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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表达反而是有力量的

2017-11-17

雨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巴洛克小说

庞余亮:这是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遇到的第三个秋天。关于这个小说,我的第一感觉是,既有优势,也有劣势。在我们的小说讨论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类型的小说。这个小说作者的野心很大,但是作者的能力有没有达到呢?或者可以这样说,当小说遇到秋天,会发生些什么呢?

王夔:看到小说题目时我就觉得应该是个比较好的小说。题目有让人读下去的欲望。但是我不知道小说的开头部分与主人公吴由之有什么关系,中间部分忽然出现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的生活轨迹是异于常人的,是一个巴洛克式的人物,后来出现了与开头的呼应,原来我也是一个有巴洛克倾向的人。如果是我写,我就直接写吴由之这个人,把他写透了,写干净了,把“我”的部分缩小。“我”是吴由之的对比和补充,但是我觉得这个对比可以更简单一些。

毕飞宇:巴洛克是一个美学概念,与之相应的就是洛可可,巴洛克就是古典主义,洛可可就是浪漫主义。

周新天:作者心里想得很多,但是落在笔上的时候是慌张的,其中最明显的一个慌张就是称谓问题,一开始是父亲,后来变成了我爸。小说还有个明显的问题,即小说的结尾“我”对“女儿”说“我们才是假人”,挺好的,可是在倒数第二段用几百字解释了一下,这个完全是多余的。这个就是小看了读者的审美能力和理解能力。

周卫彬:小说题目已经透露了作者自身的价值判断。如果小说作者根据自身的价值判断来组织小说情节,就难免会显得不那么真实。小说的价值观应该让读者自己判断,而不是作者透露给读者。小说应该只提供问题,不提供答案,答案应该由读者自己去找。情节方面老王为什么要去陷害吴由之,就为了占他的小摊位?这个小摊位有那么重要吗?吴由之出狱之后为什么没有人提起了?这个是比较蹊跷的。他被人陷害坐了三年牢出来了,他是被冤枉的,怎么没有任何的情节补充?我觉得有个断点。

朱辉:这个我想插一句,这个不是冤枉,是误解,如果你认为是冤枉的话,它就有断点了,但是如果是误解,就不存在断点。

周卫彬:结构上我觉得有点琐碎,好几段之后才进入真正的主线。小说中有很多非常棒的地方,他写了很多的食物,吴由之对世界的看法可以通过食物来体现,这是个很好的点,但是作者把它放过去了。

王锐:小说的作者的确是有野心的,特别是后面点题的地方非常明显,但是就小说的结构而言,感觉它的背景故事有点多。吴由之出现之后,作者对吴由之的一生有个追溯,我觉得太长了,可以慢慢地渗透。她塑造的这个人物与“我”是一个对照,一个不被大家认可的人物和“我”这个被大家认可但同样深陷痛苦的人形成一个对照。但在我看完小说后,我没有感觉到小说的开头对结尾有冲击。也就是说,小说前面部分的视角或者说价值观的输入,还不够强大和明确。

刘春龙:我看第一遍的时候想到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我觉得小说不够节制,有点任性。优秀的短篇小说需要最短的篇幅,最少的人物,最简洁的语言。这篇小说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看第二遍的时候我想起了王彩莲,但又不是特别像。看第三遍时,我又觉得有忏悔救赎在里面。小说到底是什么主题,作者在构思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看第三遍时我忽然有了想改写的冲动。如果我写的话,我可能不会把吴由之写得这么肮脏、好吃懒做,令人讨厌。他应该是一个酷爱巴洛克有点癫狂的人物,他的理念和乡村的传统文化或者说观念有很大的冲突,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在活着的时候显示不出他的价值,只有在他死去之后才能显示出他的价值。我会淡化“我”,这个“我”有点喧宾夺主了。开头太长了,完全可以不要。假如按照故事的走向,我会这样写:因为想念母亲的菜而特别想回家乡,但又害怕回故乡,因为怕见到吴由之。换言之,我特别想回家不仅仅是为了母亲的菜,还在于我想见到吴由之。小冉这个人物我会不要,我会把村支书、警察等人物合在一起。再比如一些细节,既然他喜欢巴洛克,我就不会让他穿“鸭鸭”羽绒服,我可能让他更西方化一些,更与村庄格格不入一些。作者还写到后来梦到了前妻,这和主题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写的话,就直接梦到了吴由之,这样更震撼一些。后来发现的那个柜子是干净的,因为他没事的时候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欣赏,而不是压在箱底不闻不问。吴由之问“我”这幅画好不好,“我”说不好后,他将画扔到了火塘里。如果是我写,我会把吴由之写得很自负,他会跟我说“这种艺术你不懂的”。我觉得最后跟小孩子说“我们才是假人”,这个太生硬了,是个败笔。另外,吴由之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人,一个喜欢巴洛克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卖菜的呢?这里处理得有些随意了。

庞余亮:其中有一个细节可以再斟酌:是否可以把吴由之扎的纸房子,写成欧式的纸房子?这样的话,他卖的是欧式的房子,买的也是欧式的房子了。這个故事就有意思了。这个就是作品的一个延续,以此说明他在经济压力面前还不忘记生活的美感。

毕飞宇:阐释巴洛克这个概念一定要慎重。其实巴洛克还是个时间概念,它代表的是十七世纪,而洛可可是十八世纪。还有一个概念:君主制。洛可可就是自由主义。巴洛克是直线,洛可可是曲线。

朱辉:对于一个写作年龄并不是太长的人来说,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我是喜出望外的。这篇小说是小说沙龙中的佼佼者。沙龙的规矩是不要谈好,但是我觉得有的时候要有好就说好,有不好则说不好。刚刚几位指出的关于这篇小说的一些关窍,相当到位、相当专业。这篇小说给十个人写,十个人都会写得不一样,但是我们要体察出这个作者的匠心。她既有野心,也有匠心,而且完成得相当不错。关于吴由之身世的这一段,太过生硬、冗长,没有必要。这是个明显的硬伤。刚刚有人说小冉这个人物可以不要,“我”也可以淡化,我不这么认为,这个小说的丰富性恰恰是由几代人与吴由之的关系,与一个缺少艺术容忍力的传统乡村之间的矛盾构成的。小说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刚刚提到的孔乙己,鲁迅是怎么写孔乙己的?非常简洁,非常出乎意料的,主人公就出现了。这篇小说在这个格局之下是不是一定要达到那个程度?不一定。小说涉及的主题相当有意义。作为一个教授,他是带着一种落寞的,陷于烦恼之中的心情回到故乡的,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死亡让他的心灵产生了震撼,产生了忏悔,同时映射到他自身美术教授的职业上。他也是个搞美术的,他也是一个画家。因此,吴由之的遭遇所凸显的意义,就具有了某种传承性。再讲一下作者所写的那些食物。写十几种食物,也是颇具匠心的。吴由之是吃死的。他是一个难以舍弃口福之欲的艺术家。我们分开来说,吃饱了是福之欲,吃得快活是口之欲。讲究口之欲的吴由之把家产败光以后,只要福之欲,他只要吃饱就行了,所以给他羊肉,吃多了,死了。这些地方都足见作者的匠心。在我目前所收到的自由来稿当中,这篇小说是出类拔萃的。

董景云:作者刻画人物形象的功夫很好,语言也不错。作者是想表达对底层人物吴由之的悲悯情怀。只是我有一点不理解:吴由之应该是一个非常讲究的,画技较高的艺术家,他做的那些精致的美食都是非常高超的,作者为什么要把他写得这么脏?这么邋遢呢?另外,我觉得智障女孩也可以刻画一下,她的故事几乎都是靠“我”推动。我觉得还是要淡化“我”。重点的笔墨还是应该放在巴洛克身上。

沈光宇:我查了一下,巴洛克是古典主义的堕落,是古怪的。作品就是演绎这段故事。所以离婚了,学院改革了,他感到烦恼。这个故事编织得这么缜密,连个窗户都没有,这恰恰说明了作者的年轻。她没有留白,没有休止符,没有远景,都是近景。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品,应该有个把玩的地方,但是她没有给我这个地方。我分析原因,可能是她认为“我”是个教授,所以很多地方要装出个教授的味道。

易康:我们不具备大家的能力的时候,不如用自己的腔调来说话。这个小说是比较有野心的,她试图在世俗与高雅的碰撞中寻找一个新的价值观念。但是小说有点杂有点乱,在生活常识上也有一些匮乏。小说中有句话:“小子,你不懂巴洛克。”我想也许作者自己也不懂巴洛克。“因为这句话我大学里特地选修了……”林布兰特,这个是台湾的译名,这个地方不应该这样说的。吴由之家里虽是开米厂的,但在民国时期,一个县城的财主三年花了上万银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普通的农民一年的支出大概只有两到三银元。另外,吴由之死了,从理论上来说是自杀,但这个说法是不专业的。小说力图达到一种腔调,一开始是很民俗的唐万图,床上铺稻草,后来出现了安泰,过了不久又出现了荷马,读者的思维完全跳不过来了。如果我来写这个小说,我可能将吴由之制作祭品的过程作为重点来写,通过几本账把几个人物串联到一起。吴由之的死亡,我可能让他处于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间。这样写的话可能会取得好一点的效果。

董维华:我觉得结尾说得太满了,用开放式的结尾可能会更好一些。当然我觉得这篇小说的语言超越了兴化的地域环境,尽管有许多地方还需要有所打磨。这篇小说吸收了很多新的元素。这个“我”是个美学教授,但是在文中并没有体现出这个美学教授的美学素养,这一点还欠缺一些功课。枝蔓太多,需要拿把剪刀慢慢修剪。

陆泉根:我觉得写那么多的食物,是为吴由之的死找一个理由,包括这个梦境也是吴由之死时状态的一个映照。短篇小说要好看,要简洁。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处花了很多的笔墨介绍吴由之的过去,打乱了读者的阅读节奏。这个小说有的地方写得太满了,特别是结尾。如果是我写,吴由之作为主人公不能那么轻易地死去。刚出场就死去了,这个设定不是太好。

夏红卫:我看到的是六个字——对比、挣扎、妥协。作者和吴由之之间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最喜欢的是两点,吴由之的死因,他好吃懒做,把老婆吃跑了,最后把自己也吃死了。另外就是女儿说:“爸爸,你看他像不像个假人。”这个让我想起了皇帝的新装,有些隐晦的东西在里面。缺点就是解释太多,作者把自己的观点灌输得太多,说得太直白。另外村支书这个人物出现了六次,村支书好像很讨厌吴由之,这个缺少一个交代。

朱秀坤:有一些细节处理得不是太好,比如她讲到吴由之生活的奢侈,从里到外都穿着丝绸,但是丝绸是不适合做内衣的。他的祖父吃咸鸭蛋能吃三顿,如此节俭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孙子顿顿吃腮帮肉那么奢侈,有点不大可信。另外写到吴由之的老婆,一会儿说老婆,一会儿说媳妇,这个称谓还是要统一的。妈妈变成我母亲,勺子变成调羹等等。

李静:我留意到了巴洛克的特点:享乐主义,堕落的、瓦解的艺术。大多数巴洛克艺术家都有远离生活和时代的倾向性。我在想作者是不是要先对这个词语进行了解然后再开始写这个小说。我读这个小说的感觉是,人物形象特别的鲜明,很有画面感。刚才有些老师说文中的“我”可以淡化,我倒觉得因为“我”的存在,小说显得更有层次感。因为我和吴由之之间的渊源,是像抽丝一样呈现的,这里布个局,那里留个悬念,有条不紊地透露吴由之这个人物形象。这是一个吸引读者的讲述方式。我觉得这是一篇赎罪小说。文章的题目很洋气,而文中吴由之是一个乡村底层人物,后期的生活还那么的不堪,这里面是有一个对比的。当然,我也留心到了一些细节,有些地方处理得欠妥当,比如文中出现了“废柴”这个词。这个词源自粤语。调羹是个南方词汇。母亲说吴由之很腌臜是老北京话。因此,我们也就无法界定这个故事的语言背景。文中还出现了腰果,而有腰果的时代已经比较先进了,这与肺结核还如洪水猛兽的时代是有些脱节的。双脚踩在大地上的安泰是个希腊神话,而像麻姑看沧海桑田则是中国神话,有点杂乱。结尾太冗长,吴由之死了,就可以结束了。

顾维萍:小说要写到人性的深处,对自由的追求,我不觉得“我”要淡去。题目很“哲学”,但是小说的内容和题目似乎不太协调。小说的亮点不是很多。回忆和现实交替推進,有些地方衔接得不是太好,有些生硬。文中有很多的内心独白,但是太满,有点说教的味道,破坏了小说的情趣和意味。

毕飞宇:主人公的名字起的由之,与题目是顺的,由之在汉语里面不是一种积极的自由,而是一种消极的自由,显示出的是一种无奈。

朱辉:小说里也有好几个地方气不通,好多地方太书生气,沧海变不成桑田了。我想问,究竟是沧海好还是桑田好?这个里面有个对比,完全没有必要。值得表扬的是这个小女孩一开始对人不理不睬,后来会根据“我”的眼神跟情绪审时度势地摆正自己的位置,这让人既欣慰又难过。我看到这里时,心中一动。后来讲到制造的房子美轮美奂、栩栩如生,这些词太书生气了,用“精彩”这两个字就可以解决了。副支书说的话不必说了,重复了很多次。为什么结尾会被许多人质疑,就是因为“我”在向大家解释的时候很不像一个小说人物说的话。关于“假人”的问题,最后把女儿抱起来说:“嘘,小声点,其实我们才是假人。”这个有点肉麻了,这个小屁孩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叶弥:我想说的是,小说到底要提供什么东西对每个作家都非常要紧。女性在写作的时候有时会比男性更有爆发力,但是在细节的处理上反而没有男性那么考究。看毕老师,你们就知道,毕老师的小说是无懈可击的。细节方面、语言方面,甚至标点符号都是无懈可击的。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看这篇小说时看到了女性共通的特点,但是这个是可以更正的。小说到底要提供什么?这个有很多答案,我觉得最最主要的是人物。我看这个小说,她写的就是一个死亡事件。“我”是个有野心的作家,前面写了这么多看似无用其实是有用的。她告诉我们乡村的风土人情里面也有巴洛克的艺术,但是深究下去,也许洛可可的更多。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叛逆的人,我觉得倒不如把他作为一个叛徒来写,这样什么都可以找到理由。不管是审美还是审丑,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理由的。我相信,乡村里面是有这样的人的,但是生活的逻辑不等于小说的逻辑。还有一点,刚刚有人说,小说是小声地说,平静地表达反而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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