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生态命题
2017-11-16彭一飞
彭一飞
(河南经贸职业学院外院旅游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8)
20世纪70年代末期,随着鲁克尔特《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实践》的发表,生态主义批评(ecocriticism)开始进入文艺理论领域。而随着电影批评理论的不断发展,人们在观照电影时也开始具有生态学视野,在将近40年中取得了一定成就。李安根据本·方丹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Lynn'sLongHalftimeWalk,2016)秉承了李安一以贯之的反思态度。与《拯救大兵瑞恩》(SavingPrivateRyan,1998)等战争片以紧张的战争场面绷紧观众的神经不同,李安以一种较为含蓄、平和的态度展现了年轻的美军士兵比利·林恩在数天之内的生活,在不动声色之间展现了战争的巨大破坏性。相对于李安将人置于大自然空间中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ofPi,2012)而言,更着重于表现人与人关系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并不那么容易引发人在生态主义上的思考,但这并不意味着该电影不可以从生态主义的角度进行解读。
一、李安的战争反思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类型片中被定位为“剧情”与“战争”电影。单纯从其叙事上看,电影似乎与生态主义关联不大:男主人公比利·林恩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为他所在的整个班级获得了休假,以及在一场德州橄榄球比赛中场休息盛大表演中亮相的机会。也正是这次橄榄球比赛,聚焦了诸多对战争、士兵等有不同理解的人,最终林恩等人只收获了沉重、失落和焦躁。实际上,李安在整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试图探讨的是和谐的问题,包括人与人之间、男性与女性之间、人与社会,乃至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和谐。
西方著名的生态思想家唐纳德·沃斯特曾在其著作TheWealthofNature.EnvironmentalHistoryandtheEcologicalImagination中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不是因为生态系统出了问题,而是我们的伦理系统出了问题。要度过这场危机,必须尽可能准确地理解我们对自然的影响,甚至还须理解这些伦理系统,并对它们进行变革。历史学家、文学学者、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虽然不能直接进行文化革命,但却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而在电影中,导演所扮演的也正是这样的促使人们反思伦理系统的角色。
而战争本身就是人和国家(内战)或国家与国家之间(外战)的和谐遭到破坏的表现。在电影中,林恩参军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次冲突的产物,年仅19岁的他为了替姐姐凯瑟琳出头而殴打了欺负姐姐的男子,并毁掉了对方的车,为此只能选择当兵来减轻惩罚,重塑人生,而凯瑟琳也对弟弟深感愧疚。在奔赴伊拉克战场之后,林恩发现这个世界显然要更为残酷。首先是战争本身的冷酷无情。林恩所在的B班的班长蘑菇在冲锋陷阵之前都会对班里每一个战友说“我爱你”,在B班战士们心中极有威望。然而在一次与敌人的激烈遭遇战中,率先冲出战壕的蘑菇不幸中弹重伤,热血上涌的林恩不顾个人安危铤而走险冲出去试图营救蘑菇,在两人滚入工事后,林恩在与另一个敌人近身肉搏时,蘑菇伤重牺牲。而这一段林恩冒着枪林弹雨拖回战友的视频则迅速在美国国内走红,林恩以及他的B班成为“国民偶像”。然而,普通民众却不知道战士们背负着怎样的伤痛。即使是在回到和平的本土后,战争的惨烈场面依然如噩梦一般萦绕在林恩等人的心上,林恩对于这种人们“表扬你最痛苦的一天”的行为深恶痛绝,而其他的战友则或是敏感于烟火等爆燃物,或是与民众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一言以蔽之,他们尽管拥有了荣誉,但蘑菇失去了生命,其他人则在战争的摧残下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其次是军人们实际上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林恩们先是如同木偶一般在中场表演中被肆意指挥,成为巨星们表演的背景,其后是原来答应过会斥巨资给他们拍摄电影的投资人奥格尔斯比先生的出尔反尔,出于对尊严的维护,戴恩和林恩拒绝了奥格尔斯比居高临下的施舍。
二、隐藏的殖民主义批判
批判社会系统的不和谐同样是生态主义的内容之一。在生态主义看来,人类是先统治自然,然后再谋求对社会的统治的,而总有另一部分人会在这种统治中受害。从使大自然向人类屈服,到社会的分裂,来自于一个阶级的人对处于另外一个阶级的人施行压迫、施加暴力,实际上都是一脉相承的,这也就是生态殖民主义的表现。
如前所述,电影中林恩参加的是伊拉克战争。这是一场至今仍然对美国社会有深刻影响,并且在美国士兵们付出了较大伤亡之后依然没有得到定论的战争。李安本人无意对战争性质给出清晰的评价,他所重视的是在战争背后人们展现出来的人性,因此在电影中,对伊拉克战争人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在球场面见林恩等人的退伍老兵们将林恩等视为英雄,认为他们参加的是一场维护美国安全的正义战争,而林恩的姐姐凯瑟琳则是积极的反战分子,在苦苦劝说弟弟结束兵役时,凯瑟琳指斥伊拉克战争为一场无耻的侵略战争,她不愿意自己的弟弟成为刽子手。还有一部分人则对这场战争持一种略显暧昧的或宿命论的态度,这其中就包括B班班长蘑菇,在他看来,人类之间的互相杀伐都是一种“业报”。李安并没有直指美军对伊拉克的占领是殖民统治,严格来说,在当下这个“后殖民主义”时代,美军并没有在当地试图延伸主权,建立一个可以进行直接统治的行政附庸机构,也没有对伊拉克进行移民的迁徙,但是当地人依然在美军的介入中感受到了无尽苦痛。在电影中,李安以寥寥几个短镜头以及一段叙事表现了这种不和谐。
短镜头中,是荷枪实弹的林恩等人走在伊拉克的大街上时,美军们与当地民众彼此怀疑、敌对的眼神。由于随时担心有炸弹袭击,林恩等人高度紧张,而民众对于这些全副武装的军人也很难说得上信任;又如在新闻发布会上,电影的主要视角追随着林恩目不转睛看着菲珊的眼神,但画外音以及林恩脑海中的画面则显示奥格尔斯比先生正在和记者进行有关“伊拉克人民怎样看待你们”的尖锐对话以及戴恩班长说“美国每天都在制造更多的反对者”。
而一段较长的叙事则是林恩在吃饭时看到食物,回想起跟随小队去搜查一个疑似反对军成员的当地人家中时的情形。美国大兵们闯入对方家中后又搜出了武器和证件,对方则表示这里“无政府,无法律”,他要枪只是为了保护家人。这个人被美军当场带走。而他听不懂英语的妻子和四个孩子则在家里放声大哭,在他的妻子看来,只要被美军带走人就必死无疑。李安并没有交代这个人是否无辜,美军的处置看起来也并没有问题,然而这个伊拉克人妻子的痛哭却又深深叩动着观众的心弦。
生态主义认为,由人与自然的对立生发开去,很容易便会出现男女两性的对立、东方和西方之间的对立、第三世界国家与第一世界国家之间的对立等。美国与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的这一场战争,无论其动因是石油还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二者都指向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平等,都有可能对当地生态带来破坏,电影中也展示了伊拉克贫瘠的土地上遍地黄沙),实际上都是人为了权力与利益互相攻击,人类关系异化的体现。
三、重建两性关系的呼唤
在生态主义批评中,女性生态主义(ecofeminism)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也可以视作生态主义与女性主义的交集。女性生态主义在吸收生态主义中的合理部分后认为,人类对于自然的统治与男权对女性的统治是一脉相承的,男性对待女性也同样是站在一种掠夺对方、占有对方的位置上的。在李安过去的电影中,不乏展现了女性生态主义、提倡妇女解放的内容,其中较为典型的便是塑造了玉娇龙、俞秀莲和碧眼狐狸等女性角色,以中国清朝为背景的《卧虎藏龙》(2000)。相比之下,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女性的力量也同样得到了张扬。但是电影所呼吁的并不是改变妇女的被统治地位,纠正社会上的女性歧视现象,在电影中出现的美国女性基本上告别了被男性凌驾于其上的地位,因此严格来说,电影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单纯的女性生态主义,而是生态主义下一种同样以和谐为目的,对重建两性更好关系的呼唤。
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女性角色并不是缺失的,相反,女性角色对主人公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姐姐凯瑟琳真诚地爱护着弟弟,而林恩也对她坦白自己实际上并不想做一个英雄,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让姐姐骄傲。而凯瑟琳则用一句“我本来就为你骄傲”弥合了两人在退伍事件上的分歧;另一个较为重要的角色便是女拉拉队员菲珊。电影中她和林恩的短暂交往促使林恩产生了和她私奔,彻底告别伊拉克战场的念头。除了拥有傲人的外貌外,菲珊先是用寥寥几句关于选美的话就赢得了林恩的好感,随后更是在装台工作人员与B班战士们发生冲突时为战士们仗义执言。然而在菲珊和林恩的关系中,菲珊是一位“他者”,她始终没有真正理解林恩的内心,当林恩与菲珊告别时,菲珊表示自己每一分钟都想和林恩在一起,真情流露的林恩表示自己想过和菲珊走,菲珊的反应是让林恩失望的。她被林恩的想法吓到,林恩看出菲珊只是在与自己这个被塑造出来的“战争英雄”逢场作戏,于是只能用“当然了我说着玩的”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一段感情的无疾而终让林恩对凯瑟琳发出了“我会以一个处男之身死去”的丧气感慨。
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林恩和两位女性的关系不难看出,女性对于男性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男性对女性也不再保有压迫地位。但是两性关系依然是不和谐的。凯瑟琳试图在“为林恩好”的目的下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林恩,让林恩以伪造疾病证明这种不光彩的手段退役,成为社会的笑柄;而菲珊喜欢的只是一份虚拟的情怀和短暂的艳遇。女性没有从属于男性,反倒是(作为最阳刚象征的战士的)男性几乎处于从属于女性、对女性言听计从的地位,这显然是李安反对的。在生态主义中,男性和女性处于对立状态,一如文化和自然的对立状态,生态主义反对的便是前者优越于后者这种理念。这种对立和优越感的出现主要是因为女性承担了生殖责任而被概念化为虚弱的、非理性的对象。而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林恩一直都是感性的,而凯瑟琳和菲珊则是理性的。
李安电影一贯以其广阔的解读空间为人们所熟知,同时,他习惯于在平静的叙事中隐含社会批判含义。《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蕴含了值得体味的生态主义意识。从19世纪中期以后,当资本主义蜕变为帝国主义之后,生态主义就不仅仅着眼于生态保护问题,而是包括对人与人之间关系,乃至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之间关系(一般情况下指紧张关系)的关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年轻的士兵林恩出席的一次橄榄球赛的中场休息这一短暂时间为中心,辐射到了该中场休息前后数天的时间段,在这一段时间中展现出诸多不和谐的、恶劣的关系,这些问题与生态危机并非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