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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的滋味》:现代性危机与底层拯救

2017-11-16

电影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巴蒂阿巴斯底层

武 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电影《樱桃的滋味》或许是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伊朗影片之一。这部几乎没有过多戏剧冲突、运用大量长镜头的影片于1997年荣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并引起评论界广泛关注。法国影评人斯戴伐尼·谷代认为:“相对来说,这是一部既难拍又崇高的影片,一部既冷漠又宽宏的影片,可以看作是一曲个人自由的颂歌,反对任何形式的教条和成规。”[1]谷代一方面从技术层面对该电影进行了肯定,同时也把触角深入到电影所呈现出的独特美学追求中,而这种美学视域是在其内容的独特与深刻的基础上得到观照的。

现有对该影片的讨论,主要表现为两方面:对生命意识的反思与对伊斯兰世界的关怀。然而经过对影片的重新欣赏与思考,笔者认为可以将该影片放置于现代性的宏观视野中进行另一维度的解读。或者可以认为,阿巴斯在这部电影中通过主人公巴蒂寻找埋尸人的旅程向我们展现了处在第三世界的人们对于现代性这一霸权式概念的重新思考,以及可以通过怎样的方式对现代性进行潜在的反抗来保证本民族不被再次纳入后殖民体系范畴之内。

一、现代性危机

在电影中有这样一组镜头:巴蒂从车上走下,站在机器轰鸣的采石场中,镜头隐去了作为主人公的巴蒂,而是转向了如河流一般涌动的碎石以及机器的庞大阴影,巴蒂的影子与由现代大机器所投射出来的影像交织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这一组相当具有意味的镜头向我们暗示了个体生命与现代大机器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在更深层次向我们展现了主体与现代之间的暧昧。

在讨论现代性时,现代大机器可以被视作很好的表征,这是因为现代性绝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或者理念,现代性从根本上来说是物质性的,脱离物质性的现代性不但在理论上,在实践意义上也不存在。因此,对于现代性发生的讨论,就有必要将目光引至技术层面。马克思曾说:“如果在英国发明了一种机器,它夺走了印度和中国的无数劳动者的饭碗,并引起这些国家的整个生存形势的改变,那么,这个发明便成为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实。”[2]马克思的观点暗示我们,作为物质性存在的机器同样也可以促发并推进现代性在西方乃至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其原因在于,马克思所谓的“世界历史”有着相当程度的黑格尔史学传统。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提出了一种影响至深的线性历史观,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发展具有明确目的性,通过在演变的过程中不断制造“他者”,历史以其绝对理性不断向更前、更高级的目标更新变动,因此,现代性的发生不过是历史线性发展至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而历史是促发现代性生成的条件。黑格尔的历史遗产被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下来,在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的概念里,机器既然可以被视作推动世界历史进程的重要动力,它也就当然可以被看成是世界历史发展之结果的现代性的动力之一。当西方历史模式成为衡量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民族、地区和群体的历史标准时,与之相联系的现代性也就随之落土在世界版图的不同位置,而对于那些具有“非历史的历史”的地区和人民来说,现代性最为直观的表征就是具有强烈物质性的现代大机器。这一点从鸦片战争以后的晚清知识分子的反映中就可以得到证明:“开眼看世界”“师夷长技”等口号与晚清新政和洋务运动的实践无一不是从“技术”这个层面开始的。所以,现代大机器不但具有现代性发生的动力与结果的双重互动性,同时也成为现代性最直观、最贴切也最广泛的象征。

与现代大机器相关的另外两个重要的因素是工厂与劳动。现代性话语将大机器、工厂与劳动整合在一起,即在进行结构性设计以促使劳动力能够更好地转化为资本的劳动空间——现代工厂内,以大机器作为媒介,以劳动作为形式,使得现代所需的物质性与精神性产品能够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复制与传播。回到阿巴斯的电影中,巴蒂长时间停留的采石场正是一个现代性产品被生产出来的具有现代意味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运转不停的采石机一方面预示着伊朗社会已经被现代性所占有、侵蚀,另一方面也表明现代性所具有的物质性、精神性与历史性特征,而巴蒂的影子与采石机影子的融合则向我们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现代性主体。

实际上,对于“主体”的研究,在有关现代性议题的讨论中一直处在重要地位,现代性主体主要考虑的是现代性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应该被放置在网络中来重新衡量,至少应该考虑到现代性与人之间的双向互动关系。

从历史发展的实际来看,人的理性发生与现代性发生密切相关,而现代性产品也同样要被人所掌控、所应用。因此,人的能动作用对于现代性及其产品而言相当重要,它表明现代性的产生与发展,不论是目的性的还是偶然性的,始终都指向 “为人”:被驱使与被利用。但反过来,现代性在改变人的生活状态与生活方式的同时,人也时刻处在被现代性改造的过程之中。哈贝马斯在《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中认为现代性是18世纪才进入生活重心的一个有关启蒙的方案,[3]其中,“启蒙”意味着将人从黑暗的中世纪中“解放”出来,从而肯定人的价值,这实际上是一个“重塑”主体的过程。但哈贝马斯的想法显然有些天真,现代性对于“解放”的许诺只能被当作一种理想加以尊重和追求,却永远不能达成,因为现代性从来就不是一个已经完备的且具有超越性的方案,它应该同样被视为意识形态的一种,也时刻在“重塑”主体的过程中实践着福柯意义上的“规训”。

“规训”的意味主要体现在非现代主体向现代主体转化的过程中。既然现代性是一个有关启蒙的“方案”,是历史绝对理性发展的结果,那么在实施该方案时就应该将一切不符合该方案准则的价值理念都排除在外,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对现代主体的塑造。现代主体的形成是一个充满了迷茫、混乱、异质、兴奋、痛苦与希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代与前现代、现代与传统被建构成二元对立的存在,前现代与传统的他者化形象赋予了现代性塑造现代主体的合法性,但同时也人为地割裂了主体时间与空间上的连续性。

当根植在西方语境的现代性及其话语被普世化并推广至非西方地区时,必然会引起非西方地区全方位的震动与响应。杜赞奇认为,西方之所以会产生以现代化理念“改造”非西方世界的傲慢,原因在于普遍化的历史将非西方的“他者”当作一种知识,当把其他社会和知识形式纳入自己凌驾于一切的框架之中时,就会发现后者处处捉襟见肘。[4]因此,当西方企图以“启蒙”为己任来疗救非西方地区的“前现代化”问题时,并没有真正考虑到非西方地区所具有的独特语境。

在《樱桃的滋味》中,不论是城市建设、交通运输业发展还是郊区的重工业工厂,都表明以大机器、工厂为表征的现代化已经充斥在伊朗社会中,并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现代性的涌入不仅改造了生活生产空间,也同样改造了人的心理空间,它将使人们按照资本主义发展与生产逻辑改变人的价值取向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此外,与现代性相关的西方理念也逐渐渗透进伊朗社会,并改变人对自我、他者、社会与国家的认知。但是,伊朗又是伊斯兰教统治下的宗教国家,以《古兰经》和《圣训》为基本法的伊朗社会拥有着强力的传统,这种传统对于人的影响和塑造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与“启蒙”理想相悖的。因此,伊朗人民长期以来形成的人生观、世界观与价值观在现代性的强势冲击面前必然会出现挣扎、困惑与矛盾,所谓的“前现代主体”向“现代主体”的转变必然要经历其他社会所不具有的别样阵痛。而在影片里,阿巴斯巧妙地将其转化为对“自杀”的看法。主人公巴蒂追寻自杀的现代性行为与遇见的不同的人对他的规劝所表现出来的反对自杀的宗教律法和“前现代性”理解的冲突,表明了在伊朗社会中未完成的现代主体的挣扎。

需要明确的是,此处所谓的“未完成的现代主体”并非一种价值判断,也不意味着笔者更加认同“现代主体”而贬斥“前现代主体”,显然,“现代主体”这一概念的建构性提醒我们现代与前现代并不是决然对立的互为他者的存在。正相反,“现代主体”的未完成或许告诉我们,现代性并不能够被当成普遍理念而适用于所有的社会。尽管电影中,巴蒂在采石场被现代性生产所扬起的巨大灰尘完全笼罩,这表明现代性作为一种肮脏的权威正在吞噬着“前现代社会”以及“前现代主体”,但它以灰尘和影子的形态也同样暴露了自身的虚幻性和与生俱来的危机,至少它让我们重新思考现代性的单一性与多样性问题,也在自我的话语空间内敦促我们去寻找一种可以突破它自身“规训”的方式。

二、底层拯救

在这部电影里,阿巴斯自始至终没有透露主人公巴蒂之所以选择自杀的原因。埃米尔·迪尔凯姆在讨论自杀的时候将自杀归纳为四种类型:自我主义自杀、利他主义自杀、失范性自杀与宿命性自杀。[5]不论是哪一种自杀类型,都可以被归结为由于自我与自我、他人、世界、价值、规范乃至宗教等紧张的关系而产生的主体精神危机,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自杀应该被纳入价值层面来进行衡量,就像刘小枫所言:“一般人的自杀是向暧昧的世界无意义性边界发起的最后的冲击。既然生没有意义,主动选择死就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在于毕竟维护了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6]然而阿巴斯或许并不打算诱导我们去探寻巴蒂自杀的原因。但“悬置”的艺术手段却也在引起观者兴趣的同时促使人们在幽曲的图像世界内去寻求自杀的原因,换句话说,阿巴斯所采用的开放式结构赋予了观者参与影片意义建构的权利,因此,笔者认为,巴蒂自杀的原因至少可以被纳入由西方“启蒙”意识和伊斯兰宗教传统思想之冲撞的震动场域内来一窥究竟。

令人困惑的是,影片中除了巴蒂贯穿全片的“无表情之表情”所透露出的幸福缺失以外,其他人物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幸福的模样,或者对幸福的期盼。不论是历经战乱的库尔德士兵、一心向主的神学院学生、被生活折磨的老人,还是游民、工人、孩子,他们并没有像巴蒂一样对生活失去希望。原因何在?讨论这一问题,仍有必要从现代性与阶级的关系入手。

现代性在重新形塑社会生活各层面的时候,也加深了阶级分化。由于现代性的根源是资本主义发展模式以及它所遵循的资本逻辑,社会贫富差距将会扩大,而不是像它所宣称的那样实现共同解放。因此,现代性涌入伊朗的负面效应将会是: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程度加深,“商品拜物教”普遍化,人的异化。阶级分化比较直观地体现在对生产、生活依据的物质性占有与劳动分工的形式中。阿巴斯通过巴蒂驾驶的小汽车、居住的独立公寓以及对于寻找为自己埋葬尸体人的金钱承诺向我们透露了他的阶级归属。与影片其他人物形象相比,巴蒂至少处在社会中层。然而身处社会中上层的人对于自杀的欲求似乎向我们暗示了现代性逐渐渗透的路径之一:自上而下。这绝不意味着现代性传播路径的单向性,我们当然不能忽略底层大众对于现代性的接受反过来可以推进上层改革的这一历史实际。此外,巴蒂对于死亡的追求也同样象征了伊朗中上层资产阶级在面对文化冲击时所产生的认同危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挣扎的伊朗中上层阶级人士反过来凸显了底层民众或许能够更好地维持传统。

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和《圣训》并不仅仅作为宗教经典而存在,这两部经典囊括了伊斯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国家结构、政治理想、生活形式、思维方式乃至个人行为规范和精神品德都具有强力的掌控作用。因此,伊朗社会是一个伊斯兰教义思想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空间,而这种统治权威借着神圣的力量被伊朗人民,尤其是广大底层人民认同,并在历史实践中内化为伊朗传统。诚然,我们不能完全抛弃传统的真实性,就像我们不能完全抛弃传统的建构性一样,因为任何传统都是在建构的意义上被广泛认同并接纳的。霍布斯鲍姆在讨论传统时提出了“被发明的传统”这一论断,他认为:“被发明的传统意味着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行动,具有一种仪式或象征特性,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7]但霍布斯鲍姆没有提到的是,“传统的发明”有一个根本的理论预设,即他者的存在。当一个民族、群体发明传统时,也许意味着自我本身存在的“合法性”出现了危机,在面对他者的强势挑战时,发明传统,建构现代与过去的联系,从而能够更好地确认群体归属与刚性边界,重新建立自我存在的合法性。比较重要的问题是,族群返祖有可能被转化为具有本质论色彩的差异,以及如何处理发明传统将会引发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巴蒂寻找埋尸人的过程中,劝诫他的人都运用了伊斯兰传统中禁止自杀的教法,此种策略的运用表明伊斯兰传统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它的力量在于能够立刻使巴蒂产生对伊斯兰群体的归属感,因为他们同等地分享并利用同一个传统,传统被提及在一定程度上可能缓解巴蒂的精神危机,使他将现代的自我、历史中的先辈以及传承至今的特殊性文化产生联系并达成沟通,从而强化自我对于传统的认同。

民族传统具有历史性、建构性,也同样具有广泛性与底层性特征。在一个社会或民族中,真正能够践行传统并使传统能够承继的,或许不是占社会少部分的中上层,而是底层人民。由于伊斯兰社会空间的相对封闭与伊斯兰文化的排外性,西方现代性的传播途径也许从大的脉络上来说主要是自上而下地逐渐渗透,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民面对现代性所产生的危机或许还未显然。在这里,同样不能将底层社会与人民看作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也就是说,不能想当然地认为伊朗底层社会完全没有受到西方现代性的影响,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何伊斯兰传统会被发明并呈现出灼目的异质性,传统的发明时刻提醒我们他者幽灵的存在。然而与社会中上层阶级相比,伊斯兰传统可以被底层视作最好的,也是最有效的群体认同方式——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别无所有。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阿巴斯在影片中为我们指明了拯救认同危机的方法——回到底层。巴蒂在寻找的旅途里所遇到的每个人几乎都可以被归入底层。相较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中上层资产阶级,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更具有能动性,能够改变社会,从而实现马克思意义上的自由和解放。[8]尽管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网络中无产阶级也成为具有现代意义的工人,但相较于中上层资产阶级而言依旧是不够现代的,在伊朗社会的特殊语境下,宗教的紧密缠绕与无产阶级意识的不成熟加深了底层人民的“前现代性”。也正是这样,他们可以被利用为“资源”,当现代性出现危机时,这些“前现代性”资源成为现代主体缓解精神危机的宝库。

然而,底层人民并非被动的存在,他们所具有的“前现代性”本身就可以被视作拯救的力量以及潜在的反抗性力量。《樱桃的滋味》中巴蒂最终放弃了自杀,这表明底层群众身上所具有的对于传统的强烈认同,那些被建构为“前现代性”的力量能够缓解由现代性所引发的第三世界人民的精神困惑,尽管这种拯救性力量或许也同样是一种幻觉;另一方面,由士兵、神学生以及工人所组成的底层人民群体所具有的能动性,暗示了伊朗社会在军队、教育、宗教、科技、经济以及政治等方面都对西方现代性进行了重新思考,这种思考中所蕴含的对于西方现代性霸权式统治的反抗表明第三世界国家和人民进行的破除现代性神话的尝试。

综上所述,《樱桃的滋味》所显示出的是现代性被当作普遍适用的理念挪用至非西方时所暴露出的危机,以及伊朗人民所探索出的解构现代性权威的尝试性实践。然而,对于现代性的重新思考和寻找反对西方现代性的途径并不意味着对现代性持有否定的态度,相反,正如阿巴斯在影片中所反映出的现代性被挪用至非西方社会时产生问题的根源以及所尝试的道路——回归底层,启示我们在现代性以及历史传统、现实文化等多重视野与多种语境中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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