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中对白语言的叙事功能分析
2017-11-16刘洪岩杨文浩
刘洪岩 杨文浩
(燕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1000)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在凭《海街日记》摘取2016年日本电影学院奖桂冠后,又于同年5月推出了饱含诚意的新作《比海更深》。这部电影继承了是枝裕和一贯的温情而平淡的风格,延续着属于“是枝电影”的家庭哲学。电影主要围绕主人公篠田良多的日常展开。良多凭新人文学奖一度被视为日本文学界的新星,但荣誉过后生活陷入窘迫境地,创作没有起色,只能在侦探所打工度日,因收入微薄而常靠赌博和“啃老”生活;他对前妻旧情难忘,疼爱儿子却付不起赡养费。潦倒的良多人到中年,不得不面对“人生理想不能得偿所愿”的现实。在一个台风来临的夏末,良多重新审视了亲情和生活的意义,与自己的内心达成了和解。电影并没有明显的戏剧冲突设计,而以一种白描式的手法勾勒了日常生活的点滴,似乎讲述了一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故事”。在表现手法上,是枝裕和一向主张“纪录片和故事片的鸿沟是人为造成的”,因此在技法上不断尝试打破两者间的界线。本片的镜头语言克制而冷静,以朴素的“第三人称视角”描绘了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亲自担纲编剧的是枝裕和在对白设计上下足了功夫,这让电影的叙事风格别具一格。影片的对白设计独具匠心,全片基本上是以两人对话的形式来推进叙事的发展,配以中远景固定镜头。在对白中叙事的主线和支线交叉推进,清楚而自然地阐述了角色关系和人物心理,使影片情节水到渠成,大音希声。《比海更深》中对白语言的叙事功能可称为新现实主义表征方式的一个新符号,它自成一体又具有开创性。
一、语境预设和主旨触发
是枝裕和电影中最常见的叙事手法是以生活性的对白进行感情氛围的铺垫,并在层层的语境预设之后找到最恰当的时间点将主旨触发出来。这种形式的对白设计朴实无华,却言近而意远,以平淡和含蓄的语言释放丰富的感情,给观众以深刻的印象。在这种对白语言当中,预设的语境包括对一般家庭饮食、家庭成员的评论,在零敲碎打中自然向主旨话题过渡。而蕴含主旨的对白段落往往是感情抒发型的,带有寓言和哲理的味道。
《比海更深》整部影片中,为表现特有的家庭哲学,主旨触发性的对白手法被大量使用。这令叙事娓娓道来,颇具哲学意味。本片主线之一是母亲和家人之间的感情羁绊。日本“国宝级”女演员树木希林将这种对白语言演绎得恰到好处。在电影开场一幕中,母亲和大女儿谈论着刚刚故去的父亲,开放性的对白从父亲生前的琐事谈到母亲今后的生活。母亲一面下厨一面谈起今后生活中的寂寞:“人生就好像这锅里的魔芋,需要凉下来放一晚才能入味。”在这个预设的语境下,母亲以相对直白的隐喻阐述了一个未亡人对亲情的态度:斯人已逝,这种别离超越了忧伤,需要我们静静体味和沉淀。在电影的后半部分,母亲的对白又将这种家庭哲学进行了升华。在与儿子良多谈起亡故的父亲经常在自己梦中出现时,收音机的深夜节目中播放出邓丽君的“比海更深,比天更蓝”这句歌曲。母亲在这种预设的语境下道出了电影题名的深意:“正因为我们爱一个人不能够比海更深,我们才能继续生活。”这看似达观的生活哲理的阐述中,表达了一种对人生的无奈。电影在这里想表达的并不是我们没有能力去深爱,而是我们对亲人的深爱往往在亲人亡故后也不会时过境迁。逝者溘然,作为生者只能将这种深爱暗藏心底,继续生活。
影片中母子之间亲情的呈现也借助了这类对白的叙事手法。在主人公良多和母亲在阳台的一幕中,两人的对白是以阳台上的植物进行铺陈的。良多感叹他高中时种的橘子树还在,母亲借题说道:“它不开花也不结果,我一直把它当成你每天浇水。”这一方面是对不争气儿子的娇嗔抱怨,另一方面也表达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是多么单纯而真实,即使“不开花也不结果”,子女对于父母来说仍然是独特的存在。在台风之夜的一幕中,母亲对儿子良多回忆起40年前的生活,并感叹时光荏苒。对白铺陈至此迎来了感情的迸发。母亲看着窗外说道:“我也是会死的吧!”“我慢慢老去、变弱的样子,你要在身边好好看着啊。”这句对白设定将母亲对儿子的爱意和依恋展露无遗,叙事的推进饱含感情,催人泪下。
二、信息的关联和转场效果
在这部电影中,由于没有明显的戏剧冲突的起承转结,所以叙事推进更接近于“私小说”式的白描手法。在这种表现手法下,主旨的关键信息却并无凌乱感和缺失感,在转场之间也并没有突兀感。是枝裕和导演通过巧妙的对白布局,让电影中的关键信息环环相扣,彼此照应,并利用对白中的余韵为转场设下伏笔。这一手法在新现实主义电影中虽然常见,但本片中用于信息关联和转场效果的对白设计之精巧还是令人叹为观止。
《比海更深》的英文译名为“台风过后(After the Storm)”。“台风”作为一条信息关联线索贯穿始终。电影中多段转场对白都是以台风的话题展开的,并为此后话题预设戏剧冲突。主人公良多向客户披露调查结果前、侦探所长训斥良多的敲诈行为前,也都选择了台风话题。这一符号性的话题被设计为提示冲突信息的要素。在家人的对白中,母亲看着窗外台风渐起,说道:“搬到这里终于不用再担心台风了,没想到这一住就是40年。”这句对白中既暗含着对过往的留恋,也道出了生活如白驹过隙的感慨。电影中其他部分出现的有关台风的对白段落,也都透射着这样的信息。
关于已故父亲的话题,是电影的另一条叙事线索。父亲的形象始终没有直接出现。全片采用对白将父亲的形象和家庭关系进行了素描。通过这种写意的表现,一位喜欢赌博、典当日用品的父亲形象跃然于观众脑海。良多在父亲生前并没有和他有过心的交流,他曾在两段对白中谈道:“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父亲亡故后,良多在家人和街坊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抓住父亲的瞬间,感受到父亲深沉而静默的爱意,在心底终于和父亲和解了。母亲对于已故父亲的唠叨则更加立体,既埋怨“他有很多事情没能做成,却总怪时代不好”,又爱怜地说道:“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你暂时先别来接我了。”类似于这样的对白散布于全片之中。从这些琐碎的信息中,我们可以拼合出一位朴实的老人形象,以及影片所要传达的亲情哲学。
在人物心理的构建方面,主人公良多在对白中多次流露出对梦想的不舍以及坚守梦想的自尊。这些信息让良多的心理成长被刻画得具体而生动。在街坊礼貌性地谈起良多的作品时,他耐心而自豪地加以说明;在出版商为良多介绍临时工作时,他谎称新小说即将付梓;在侦探所长劝良多改做全职时,他掩饰说侦探工作只是在“取材”。这些略显羞涩的对白都拼接出良多对内心的坚守。家人对主人公的小说创作表示质疑,良多对答“现在,已经不是纯文学的时代了”,而不愿面对失败的现实。良多的梦想虽然支离破碎,但他即使在赌博时都不忘激励自己:“赛车都没制动,我也不能就此刹车啊!”电影的结尾,良多道出的坚持令人唏嘘。当被儿子问起梦想时,良多若有所失地回答:“爸爸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有没有实现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追梦”。这些对白的关联使主人公更加立体。他虽然潦倒,但敢于坚守自己的梦想和自尊,并在不断认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关系。这类白描式的对白在叙事的信息关联和转场效果上显得十分重要。
三、独白化和多维表达
本片中对白设计的另一特点是往往通过戏剧独白式的语言来推进叙事。这类独白式的语言虽然在对白的语境中,但它常被设计为箴言警句的直叙,使电影的主旨思想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类对白设计是通过多维表达实现的,即对白中主旨的叙述并不是由特定人物完成的,而是借助于不同人物在不同场景下共同构建的。所以,《比海更深》更像是一部群像剧,它以不同人物的心理交织表达来表现一个主题。
这部电影的宣发海报上的文字表达了其主旨之一,即“活在与梦想不同的今天”。电影中的每个角色都被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所困扰:良多生活潦倒却难以割舍成为作家的梦想,母亲曾憧憬富足的生活但孤老窘困,前妻渴望真情的婚姻却要面对生活的压力,儿子热爱棒球但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天赋不足。“没有成为想成为的自己”是电影中人物的共通境遇,每个人物对这个主题都做了独白式的多维表达。良多面对一位高中生愤愤说道:“你以为成为理想中的大人很简单吗?告诉你,大错特错!”这句对白更多的是抒发了对自己壮志未酬的一种焦躁感。这种焦躁,又在良多的一位女客户口中被表达出来。女客户得知家庭变故之后,独白式地默念道:“到底哪里失常了?我的人生。”这句念白在良多心中引起了深深的共鸣。苦闷的良多此后在旁人一次又一次的独白中找到了答案。侦探所长意味深长地说道:“有勇气成为一个人的过去,才是成熟的男人啊!”儿子在棒球场上表现不佳,赌气道:“当不了英雄也没什么”“我今后当个公务员”。面对家人背叛的残酷现实,良多的女客户最后也释然了:“不论好坏,这林林总总都是我的人生。”面对这些箴言似的独白,主人公也渐渐与自己的内心和解。影片的最后,儿子向他发问:“你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人了吗?”良多沉吟片刻,好像在坚定地告慰过往的自己:“即使成不了理想中的大人也无所谓。”
这一主题同样体现在家庭关系中。主人公在破裂的家庭面前不断面对自己内心中关于亲情和幸福的拷问。这一心理成长的刻画,也是由多维度的对白来烘托的。良多在试图竭力忘掉和前妻的感情时,女同事颇有哲理意味地说道:“(亲情)就像水彩或油画一样,上面遮上一层,下面的画的确是看不到了,但实际上它就在那里。”母亲也在谈论和父亲的感情时劝慰良多:“幸福这个东西,如果不放弃一些什么的话,是得不到的。”当得知良多已经不能和前妻复合时,母亲有些埋怨地道出了真理:“要趁人在的时候好好对她好,为什么男人都不会珍惜眼前呢?总是在追寻已经失去的东西。”良多的前妻将这些独白化的警句做了很好的总结:“如果只有爱的话,是无法生活的啊!”这些多维的表达诠释了电影所倡导的家庭哲学:珍惜当下,释然过往,爱和行动并重才能找到幸福。
四、结 语
是枝裕和的新作《比海更深》是一部非典型的中年危机电影。该片以一种“反英雄主义”的笔调描绘了梦想不能得偿所愿却勇于面对现实生活的人物群像。电影的表达方式温柔克制,没有明显的戏剧冲突,但引人入胜。电影对白语言的设计独具匠心,颇有“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表现效果。片中对白语言的叙事功能堪称日本新现实主义电影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表现手法。这种手法构成的影片主旨悠远而自然,充满强烈的观众代入感。白描式的对白不仅充分表现了是枝电影一贯的家庭哲学,也启发着观众从中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梦想不能够被磨灭,它只是在现实中如春华秋实的自然规律一般慢慢凋零。因为它阐释着我们的尊严,是我们曾经生存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