东风夜放花千树
已有二十多年没听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了,那时缘何迷上此曲,早已不重要。只记得刚走出校门,住在单位的小平房里,夜晚有足够时间供自己挥霍。昏黄灯光下,抄宋词,读小说,读一些流行杂志,趴在收音机前听某个调频音乐频道,偶尔也在没有任何格子的大白纸上写一些傻乎乎的东西。总是熬到夜深,四周寂静。有月亮的时候,也站在平房前面一棵紫丁香树旁,看月亮。那时真是年轻,盯着月亮时,居然会想念某个同样如此看月亮的人,不管他在过去的某朝某代,还是在遥不可及的将来。也听一些磁带,都是从街头小店搜来的,大多是些民乐。那时最为喜欢的,似乎只是《二泉映月》和《梁祝》,《梁祝》是谁演奏,不清楚。每个晚上轮换着听,时间一长,都能将一整段谱子唱出来。
冬天的时候,似乎一直在感冒。晚上用葱白生姜红糖水服了药,裹着被子就一盏小台灯翻书,感冒药最好的地方就在于能助眠,感冒好不好倒不重要。药劲起来,书本上的字都行走在云雾中。便塞了耳机,翻存储的音乐曲目,都熟悉,有点意兴阑珊。夜太静,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些夜晚,突然就动了再听《梁祝》的心思。寻找到盛中国的版本,下载来听。
旋律依旧熟悉,可以哼着谱子唱。旋律也优美,会带人迅速进入场景,但它不再给人以预设和想象。它所讲述的事情,已烂熟于心,这让乐句如同语言直白明了。结构也清晰,故事情节的发展大于曲式。然而,它的细节还是耐人寻味,让人沉浸,那些古典的中国元素,那些逝去的古代中国。
音乐吸引人之处,便是可以给人无尽想象,给人以安慰。音乐跟宗教有某种相似处,它给人以终极关怀。
但是凄美的爱情故事,我不会再感兴趣,或许有年轻的姑娘,再次喜欢上这首协奏曲。我这样空茫地为这首曲子祝愿,接着又去听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其实是带了些比较来听的想法,但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这是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被誉为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首,也被称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完成于1806年。1806年,是爱神眷顾贝多芬的一年。这年五月,贝多芬和特雷则·特·布伦瑞克订了婚。布伦瑞克还是小姑娘时,便喜欢贝多芬,那时,他是她的钢琴老师。但直到1806年,他们才相爱起来。这是一些柔软的、充满迷人光线的日子,小草似乎都已发芽,花蕾裹满枝柯,云雀在原野忽上忽下。这样的时光,布伦瑞克回忆时曾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的,他用一种更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
这“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绝不似“两心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贝多芬并非时刻以怒狮的形象出现。这样平静安宁的短暂时日中,他也有风和日丽梦幻温柔的一面,而且变得彬彬有礼。奥地利音乐家赛弗里德对别人讲起此时的贝多芬,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对可厌的人也怀着耐心,穿着讲究,巧妙地瞒着自己耳聋这一事实。
可以想象,在这情景中写下的小提琴曲,该是怎样的光辉灿烂。
一、二乐章时,还能平静地感受小提琴與乐队的演奏。小提琴处在主导地位,但是乐队的力量并不示弱,有时,演奏有交响的声效。到第三乐章回旋曲时,所有的乐器都踮起脚尖,仿佛它们都穿着漂亮裙子,听者也几乎要跟着它们舞蹈起来,尽管此时,我依旧靠着床头,拥着被子,就着一盏昏暗的灯。音乐中的欢乐如同焰火,在夜空盛放,绚烂夺目,这是猝不及防的华美,连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都似乎无法比拟,因为东方的欢乐太过含蓄。
我必得翻身而起,在这华彩乐章中,被一只温热的手牵动,必得旋转,必得笑语盈盈。我甚至想象那就是贝多芬的手。音乐中的莫扎特会惹人怜爱,因为很多时候,他在音乐中也是个边含泪水边嬉戏的大男孩,他尽管懂得如何用音符去赢得观众的喜欢,但归根结底,他对未来是迷茫的,惶恐攫着他,他缺乏驾驭的能力。音乐中的贝多芬不同,你不必小心翼翼去关照他的情绪,不必猜测,你也不必担心被他羞辱,像他在电影中露出屁股给他的抄谱者那样,你跟着他一起欢乐,一起胡闹,你也可以因为他的脚步错乱而发点小脾气。你在他的音乐中,可以为所欲为。
萧伯纳说:“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这个夜晚,我不幸被这话言中,睡意全无。我也明白,一个人如果曾持久聆听贝多芬的音乐,他将始终清醒,即便他曾经糊涂。
人归暮雪时
所有的繁华已落尽,叶脉失去水分,种子碎裂在岩石表层,虫子僵硬;所有的记忆也已失去痕迹:芳草长川的别离,山岗上薄暮时分的一缕叹息,烛光下碰杯,以及手指在琴键上的恍惚与狂喜。这是时光的最后模样,炉火已熄,鸟儿不见翅膀,原野上的窄叶千里光,不再散发芬芳,也没有林中枝杈摩擦发出的静谧声响。最后总是和最初一样。不同的是,最初是一切形式的迷惘,是无法优雅的仓皇,而最后,是所有行迹归于当初的安详。
脚步失去重量,也没有风或者空气流动来阻挡。不用回望,我知道我的背后,风物已幻化,一片空荡。不会再有变化,哪怕细微的,一棵草染上嫩绿那样。山脉在远方,而我眼前铺展,挤满田野与河道,并且轻微摆动的,是白色风信子和白色九月菊。那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而后堆积的模样。我所熟悉的风信子,那裹满花柱的翻卷花瓣,密密匝匝,它们没有叶子,一株紧挨着一株,它们高大粗壮,玉米茎杆那样。我所同样熟悉,有着烫发一样蜷曲花瓣的九月菊,它们和风信子一样起伏,它们的花朵硕大,花瓣纷披,却没有垂下。所有花朵,以及茎干,融成一种颜色,连同天空,和花丛之间的道路,那是一种毫无杂质的白色。
我在花丛行走,如此缓慢。我的左边是白色风信子,我的右边是白色九月菊。我的行走没有任何目的,不需要停驻,也不用回顾,但我知道,我将继续走向白色前方,这与惯性没有关系,与宿命同样毫无牵连。时间抽身离去,当下的感觉并不清晰,但它又在无形中坚实存在。我停止思索,连简单的想法都已不再。花丛厚实繁密地压过来,遮住道路,我伸出手,将它们拨向一旁。那个细节真实可触,花枝并不僵硬,但花枝的力量厚重绵密,富有弹性,仿佛我在推开一股浩大水流。
这是一个梦,它的结束如同没有结束。
起初,当我听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135号作品第三乐章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总是幽暗森林中的一棵野樱桃树。它的叶子细碎,墨绿中带些黑斑,它从不结果,只是偶尔开出淡粉小花。大提琴带出来的,是那色泽不明的荒草,纠结的灌木丛,以及褐色树冠,它们的色彩相互晕染,最终混同出一片幽暗。而那棵野樱桃树,它并没有成为幽暗的一部分。它的枝桠随小提琴的音阶旋转上升,持续不断。它最终高出乱草,高出所有树冠,在明净天光中,闪烁同样的明净之光。那时候,我总是想,贝多芬,这个来自天空的人物,最终回到天空。
而现在,在这个枯瘦的高原冬天,当我再次迷恋上这一乐章,当我在午后,在夜晚,当我在喧嚣的路口,落雪的窗前,听这一乐章的时候,音乐总会慢慢启开那个曾经的梦:一望无际的白色花丛中,我一人行走,那一时不见回风动地,亦不见霜露沾衣。某个瞬间,我甚至糊涂,那个行走花丛的身影,到底是我,还是来自波恩的音乐大师。
这是贝多芬最后的作品,这也是贝多芬留给我的最后的身影。他以隐忍克服痛苦,用痛苦迎接欢乐,然后,以和平之姿,归于甘美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