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达萨:一个永恒的恋人符号
2017-11-16王小溪
王小溪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由迈克·内威尔执导的改编自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同名小说的影片。该影片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费尔明娜·达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爱与等候为主线,阐释了爱情的多种可能性。
影片开头,地位显赫的加勒比河运公司董事长弗洛伦蒂诺不顾一切地在年逾七旬的费尔明娜丧夫之际向她求婚。弗洛伦蒂诺看似缺乏理性的行为表现了一个事实:在他心中,费尔明娜已经由一个普通的女性变成了一个不受时间限制的永恒恋人符号。
一、恋人符号的生成
弗洛伦蒂诺第一次见到费尔明娜是在她的家中。作为邮电局学徒的弗洛伦蒂诺给骡马商人洛伦索·达萨送电报,离开时看到了正在与一位妇人读书的美丽姑娘费尔明娜。近景镜头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来回切换,弗洛伦蒂诺的惊喜和费尔明娜的羞涩被这一镜头语言清晰地展现出来,长久的对视表现出两人爱意的萌生。
一路奔跑回家的弗洛伦蒂诺忽略了母亲关心的询问,径直回到房间开始给费尔明娜写一封厚如书本的“短信”。在这封情书中,他指出费尔明娜的名字是高尚与不朽的,又告诉母亲终于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此时,在弗洛伦蒂诺心中,费尔明娜这个名字所对应的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形象,还具有高尚和不朽的内涵,并成了他活着的意义。罗兰·巴尔特认为事物“只要起能指的作用,它们就意指着那些只能通过它们来言说的东西”[1]。对弗洛伦蒂诺而言,费尔明娜这个名字变了这样一个能指。
经由这一符号初步建构的过程,弗洛伦蒂诺再见费尔明娜时,所看到的是一个关乎自己生活意义的重要人物。弗洛伦蒂诺在路旁拿着情书等待费尔明娜和在教堂外把情书交给她的紧张与期待的近景镜头,以及当母亲说费尔明娜不会回信时他面部绝望的特写镜头,都体现出费尔明娜对于他的重要性。因为费尔明娜的不回应不仅意味着他被自己爱慕的姑娘拒绝,还意味着他生活的意义遭到了否定。所以,当他收到费尔明娜的回信时,他的面部特写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惊喜。在两人书信交流阶段,费尔明娜作为一个关乎弗洛伦蒂诺生活意义的概念,其内涵不断加深。
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交流,弗洛伦蒂诺趁洛伦索外出之际偷溜进费尔明娜家中向她求婚。费尔明娜在姑妈的建议下接受了求婚。影片再一次使用弗洛伦蒂诺面部的特写来表现其喜悦。至此,费尔明娜对于弗洛伦蒂诺的意义完全明晰,即自己永远爱慕的恋人。经由意指作用,在弗洛伦蒂诺心中,费尔明娜这个名字作为能指,其对应的所指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概念,且这一符号在生成之际便具有弗洛伦蒂诺永恒恋人的意义。一个永恒的恋人符号就此生成。
与文学文本不同,电影需要通过镜头语言来表现人物情感和深层意蕴,所以镜头语言对于费尔明娜这一永恒恋人符号的塑造十分重要。导演并非一味地通过拍摄费尔明娜来建构恋人符号,而是使用表现弗洛伦蒂诺情感的近景镜头和面部特写来实现对这一符号的塑造。同时,这些镜头语言也暗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费尔明娜这一永恒恋人符号是弗洛伦蒂诺主观建构的。正如卡西尔所言:“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的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凭借这些人为媒介的干预,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2]43这导致弗洛伦蒂诺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真实的费尔明娜,而一直被自己所定义的恋人符号影响。
二、恋人符号的影响
一心想让费尔明娜嫁给金龟婿的洛伦索发现女儿与一个身份卑微的邮局学徒互通书信并互相爱慕后非常愤怒。在对他们进行威胁无果后,洛伦索决定带女儿回乡下。影片用了几个全景镜头展现了洛伦索带着女儿跋山涉水的画面。这些镜头隐喻了两个恋人的爱情受到重重阻碍的同时,也暗示了已生成的恋人符号对弗洛伦蒂诺的影响不受空间约束。
一个符号生成以后便具有相对独立性,费尔明娜这个恋人符号亦是如此。这一符号生成后,即使费尔明娜不再直接接触弗洛伦蒂诺,却仍影响着他,并通过三个层次展现出来。
(一)弗洛伦蒂诺无视费尔明娜的疏远
首先,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对弗洛伦蒂诺的第一层影响表现为费尔明娜的疏远与不回应不会影响弗洛伦蒂诺对她的爱。
两人分离后,费尔明娜没有像她对表姐所说的那样依靠书信与弗洛伦蒂诺维系感情。实际上,她对这份感情的态度飘忽不定。即使如此,弗洛伦蒂诺也始终坚持。当电报员洛达里奥带弗洛伦蒂诺到妓院寻欢时,他拒绝一切女色,并申明要为爱人洁身自好。显然,这种约束不是费尔明娜的直接制约,而是弗洛伦蒂诺在自己建构的恋人符号的影响下进行的自我约束。
弗洛伦蒂诺在没有费尔明娜消息的生命最艰难的时光里依然坚持着对她的爱。影片中有一个他在路边长椅上刻下费尔明娜名字的情节,并用特写镜头展示了这个名字。与这一镜头同时出现的画外音则是他愿意坚持守望费尔明娜至死的誓言。这一情节暗示了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的永恒性。
在不知费尔明娜归期的日子里,弗洛伦蒂诺每晚在灯塔下等待着自己的“恋人”。风雨中他的面部特写表现出其内心对“恋人”归来的期待以及对恋人将会嫁给自己的笃定。当费尔明娜终于回来时,弗洛伦蒂诺望着楼上没有看到自己的费尔明娜喜极而泣的面部特写表现出其内心的激动。这些感情的变化都是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带来的影响。
由于弗洛伦蒂诺对其所建构的恋人符号的笃定,在两人逐渐疏远甚至不再交流的阶段,他没有理性地分析费尔明娜的行为和心理变化,仍认为她是自己的恋人并将嫁给自己。这是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对他的第一层影响。
(二)弗洛伦蒂诺无视费尔明娜的拒绝
其次,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对弗洛伦蒂诺的第二层影响体现为费尔明娜的拒绝不能动摇弗洛伦蒂诺对她的爱。
弗洛伦蒂诺在市场与费尔明娜相遇时,费尔明娜指出二人之间除了幻觉并无其他,第一次直接拒绝了他。然而她的拒绝却没能改变他对“恋人”的执着,伤心欲绝的弗洛伦蒂诺仍认为自己一生的宿命是爱费尔明娜。影片使用了弗洛伦蒂诺鼓励镜中自己的近景镜头来表现这种执着。这一镜头语言表达了两层含义:第一,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的爱依旧执着;第二,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独立于费尔明娜本人,是弗洛伦蒂诺主观意识的产物,所以他仅与自己交流。显然,后者是前者得以实现的基础。
得知胡维纳尔去世后,弗洛伦蒂诺出现在了刚与丈夫遗体告别的费尔明娜家中,并向其告白。他无疑遭到了费尔明娜愤怒的拒绝。此后,他又收到费尔明娜书信的拒绝与指责。然而,这不仅没打消弗洛伦蒂诺对她的爱,反而使他更加坚定了对“恋人”的守候与追求。他开始像年轻时一样给费尔明娜写信表达爱意。经过半个世纪,费尔明娜已经从一位美丽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老妪,但这并未影响弗洛伦蒂诺对她的感情。正如他在信中所说,除了在物质世界中,年龄毫无意义,人类存在的本质在于抗拒时间的流逝。弗洛伦蒂诺这些肯定了爱不受时间约束的言语表现出他心中恋人符号的永恒性。
在弗洛伦蒂诺所建构的恋人符号的影响下,费尔明娜的直接拒绝无法动摇他的感情。
(三)弗洛伦蒂诺无视费尔明娜的婚姻
最后,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对弗洛伦蒂诺的第三层影响表现为她的婚姻仍无法改变弗洛伦蒂诺对她的爱。
如果说费尔明娜的直接拒绝不足以使弗洛伦蒂诺彻底绝望,那么她与胡维纳尔的婚姻则应使他清醒。尽管费尔明娜与胡维纳尔的婚姻令弗洛伦蒂诺心碎,却仍未能使他放弃对费尔明娜的爱。弗洛伦蒂诺的叔叔为了帮他忘却费尔明娜,为他安排了一份远离家乡的工作,他却在到达目的地后又返回故乡,只为离“恋人”近一些。即使母亲告诉他去巴黎度蜜月的费尔明娜两年后才能回来,他仍抗拒接受这一事实。影片再次使用他的面部特写来实现对他内心情感的表现——他面部由自欺的微笑变为绝望的哭泣,表达了他对事实的无奈接受。而他一边哭一边说永远也忘不了费尔明娜的特写则表现出他对事实的抗拒。其矛盾的情绪正是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对他造成的影响。
弗洛伦蒂诺的母亲以为只要儿子找到一个喜欢的女人就可以忘记费尔明娜。她鼓励儿子寻找可以结婚的异性。然而,这非但没能阻止他继续爱费尔明娜,反而使他开始了灵与肉分离的生活。一方面,他在不同的女性中寻求生理的宣泄;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上仍坚持着对费尔明娜专一的爱。费尔明娜的符号概念进一步清晰。
显然,在弗洛伦蒂诺心中,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并未因其婚姻而发生改变,并继续影响着他的生活。
马斯洛指出:“对爱的需要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这不能得到满足,个人会空前强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爱的人、配偶或孩子。”[3]弗洛伦蒂诺对爱的需要未能得到满足却仍然执着,因为他一定程度上在逃避现实。卡西尔指出:“即使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2]43-44正是由于生活在自己想象的激情之中,弗洛伦蒂诺才能无视费尔明娜的冷漠、拒绝甚至婚姻,始终坚持着对她的爱。
三、恋人符号的解构
弗洛伦蒂诺建构的恋人符号一直被费尔明娜的婚姻事实解构着。费尔明娜婚后的身份是胡维纳尔的妻子,所以从事实角度讲她不再是弗洛伦蒂诺的恋人。同时,影片也通过费尔明娜婚姻生活的具体细节对弗洛伦蒂诺建构的完美恋人符号进行了进一步解构。
费尔明娜由于父亲的不幸遭遇被丈夫的母亲在众人面前奚落,这使弗洛伦蒂诺建构的完美恋人符号遭到了破坏。当费尔明娜夫妇终于搬回自己的房子时,胡维纳尔告诉她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实际上进一步动摇了费尔明娜对应的永恒恋人的含义。胡维纳尔不像弗洛伦蒂诺那样强调爱的重要性,而仅追求婚姻的稳定,所以费尔明娜在现实中未被作为一个恋人对待。这使她与弗洛伦蒂诺建构的恋人符号产生了差异。而胡维纳尔的出轨更扩大了这一差异。现实婚姻生活中的费尔明娜并不具有一个永恒恋人符号的特征。
然而,弗洛伦蒂诺却抗拒接受这一事实,仍将费尔明娜当作自己的恋人。当弗洛伦蒂诺开始了灵与肉分离的生活后,觉得人生最艰难的时光已过去,因为他意识到精神与肉体是分离的。在他心中,费尔明娜与丈夫的婚姻是肉体层面的,而他对费尔明娜的爱是精神层面的。由于弗洛伦蒂诺几乎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婚后的费尔明娜,他对费尔明娜的认知停留在了自己永恒恋人的阶段,巩固了恋人符号的稳定性。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婚姻中失落的费尔明娜看到窗外刻着自己名字的长椅,镜头由长椅上费尔明娜名字的特写切换到她的近景,又以她的视角切换到长椅的全景,这时长椅上出现了她想象出的青年时代的弗洛伦蒂诺。长椅上费尔明娜的名字是多年前弗洛伦蒂诺刻上的,暗示了这个能指未曾改变,也暗示了这个能指所对应的恋人符号未曾改变。而此刻失落的费尔明娜则与多年前弗洛伦蒂诺深爱的费尔明娜的所指不同了。这一细节表现出现实中的费尔明娜与弗洛伦蒂诺所建构的恋人符号彻底分离了。费尔明娜这一能指在现实中不再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概念性的所指。
影片通过改变费尔明娜这个名字对应的人物概念,即改变能指对应的所指,并用现实细节消解恋人符号的含义,实现了对费尔明娜这一恋人符号的解构。
四、结 语
影片《霍乱时期的爱情》通过弗洛伦蒂诺的视角塑造了费尔明娜这一永恒的恋人符号。这个符号一经形成便影响了弗洛伦蒂诺半个多世纪,具有明显的稳定性。影片通过将恋人符号与人物本身分离,塑造了一个更加立体的费尔明娜的形象。可见符号学理论对于影片的人物塑造有着不可忽视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