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题材动画角色形象的表达范式探究

牛春舟

(东北农业大学艺术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

神话主题文学改编成动画片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1926年的《阿基米德王子历险记》，它改编自阿拉伯民族的神话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的《被施魔法的骏马》和《阿拉丁和他的灯神》。在中国动画史中也能找到成功典范，如《哪吒闹海》《九色鹿》等。 近几年，国内关于“去民族化”“舍弃经典文本”的思潮甚嚣尘上，反观欧美日的创作却涌现出一定数量的佳作，如《凯尔经的秘密》《海洋之歌》《辉夜姬物语》等，这些影片在21世纪新神话主义的背景下让动画创作者们重新看到了神话改编的可能和艺术魅力。

神话题材动画的角色往往来源于上古以来的各个神话原型，具有一定的程式化和跨文化共通性。然而，单一的神话原型已不能满足动画观众对更丰满的艺术典型与更复杂的人物历程的追求，亦不能符合当代价值观和审美期待，需要经历组合创造并遵循一定范式的转化过程，完成神话题材动画形象的完整表达。

一、原型与典型

“原型”一词由心理分析家荣格最先引入创作领域，用来指构成人类原始的种族记忆，即所谓“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这些重要的原始意象世代遗传，并以各种形式反复出现在神话、传说、童话等民间创作中，因此称之为原型。加拿大心理学家弗莱认为，原型某些主题、情境和人物类型在不同的神话作品中反复出现，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原型将孤立的作品相互连接起来。而在各地域民族不约而同地出现与“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类似的神话原型，取材自神话的动画故事不可避免地面对各种神话原型，但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则是具有动画艺术特征的艺术典型。“典型”是创作者从共性中寻找个性，从普遍中寻找特殊而创作出来的生动且时代特征鲜明的创造物。

比对神话原型的内涵和艺术特征，神话题材动画中的艺术典型在角色性质、表述重心、审美特征等方面形成了独特的表达范式：在角色性质的层面上，常人开始作为主角，凸显普通人的个体价值和价值观；在表述重心层面将哲理诉求隐性处理，转而着重刻画角色的个人经历；在审美特征层面上，角色设计更多地折射出当代文化认同的影响力。

二、神话题材动画中艺术典型的表达范式

(一)角色性质——从虔诚化到常人主题

俄国著名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认为神话转化为神幻故事，需要经历非仪典化、非虔诚化的过程，在这个阶段，神幻人物为常人所取代。[1]与此同时，原始先民对神祇的虔诚崇拜也逐渐被淡化甚至颠覆。

欧洲动画《凯尔经的秘密》用饱含古老的爱尔兰神话传说的丰富画面细节，以及充满凯尔特民族风情的音乐吸引观众进入这个讲述战争和救赎的故事。影片的主角布兰登是一名天真聪颖的少年修道士，从其轻松有趣的日常生活中观众看到了一个邻家男孩，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圣人。片中出现的圣人科伦巴努的形象是一位憨态可掬的老者，他在修士们的谈论内容中出现，头顶闪耀着光环，手拿手杖，雪白胡子呈旋涡状，修士们争论科伦巴努有三只眼睛还是有三只长了12个手指头的手，这个过程用形象的画面展现出来，再配合圣人可爱滑稽的无奈表情和动作，展现出一种漫画般的幽默，仿佛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可爱老人，这也成为影片中的一大亮点。另外，人性、人的信念、人的情感成为改变世界的力量，《大圣归来》中小和尚江流儿的纯真，治好了大圣被压五百年积攒的不羁顽劣与对世事的冷漠绝望，更为深陷当代社会中那些失了信心和勇气的人找到初心归来的路。

神话的主要功能是使我们与身处的时代和环境发生意义，动画中的角色不再等待神来救赎；现代的英雄勇于倾听召唤，并寻觅那救赎我们整个命运存在之所在的自我。常人角色的加入甚至成为主角，增加了神话故事的亲切度和认同感，神的去神圣化处理往往为影片增添幽默感和轻松感，人类情感动机推动情节叙事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说教性，引发了人们对神话的神圣意义与动画的个人意义的深入联系性思考。

(二)表述重心——从哲理诉求到个人境遇

动画片，尤其是商业动画片的第一观众群是儿童，儿童是与成人不同的“感性化的人”，比起神话中追寻的哲理内涵，他们更容易被角色跌宕起伏的个人命运所吸引。因此，动画影片通过情节的多次起伏，展示主角的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渐趋丰满。

古希腊人认为人生来就有一种命运，人的一切都有神的力量支配着和主宰着，人必须直面现实，与命运做永恒的斗争，[2]上古人类对世界的懵懂认识化为神话特有的哲理内涵呈现出来，因此古希腊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神话悲剧。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海格力斯的故事家喻户晓，动画电影《大力神》则将关注重心从海格力斯身上的宿命论转到了作为艺术典型的个人境遇与情感之上。整部动画用婴儿阶段的海格力斯从神到人的命运转变、影片渐进中海格力斯的人物性格推动情节走向和最后的人格升华这三次重要的情节起伏，将海格力斯的个性特征和精神品质完美地展现。影片把海格力斯神话中的12项功绩做了删减后自然融入海格力斯的学艺生涯中，并加入许多喜剧成分。在神话中，海格力斯只是希腊众英雄之一，与普罗米修斯和俄狄浦斯一样身负注定的命运，成为“人的意志与不可逆转的命运的争斗”佐证之一，但是动画却为这位符号化的英雄赋予了独特的艺术形象和个性特征，哲理讲述退居次位，甚至被情感动机置换，关注重心产生了彻底的转变。

(三)审美特征——从神秘性到认同感建构

原始先民在创作神话时，面对无法战胜的自然，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为神话和神话人物添上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因此，神秘性成为神话原型的一个重要审美特征。以“龙”的传说为例，龙(Dragon)是凯尔特人崇拜的形象，地位很神圣。中世纪初期，在大西洋上探寻新航道的维京人将龙的形象运用到自己的海盗船船首雕刻上，借此寓意它赐予自己的无穷力量。在传说中，维京海盗十分暴力，极少被打败，同时为了突出自己的勇敢无敌，维京人创造了许多屠龙神话。龙的形象是自然神秘力量的象征，屠杀恶龙的文化所折射出的更多的是人类对于大自然的畏惧心理和以征服自然为荣的价值观，神秘主义的背后是人类在发展早期阶段的利益至上的统一观点。因此，在这些神话中，龙的形象是冷血暴虐的，外表是恐怖的，英雄的形象则是充满肌肉、勇气和荣誉的神话原型。以屠龙神话为创作背景的动画电影《驯龙高手》开篇为观众展示了各种龙以及维京人形象，用具有神秘感的视觉效果吸引观众。而随着故事的展开，观众发现，在这部神话题材动画影片中，传达的价值观是完全符合现代人的伦理价值的：人要放弃自以为的中心地位，面对龙应采取放下匕首的态度，追寻人与自然的和谐，获得了观众在深层上的文化认同，即文化价值的认同。与此对应的，主角希卡普与传统的屠龙英雄原型相去甚远，他瘦弱、体力差，不喜武力，喜欢宅在家里搞发明，眼神中总是透露出不自信。但这不妨碍他成为成功的动画英雄典型，因为他的特质正是当代青少年的主流特征，最终由他总结出的驯龙之道更能获得当代观众的心理认同和代入感。同时，为了使该认同更趋合理化，影片里龙的形象基本去除了神秘恐怖的效果，平添许多可爱特征。梦工厂为了让观众爱上夜煞龙下足了功夫。夜煞拥有迅捷的行动和漆黑的皮肤，看上去更像是一只优雅的大型猫科动物，而非神话传说中的龙；那伸缩自如的圆牙齿，则让观众联想到《星际宝贝》中的史迪奇，而这两部动画影片同出于导演克里斯·桑德斯之手；夜煞龙酷似宠物的性格更是能勾起观众内心中的爱怜。

在审美观方面，当代流行文化对年轻观众的审美观起到了重塑效果，二次元文化催生出的动画观众欣赏“呆、萌、蠢、贱、基”五大审美原则，与传统审美、价值观差异很大。[3]《大圣归来》中的“马脸丑猴子”在角色的视觉化设计上充满新意，在外形以及性格特征上汲取了喜剧明星周星驰的后现代气质，也是严格意义上对“齐天大圣”形象的首次彻底颠覆。该片颠覆的不仅仅是全国观众心中的那个孙悟空原型，更是对无法获得当代观众认同的“高、大、全”英雄崇拜的彻底告别。这次成功的颠覆告诉人们，不是传统文化过时了，更不是传统神话已无吸引力，而是当代人也包括动画从业者们缺少深度解读神话与传统文化的能力。或者对于传统只是出于功利的利用心态，缺少一种切肤的感受、由衷的热爱，因此佳片难出。[4]如果仅就当前传统题材动画的式微来一味地否决神话本身的吸引力，是极不负责任的。

三、英雄情结与神话精神的延续

从神话原型到动画中的艺术典型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组合和重构，但是，贯穿其中的英雄情结和对神话精神的追寻是不变的。古代先民在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斗争中,逐渐意识到人自身力量的存在,看到人的智慧和勇气，夸父逐日体现了古人对自然力量的挑战，以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这与希腊神话中敢于挑战天神力量的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是夸父还是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在他们冲击某一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之时，一切看似徒劳的努力本身就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些神话原型拥有无惧死亡、珍惜生命的大无畏精神。而这种精神不仅成为中西方英雄神话的核心精神，也一脉相承地呈现在神话题材动画乃至现实题材影片之中，由此出现了许多追求自我超越和个体自由的角色，如《哪吒闹海》中为民除害、历经重生的小哪吒，《大闹天宫》中遭遇歧视而奋起反抗天庭的孙悟空，《大圣归来》中充满现实无力感，却最终为情归来的大圣，《埃及王子》中为民族大义割舍亲情的摩西。无论塑造的艺术典型是童真的、完美的还是常人化的，唯有不失最初的神话精神和英雄气质，使观众受到传统神话悲壮情感的涤荡，才能算是捕捉了神话的精髓，改编才能取得成功，而那些仅仅是借用某个神话人物，画皮未画骨，得其形而毁其神的“创作”，只能陷入不伦不类的境地。

四、结 语

神话时代已经远去，但是神话给予文艺创作的宝藏还值得更加深入地挖掘。罗琳曾经说过，她非常迷恋希腊神话。在她最为艰难的岁月里，罗琳经常从希腊神话中寻找力量和灵感，不断勾勒她心目中的小哈利。[5]在现代人文主义思想以及当代流行文化的影响洗礼之下，神话尤其是英雄神话中的角色产生了相应的变化，这些变化成为神话内容的时代注脚。动画形象的获得要经历从神话原型到动画中的艺术典型的重构，虽有规律可循，但变化的吸引人之处正在于其内部存在继续裂变的可能，这值得动画创作者们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继续探寻角色设定的更多可能，从而迎接神话在新时代的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