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吉约诺作品中的暴力美学研究
2017-11-16孙伟
孙 伟
(法国蒙彼利埃大学电影学院RIRRA21研究院,法国 蒙彼利埃 34000)
作为法国著名的导演兼作家的双栖艺术家,约翰·吉约诺(Jean Giono)在电影与文学两个领域著作颇丰,声名鹊起。作为一个一战劫后余生的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他通过艺术作品呈现战争的千姿百态。而纵观其创作生涯,吉约诺由意识形态的和平主义者逐渐成为虚构想象层面的艺术家。
艺术通过虚构和想象,使艺术家最终实现了矛盾的对立统一。艺术创作表现出一种高度抽象总结的能力,通过这一虚构抽象化,艺术家能超越现实世界,从而构建其自有世界。因此,艺术对于吉约诺而言,既是慰藉,又是娱乐,并凭借其出色的创作和改编能力通过娱乐消遣的悲剧性需求这一主线将战争与艺术完美地融合。吉约诺认为战争作为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是终极灾难。在其作品中,他意识到源于艺术的无法逃避的恐惧:要么无聊至死,要么娱乐而生,而后者又视死亡为瑰丽极致的娱乐消遣。由此可见,艺术与战争二者尽管有云泥之别,却都源于娱乐消遣的必然性,并各自派生:战争是堕落的力量,而艺术则刚好相反,代表一种臻于完美的升华力量;战争代表人类恶的一面,而艺术则是善的象征。吉约诺的暴力美学原则正是利用艺术的力量彻底改变他一贯反对的战争及其带来的恐惧。艺术是对战争这一广泛的政治暴力的升华,是现实矛盾与艺术家自我及其人物主角所不断追求的自由与幸福的价值取向的综合。
本文旨在研究吉约诺作品中的战争恐惧,并剖析其暴力美学的特征,尤其是鲜血之美、杀戮快感。此外,吉约诺的暴力美学阐述及其风格化处理,在文学创作、电影编导领域极具借鉴意义。
一、鲜血美学
鲜血是吉约诺作品中主要的美学标的,在其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并将其美学价值付诸艺术创作过程。吉约诺坦言其对于鲜血美学的灵感源于一战战场。吉约诺不惜渲染赤裸裸的血腥场面来展现战争的残酷,从而揭示生命无价,同时也凸显了鲜血的美学价值。
吉约诺在其作品中试图从娱乐消遣的必要性出发来诠释鲜血的美学价值。在其笔下,寒冬中白雪茫茫象征着近乎纯粹的无趣,而正是这无趣的白色凸显了鲜血光鲜亮丽的红色。吉约诺正是透过《百无聊赖的国王》中反面主角M.V来呈现白雪之中红色鲜血迷人的美,而这一幕瑰丽之美却暗含暴力消遣的必要性:这正是其为了自娱自乐而进行一系列杀戮行为的根源。无聊是犯罪的动机,亦是罪恶之源:“一切罪恶皆源于此,只因没有比杀戮更具有快感的消遣。”[1]M.V只为自娱自乐而杀戮。在吉约诺的作品中,无聊似乎是无人能幸免的罪恶,即便是虔诚的教徒,譬如《癫狂的幸福》中的桑达·玛丽亚(Santa-Maria delle Grazie)神父。
事实上,艺术创作对于作者本身而言亦是一种消遣过程,只不过这种消遣通过对暴力和杀戮的美学包装,从而揭露了罪恶。这一救赎式创作给予作者极大的愉悦感,而基于暴力美学的艺术创作又使作者满足了感官享受。吉约诺救赎性的写作风格体现在一方面满足了其暴力的美学快感,另一方面又不至于让暴力持续升级。从M.V开始,作者将创作过程中的快感通过一系列角色传递并分享给读者。雪中的鲜血激发了人们的美学快感,从而潜意识地代入到M.V这个反面角色之中。紧接着,贝格(Bergues)在追踪缉捕嫌疑犯M.V时,以及朗戈罗瓦(Langlois)在审讯M.V时都为雪中鲜血的美学价值所感染。尤其作为一个正直的法官,朗戈罗瓦在意识到这一消遣的必要性无法实现时,选择自杀来终结心中强大的邪念。小说的结局可以说也是人类悲剧的结局。这一幕悲剧性的快感升华震撼人心,昙花一现又无可奈何。狂热的欲望促发的暴力在追逐绝对极致的快感时,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以至于只能诉诸死亡得以解脱。
自杀抑或杀戮,是经历战争却不事杀戮的吉约诺(作者)或者认定杀戮快感不可取的朗戈罗瓦(人物主角)所要面临的选择。作者与其人物角色各自以其独特的方式,实现了欲望的满足。朗戈罗瓦死后幻化于天地间,犹如作者将其欲望的升华诉诸华丽的文字中。吉约诺的艺术创作旨在开发人类的诗性源泉,象征性地通过M.V这一角色,发掘鲜血本初的美学价值。这使作者本人逐渐意识到其创作的深层次意义及艺术作品的象征性价值:“作品中心人物是M.V而非朗戈罗瓦。而人物角色的活动隐约总有作者本人的身影,犹如塞尚画中的苹果之于塞尚本人。”[2]可以说,M.V与朗戈罗瓦这两个人物分别是作者吉约诺本人多面人格的化身,展现了作者想要弥补的人性罪恶面,以期在作品中追求人性的纯良。
吉约诺从人物角色的暴力中发现美学价值,并将暴力的意义升华。他赋予鲜血美学一种神圣的血祭价值,以区别于基于经济利益或政治意图的杀戮。吉约诺认为,战争是通过美学世俗化使杀戮和罪恶升华为神圣的血祭。也正是血祭的升华力量当年促使众人追随先知阿伯拉罕与以撒到摩利山区向神献祭。暴力美学重构了血祭的真实价值,犹如一件艺术品,通过其色彩美感与和谐感来感知其内在神韵。而作品对于作者而言,就是“血祭”的祭品。
通过暴力美学,艺术最终融合了美学的诸多创造性价值,实现了相对于现实层面更高级的抽象升华体系。美学从此成为唯一的价值标准,吉约诺正是利用鲜血赋予其作品一种形式与升华的力量。这一升华的力量本质是永恒不朽的:“生命不仅是肉体的存续,更是灵魂的不朽。”[3]艺术同时也代表着对生命的礼赞。当其臻于完美,便是克服虚空最好的方式。然而,艺术犹如那鲜血,美妍之中又暗含暴力与悲剧。
二、诗化重构
作为一种生存的必然属性,吉约诺将暴力罪恶升华为献祭。对于吉约诺而言,创作本身也是一种自我启示与觉悟的过程,代表着一种更好地认识自我的尝试,同时也是一个理解生命的过程:先是构建世界本来的样子,然后再通过某种 “诗化重生”的作品来重构这个世界。而鲜血和暴力在此过程中则被赋予价值性、悲剧性及神圣性。
吉约诺关于暴力美学的文学创作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创作的苦痛需要借由暴力渲染来慰藉,诚如巴谢拉尔(Bachelard)所言:“久经积累的苦痛并不会无端消解,得需要释放。创作的苦痛则须由暴力渲染来慰藉。”[4]另一方面,创作的苦痛又加深了其一直以来想要摆脱的令人绝望的战争恐惧。对于战争失望之余,他也表达了对于生命的绝望。而这种绝望一如战争,是我们所不能规避的宿命,只能任由其走向悲剧的深渊。
事实上,吉约诺着力刻画人物角色的悲剧性,一则为了取悦自己,二则为了便于观察他们最终如何从不幸的悲剧中解脱。总之,创作对于吉约诺而言是自娱自乐,通过刻画人物来描述谋杀要比作者本人现实生活中去实现杀戮更可行,而从想象虚构的视角来描绘鲜血场景远比从白雪茫茫的现实全景去观察来得更容易。创作过程中,作者充当了一回罪犯的共犯,却又无须承担被指控的罪名。艺术在此充当了生活的替代品,真实生活中的犯禁能够在艺术作品中得到容忍和默许。换言之,艺术作品除了充当现实审判的合法验证外,同时为作者提供了豁免和保护。据此,对于作者而言,并不存在任何的禁忌,至少在其亲手创造的世界里不受约束。无论如何,在纯粹的虚构情况下,作者感到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现实所羁绊。这种自由是作者孜孜以求的结果,并力求主导事物内在感知而非事物外在形式,这也是作者创作的使命、作品的灵魂。
自此,吉约诺在其虚构的世界中随心所欲地畅写人类史诗般的悲剧。战争给他提供了素材,文学赋予他浪漫主义风格,并以鲜血这一生命的本源为契机展现暴力美学。吉约诺作品中的暴力不再只是一种趣味性、娱乐性的必然需求,更是一种美学存在,一种风格化的应用。
三、暴力风格化
暴力的风格化应用恰恰是吉约诺这个和平主义艺术家所发掘出来的。死亡的戏剧性成为暴力的一种重要的风格体现。吉约诺作品的人物名字极具隐喻性:他自述一战中“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维顿和我”,其中维顿(Vidon)是他所在军团的上尉。而维顿上尉或许就是吉约诺本人,Vidon(s)(vider的变位,意为逃离)意味着作者渴望从长久的战争创伤中解脱。而《百无聊赖的国王》中的M.V代表着维顿,名字的变更以一种类似于风格转变的方式使得作者能够切换现实,通过他的角色转变实现不同代入。维顿上尉即朗戈罗瓦,M.V又代表着维顿,而朗戈罗瓦正是杀死M.V的人,尔后其自杀,那么经过这个过程,作者一箭双雕地实现了两种不同的谋杀消遣方式——刺杀和自杀,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作者及其人物角色暴力风格化应用的鲜明例子。
暴力风格应用的另一个例子是关于刺杀的方式及其背后的美学动机。比如朗戈罗瓦刺杀M.V的方式是径直走向他,在距其几步之遥时立马拔出手枪往其腹部连开两枪置其于死地。其实枪击腹部在其作品中非常普遍,比如小孩子们袭击克罗地亚哨兵、诈降敌军刺杀阿维耶诺(Aviernoz)将军等,皆以此方式,而腹部恰恰又被认为是“勇气所在的中心”,这与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中关于日本武士切腹自杀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无论是使用白刃抑或火枪袭击腹部的方式,都强化了暴力杀戮的美学原则。暴力杀戮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而吉约诺本人在描述那些冷血的暴力场景时,实际上同时也分享了谋杀者的快感。
在《癫狂的幸福》中主人公昂基洛依据一路血迹去追寻杀手踪迹的过程也被赋予了强烈的风格化暴力,尤其是吉约诺将其改编成电影时,“用一系列动作来强化期待和悬念,用双胞胎逃跑时呼吸的急促节奏感来替代追逐者的压迫感。类似于西部片的戏剧化悬疑感极大地强化,凸显了画面感和观感”[5]。这种由期待所激发,越来越紧迫的追逐,先声夺人,用被追逐者的逃逸动作与急促的呼吸声来强化暴力的升级,成为吉约诺第三种暴力的风格。
作为吉约诺作品中接近完美的人物形象,昂基洛具有贵族气息,且对于美有着执着的追求。他不但追求体态优雅,甚至对于武器的属性也刻意区分。他认为被火枪射杀之后所流淌出来的鲜血并不如高贵的刀剑所刺而飙射出来的鲜血具有吸引力。因此,美学不仅与美丽的女性形象、优雅的姿势以及高雅的品位相联系,同时也与武器的属性相关,而这武器的属性也反映了使用者的性情:“昂基洛钟情于刀剑,因其是最高贵完美的武器。”[6]当他在《癫狂的幸福》中使用火枪时,确切地说是为了表达对于其对手的蔑视,只因使用刀剑是一种表达敬意的机会,而其他武器则不配。
蔑视是吉约诺在意识形态层面反对政治势力、反对政治领袖的有力武器。蔑视形同暴力,也是一种美学风格。蔑视是一种独享的乐趣,犹如艺术对于艺术家而言。昂基洛体会到其作为埃斯雅·巴蒂(Ezzia Pardi)女公爵私生子的地位赋予他蔑视的权利,也只有蔑视才带给他恒久以来一直追寻的升华的幸福感。他想要独享这一乐趣,不允许任何人僭越,这正好说明了他为何狂热又粗暴地朝那个对其流露轻蔑之情的年轻步兵腹部猛刺,并在其刺杀对手时获得了强烈快感。当他奋力一刺时,感受到来自手腕处令人兴奋的颤抖,这泄露了其无法掩盖的感官的快感。那“一刺”同时也赋予了作者风格化的隐喻。
作品以弑兄悲剧终结:昂基洛亲手杀死了其胞兄吉塞普(Giuseppe)。通过“抱住”与“直刺”等一系列动作,标志着一种完成、成功与控制的风格。一切都在这样一种古希腊悲剧式的暴力风格中完美收官。作为始于《欢乐仍驻》,终于《百无聊赖的国王》的一系列杀戮中的最后一幕,吉赛普的死是吉约诺作品的暴力美学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