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杀生》《老炮儿》中的痞子之死
2017-11-16陈圆圆
陈圆圆
(湖南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痞子之死”实际上是一种“清除异类”的行为,这是一种不自觉地对某一秩序的维护。在《杀生》中牛结实无视伦理礼教,违背道德秩序,他戏弄长者以及破坏祭祀等一系列行为触碰到了现存秩序的本身,他的被清除是不可避免的。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而言,牛结实不合秩序的行为则是超越当时社会现实的,他正视自我的认识和对权威的挑战都带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先驱者”的性质。然而这样的个体存在形式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却是不可调和的。《老炮儿》中的六爷也是如此。六爷所遵循的一系列规则和理念与其所处的社会之间存在巨大的裂隙,他的存在滞后于现实,因此也必将被清理。而作为一个体面的痞子,六爷的死亡中不仅包含对现实的讥讽,更重要的则是对“异类”的献祭。管虎通过两部电影中的“痞子之死”向观众展示了现实对超越与滞后于自身秩序的存在的清理,这种行为可被视为对现代社会“异化”精神与人性的揭示。
一、“拒斥”现存秩序的痞子形象
这里所说的“拒斥”是被动的,因为牛结实和六爷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并非来自对自我及社会的深刻思考,而是由于其远离文化中心进而被现存秩序排斥。“痞子”的身份表明他们处于文化的边缘和社会的底层,并且因此而成为“文化风暴”影响最弱的一个群体。《杀生》中的牛结实是个孤儿,从小便在长寿镇过着游荡的生活,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文化教育。因此封建礼教所遵循的一系列秩序于牛结实而言,都是不可理解的。他未被主流的文化影响,或者说,他保持了更为自然的人性。长寿镇的人们希望将牛结实纳入他们遵从的秩序当中,希望“教化”牛结实。但牛结实拒斥接受文化的“驯化”,仍保持着自我本真的天性,最后被长寿镇的人“杀死”。牛结实没有伤害任何人,却成为长寿镇人集体“复仇”的对象。事实上,他的死亡正是长寿镇人对违反秩序者的惩罚及对秩序的维护。某一文化秩序的存在,必然包含对“异类”的清理,而痞子从属于此部分。
这种“清理”的行为在《老炮儿》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六爷对现存秩序已经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所奉行的原则已经过时,但他仍执拗地选择坚持。这增加了作品的悲剧成分。六爷对现存秩序的拒斥当中掺杂了一些“主动性”,但这种“主动性”是建立在被迫做出选择的基础之上的。选择屈服还是坚持,某种意义上于六爷而言即是对生存和毁灭的选择。电影中的悖论之处在于,六爷必须选择并且必须选择毁灭。这种“不识时务”的选择是其所在的阶层与自身观念决定的。痞子所奉行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有其自身的规范性,与主流的意识形态具有明显的差异。六爷奉行的“义气”观念和“茬架”的行为方式,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念已格格不入,顺从主流意识形态还是被清理成为影片的核心主题。
从牛结实到六爷,管虎电影中对痞子形象的塑造发生了微妙而清晰的变化。首先,痞子形象的“英雄化”迹象逐渐明显。牛结实作为长寿镇的“寄生者”具有十足的痞气,他偷窃财物、调戏妇女、制造混乱等,是典型的地痞流氓。他的死亡是阴暗人性的残杀,同时也不排除咎由自取的成分。但《老炮儿》中,六爷不仅社会地位有所提升,甚至其认识自我和社会现实的能力也明显提高。他被迫卷入纷争却坚持自我,以死亡的方式献祭信仰。此时,六爷已经被塑造成一个与现存丑恶对抗的英雄,他责骂围观跳楼起哄的人,他救助流落的女孩儿,他的死亡不是牛结实式的“杀生”,而是具有普罗米修斯式的神圣意味。这种变化是管虎对痞子这一群体进一步思考的结果,也是他对现代社会挤压小人物的不平表达。其次,个人悲剧成分的加重。牛结实死亡的悲剧中更多的是阴暗人性的揭示和个体生存现状的思考,一个“楚门的世界”将镜头引向对真实与虚假的考量。而《老炮儿》则将个人英雄主义渲染到了极致,将视角聚焦在个人的生与死之上。但两部电影中对新生和自我的坚持却没有改变,某种程度上,牛结实和六爷都是为了孩子牺牲的,也都以死灭的方式迎接新生。他们也都没有被现存秩序规训,仍以“反抗者”的形象出现。
二、精神世界的流浪者的叙述
对“痞子之死”的关注表明,管虎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精神世界的流浪者。他拒绝平庸,执意用自己的镜头带领观众观看社会中正在消失的一个群体,并告诉观众这样一个事实:现代文明不过是没有血腥的杀人。中国电影对此现象的关注大约始于《阿Q正传》的电影改编创作。阿Q是鲁镇上的“寄生者”,他依靠打短工生活,与牛结实和六爷一样没有固定的职业。他游离于鲁镇的秩序之外,同时也是鲁镇最不稳定的因素,他的“革命”正印证了这一点。阿Q调戏小尼姑,与小D等人打架,这些都表明阿Q实际上就是鲁镇上的一个地痞流氓。出于维护鲁镇现存秩序的目的,“集体杀人团”清理了“异类”。而阿Q的死亡也确实让摇摇欲坠的鲁镇秩序恢复了平衡。《杀生》中的牛结实与阿Q之间十分相似,他们都是“痞子之死”的典型。管虎通过电影《杀生》(电影《杀生》改编自陈铁军中篇小说《儿戏杀人》)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对“现代文明不过是没有血腥的杀人”这一主题的关注。
管虎通过《杀生》所思考的,正是他所拒斥的“集体的行为”,或者说,他从相反的角度思考了传统文化中“为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体”的观念。从电影《阿Q正传》到《杀生》,这种集体屠戮个体的行为不过是披上了“文明的外衣”。管虎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老炮儿》中塑造“痞子之死”时凸显了其悲剧色彩和觉醒之痛,淡化了“无名杀人团”的残忍。同时,管虎将故事背景从四川偏远的乡村转移到北京的市民阶层的行为,也暗示了现代社会正代替传统礼教成为新的“刽子手”。
所谓精神上的流浪者,即是精神无所归依的人。他们不关注历史中的英雄,而是审视在巨大的文化压力下的弱势个体,进而思考个体如何被文化“消融”、文化如何集体化以及秩序的齿轮下卑污的血渍。这一群精神上的流浪者,他们是清醒的但束手无策的一群,痛苦地意识到现实的不合理,但是却无能为力。管虎通过牛结实和六爷的“痞子之死”,揭开其“精神上的流浪者”的身份。他掀开遮盖在痞子身上的“消极文化色彩”,凸显出他们的“无辜”与“正义”,并以悲悯的针刺入社会的心脏。一改观众对痞子的传统认识,同时引发人们对自我的审视。管虎成功地将两部电影带入了艺术作品的行列当中,这与他敏锐的观察和精湛的电影创作能力密不可分。
三、对“异化”的人性的表达
“异化”的主题主要集中在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与研究中,是指作家们对现代社会(工业与科技)碾压个体生存空间而造成的“变形”的表达,并以此揭示了社会的群体性的冷漠与残忍。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小职员因家庭生活压力和工作压力而变成大甲虫,但是他的父母及妹妹却迫不及待地要将为家庭拼搏的小职员赶出家门;奥尼尔的《毛猿》中通过对现代工业体系下被资产者挤压的工人命运的描写,展示了现代人的“异化”过程。到了21世纪,随着中国工业化程度的加深和经济的迅猛发展,也出现了类似于20世纪西欧的社会现实,因而引起了作家和导演们对此的关注。
在《杀生》中,“异化”的人性表现为长寿镇人对牛结实生存权利的剥夺。长寿镇人集体合谋欺骗牛结实,让其相信自己的衰弱从而在精神上打压他。在这里,真实与虚假、对与错之间的关系被混淆了,集体将虚假变为真实,将错变成了对。更为可怕的是,执行杀死牛结实的行动,是长寿镇人有计划主动实施的。《杀生》中不通过将人“机器化”的“异化”形式来展示牛结实的死亡,而是通过长寿镇人集体的人性泯灭来表达。牛结实的死亡是长寿镇人被彻底“异化”为杀人工具,沦为维护封建秩序“机器”的象征。在《杀生》中,长寿镇的人集体逼迫李寡妇,甚至将其沉塘,并把此视为“供奉贞洁”的合理行为。但牛结实救了她并与其生活在一起。这破坏了长寿镇的秩序,也违抗了传统礼教。可以说,牛结实在此处阻止了长寿镇人“异化”的人性,但当他被长寿镇人以同样方式对待时,却无人施救。一心想主持公道的医生“我”却因为想要探求其中秘密的欲望,而成为亲手杀死牛结实的人。长寿镇的人虽反对牛医生直接将牛结实杀死,但是他们却也只是袖手旁观,这一细节的处理揭示了礼教杀人的虚伪与自欺欺人的性质。“痞子之死”是电影《杀生》中对人性彻底“异化”的表达巅峰,而结尾处的地震与新生的孩子则又暗示了导演的某种乐观精神。于此,人性的残忍、丑陋、黑暗、虚伪、自私等被全部展现在了观众眼前。
电影《老炮儿》中对人性“异化”的展示主要通过欲望对人的侵蚀来完成,这切中了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不合理的价值观念。影片的前半部分展示了北京的老混混与新混混之间的斗争,起因是六爷的儿子与小飞争一个女人,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则牵连出了巨额的贪污款项。小飞父亲的手下为夺回证据而不惜一切手段,而六爷则在维护正义之后选择以痞子的方式结束争斗。但归根结底,这一场争斗的导火索则是女人与金钱这两种象征着欲望的形式。欲壑难填,当满足自我的欲望与道德相冲突时,观众发现人已经成为欲望的奴隶。在欲望面前,法律与道德变得一文不值。管虎发现并表达了这一点,从而完成了对人性“异化”主题的展示。在电影中,通过“痞子之死”塑造了六爷这个不被欲望“异化”的,寻求找回丢失的“秩序”(规矩)的人物形象。与《杀生》中镜头对牛结实之死的确证不同,《老炮儿》通过开放性的结局实现了对未被“异化”的人性的复归。
“痞子之死”在管虎的这两部电影中,集中展示了“异化”的人性,在《杀生》中以“无名杀人团”的形式出现,在《老炮儿》中则以欲望的形式被展示。而管虎似乎借用两部电影揭示了优胜劣汰的残忍的社会生存规律。当人类社会的运转法则被公之于众时,人们才意识到“动物性”的生存方式远远没有被文明化,人类始终都在以野蛮的方式存在着。
四、结 语
今天的中国电影已经将镜头从宏观历史和历史中的英雄人物渐渐移向了社会的底层,增加了对手工业者、小市民、流浪者、痞子等小人物的关注。这种转向是宏大历史叙事向日常叙事转变的表现之一,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导演们对小人物和社会现实的关注,以及对挖掘日常生活中平常的悲剧的重视,更是对鲁迅所言的“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式的悲剧的现实表达。管虎的《杀生》和《老炮儿》对“痞子之死”这类人群内部的“自我消化”有着深刻的认识,这是引人深思的。对集体为了维持某种文化上的和谐而对生存于其中的个体实行清理的行为的“镜头化”展示,不仅引发人们对小人物的关注和对“无名杀人团”感到彻骨的恐怖,更将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现象推到了观众面前,引发人们对生存与人性的思考。2016年的中国电影对这类小人物的聚焦十分明显,如贾樟柯《山河故人》中的流浪者,侯孝贤《刺客聂隐娘》中的刺客,开心麻花《夏洛特烦恼》中的无业游民夏洛,吴天明《百鸟朝凤》中的手艺人等,这是对当代人生存现状的审视,也是对生命的重新认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电影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导演们对生存的思考和“异化”主题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