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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电影《归来》的历史叙事

2017-11-16

电影文学 2017年13期
关键词:失忆症陆焉归来

李 惠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电影《归来》自2014年上映以来,一直是研究者探讨的话题,据中国知网数据库统计数据显示,仅以电影《归来》为题名的研究文章就有近百篇。研究角度、立场各不相同,充分显示了当前电影评论的活跃。有研究者从历史叙事角度指出,电影《归来》“叙事中历史缺位,将‘文革’叙事情感化”,从而使电影“丧失了原著的历史感和批判性,成为政治创痛的一剂情感良药”[1]。也有研究者认为,影片改编过程中“淡化小说的时代背景和政治主题,把一个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中发生的悲剧改写为一首抽象纯粹的爱情颂歌”,最终成为一曲“被抽空了社会历史内涵的爱情绝唱”[2]。这样的学术观点显然是传统英雄史观支配下,宏大的历史叙事惯性所使然,值得商榷。在我们看来,电影《归来》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其对于“文革”历史的艺术化处理与评判,影片以真实的“文革”历史发展进程中,虚构的底层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及其多舛命运,深刻地揭示了特定历史时代带给人们的悲情生活,充满历史的沧桑感与强烈的批判性,充分体现出导演张艺谋历史主体意识的回归,即历史不仅仅是英雄、伟人、名人的历史,更是人民大众的历史,是诸多不为人知的普通小人物的历史,以民间小人物的立场来反观历史,方能走出遮蔽历史的重重雾霭,更为本真地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

一、民间化的历史叙事立场

纵观中外文学史,历史叙事常常与文学艺术密切相关,使得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互相交融、难以分割,中国的《史记》、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便是例证。因此,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往往构成一种互文。但文学艺术与历史毕竟有所不同,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通过文学与历史的比较指出,“诗比历史更真实”。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历史记录的是缺乏普遍性的个别事件,而文学艺术虽然不必叙述实有的事,但所述之事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应该会有,必然会有,因而也就更具普遍性、真实性。倘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历史叙事的客观真实性似乎就值得怀疑,历史似乎只能是不断被阐释的历史。诚如卡尔·波普尔所说:“不可能有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对历史的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后的解释,因此,每一代人都有权来做自己的解释。”[3]显然,历史“一方面意味着过去的事实、事件、行为举止,而在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我们对这些事件的重组和认识”[4]。所以,我们可以说,电影《归来》正是当代人以艺术的方式对“文革”历史的重组与阐释,影片以虚幻的历史小人物演绎真实的历史时代,充分凸显出艺术叙事的张力,不能将其简单地看作是一曲“抽空了历史内涵的爱情绝唱”。

电影《归来》以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的尾点为中心展开叙事,讲述了“文革”期间作为普通知识分子的陆焉识一家人真实的生活际遇。与传统历史叙事不同的是,《归来》叙事过程中,看不到以往历史故事的宏大叙事,有的只是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经历。影片主人公陆焉识,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到迫害。被劳教后,因思念家人心切,伺机逃跑回家,女儿丹丹为了自己的芭蕾舞梦想,设法阻止母亲与其相见,结果使夫妻俩近在咫尺,却只能再次相隔天涯。“文革”结束,陆焉识得以平反。回家后,家中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女儿丹丹作了一名普通工人,妻子冯婉瑜因患“心因性失忆症”丧失了对他的记忆。他想尽办法试图恢复妻子的记忆,但每每以失败而告终。无奈,只能默默地陪伴妻子左右,荒诞地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可以说,导演张艺谋在电影《归来》中有意忽略社会历史意识形态叙事,以底层小人物陆焉识、冯婉瑜一家人的生存境遇为出发点,通过冷静理性的画面,穿越遮蔽历史真相的雾霭,展示了陆焉识、冯婉瑜一家人坎坷、悲惨的命运历程,揭示了“文革”带给那一代知识分子身心的双重苦痛,凸显出特定历史时期底层人们现实生活中的感伤与无奈。使观众心灵触及历史深处,感同身受地体验“文革”那一代人的苦痛经验。可见,作为一部叙述“文革”历史的故事片,电影《归来》扬弃了传统英雄史观支配下的宏大历史叙事模式,从民间小人物的立场来反观“文革”历史,揭示“文革”这一历史境遇对于普通百姓生活的深刻影响,体现出一种全新的历史叙事策略。

事实上,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观点来看,历史不仅仅是英雄人物的历史,更是人民群众的历史。恰恰是传统宏大历史叙事遮蔽了生活在社会底层小人物生存的生存真相,使历史成为英雄的历史、伟人的历史,历史也往往沦为传播意识形态的载体。电影《归来》将虚幻的历史小人物置于真实的历史场景,以虚幻的故事情节演绎真实的历史事件,凸显出其历史叙事的张力。

二、耐人寻味的疾病隐喻

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看,隐喻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语言修辞方法,更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思维方式。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指出:“隐喻不仅是语言中词汇的问题,还是人类思维的重要手段,它直接参与人类的认知过程,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日常生活中隐喻无所不在。”“我们每天所经历所做的一切就充满隐喻。”[5]电影《归来》通过多重隐喻,含蓄地表达了人们对于“文革”历史的控诉与感伤无奈。以至于有研究者称,电影《归来》本身隐含了一种黑色幽默式的隐喻,影片不断强调“归来”,“传递出的是‘归来’而归不来的荒诞隐喻:无论是一个人的青春爱情,还是一代人的生命,一个国家的发展机遇,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甚至结尾处,陆焉识与冯婉瑜坚持不懈地举着牌子等待陆焉识归来时久久站立的姿态,也“是对于那个时代创伤性历史灾难的一个默默抗议”[2]。这样的解读是非常准确的。

的确,耐人寻味的多重隐喻增强了《归来》的历史叙事艺术魅力。女主人公冯婉瑜因丈夫陆焉识被捕,遭受打击所患的“心因性失忆症”显然就是一种隐喻。因为,疾病原本是医学领域谈论的对象,但当疾病跨界进入文学艺术,就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因此,疾病也常常是艺术家诠释世界的有效手段。作为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张艺谋深谙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的主旨,影片巧妙地以女主人公冯婉瑜遭受打击后所患的“心因性失忆症”的疾病,隐喻“文革”时代的症候。冯婉瑜所患的“心因性失忆症”是“文革”扭曲变形的社会所致的心理疾病,而非生理疾病。虽然冯婉瑜丧失了对过去经历的记忆,但并无生理上的症状,这种遗忘是有选择性的遗忘,她偏偏忘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陆焉识,而忘不了伤害自己的方师傅,以至于在丈夫陆焉识平反归来后,误将丈夫陆焉识当作方师傅而将其逐出门外。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心因性失忆症”患者的记忆是可以治愈恢复的,但张艺谋在影片中,让陆焉识尝试各种办法来恢复冯婉瑜对于自己的记忆,各种努力化为徒劳,最终均以失败而告终。冯婉瑜的“心因性失忆症”似乎是永远无法医治的。为此,陆焉识也曾试图寻找伤害妻子冯婉瑜的方师傅复仇,但被告知方师傅杳无音信。想要复仇却又苦于找不到复仇对象,甚至要复仇的对象亦是与自己相同的受害者。无奈,陆焉识只能面对患有“心因性失忆症”的妻子,接受这样的现实,默默陪伴其左右,整日荒诞地去火车站苦苦等待永远无法归来的陆焉识。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逝去的历史、青春、爱情似乎永远无法追回,生活原本就是荒诞不经的,人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面对现实,生活下去。可见,“心因性失忆症”的疾病隐喻,成为电影《归来》揭露“文革”社会疾病和非正常状态的有效载体。可以说,冯婉瑜的“心因性失忆症”是张艺谋从人性的高度对“文革”社会历史的控诉,是对爱情、亲情、人性极端异化的“文革”历史耐人寻味的隐喻。

三、人性的选择与生存的悖论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而非本质先于存在,恰恰是人一次次的选择决定着人的本质。人性的选择与生存的悖论无不体现着《归来》独特的历史叙事策略。时过境迁,“文革”已逐渐退化为一代人的记忆符号,但对于“文革”历史的反思及其带来的惨痛教训远没有结束。生活于当下的我们要理解过去的历史时代实属不易。但是,当我们走进电影《归来》,就仿佛走进了“文革”的历史,走进了那一代人的心灵深处,感受到那一代人面对现实选择的艰难与生存的悖论。电影《归来》中,张艺谋把残酷的历史置换为现实中人的生存悖论,让人物在复杂内心矛盾冲突中做出看似有悖人性,但又实属无奈的生存抉择,最大限度地彰显了历史与人性之间的张力,发人深省。

影片中每一个人物的每一次选择都是现实生存悖论逼迫下的无奈之举,充满了历史与人性的张力。作为知识分子的劳改犯陆焉识,因思念妻女心切,在一次农场转迁的途中伺机逃跑回家,到家却又不敢回。回家可了却思念,可自己以逃犯的身份回家意味着将会带给妻子、女儿更大的不幸,影片中陆焉识在家门口的徘徊、张望充满了人性抉择的魅力。女儿丹丹为了自己的芭蕾舞梦想,出于现实生存的需要,设法阻止父亲陆焉识的归来,并在父亲归来之时通过告密以换取合法的生存,看似不近人情,却道出了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存悖论,选此往往意味着失彼。事实上,在那样一个严重扭曲变形的历史时代,即使他们父女相见、夫妻团圆又能怎样?逃犯的归来只能带给家人以巨大的生存压力与生活的不幸,丹丹这样的选择实乃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事实表明,即使丹丹告密后也未能如愿以偿,最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芭蕾舞梦想,成为一名普通的女工。冯婉瑜对于音信隔绝多年、不知死活的丈夫陆焉识何尝不充满思念,但出于对自身生存及女儿未来的考虑,面对近在咫尺的逃犯丈夫,一再犹豫、徘徊,最终未能谋面,只能与丈夫再次相隔天涯。

可以说,电影《归来》的历史叙事过程中,并没有纠缠于人物选择的结果,而是迷恋于人物在特定历史境遇中的心灵冲突与抉择,以彰显人性的本真与生存的悖论。在“文革”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主人公无论怎样选择,心灵中的矛盾与冲突都不会得到解决,历史所造成的生存的残酷性就这样表现在对人性的考量之中,这种小人物生存的悖论,凸显的是“文革”历史的本真与人性的魅力。

四、结 语

总之,电影《归来》是张艺谋以民间化立场进行历史叙事的有效探索,他有意剥离了关于“文革”历史叙事的意识形态意味,以虚幻的历史小人物为基点,深入底层小人物心灵深处,触摸真实的历史时代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与情感体验,进而阐释了“文革”那样一个人性异化的历史时代留给人们无法治愈的心灵伤痛,从而达到批判历史的旨归。影片中小人物的生活际遇及其简练的语言,耐人寻味的疾病隐喻,人性抉择与历史批判的有机融合,增强了影片的历史沧桑感与现实感,不仅表现出导演张艺谋大气磅礴的历史意识,也为我们揭示与阐释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生存的悖论提供一种思考与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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