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凤头:一部名著的精髓

2017-11-15

新作文·初中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仲马凤头纳博科

编前语:

写文章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提到一句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就是凤头、猪肚、豹尾。这是自古流传的文章秘诀,在应试考场上似乎更是春风得意,因为据说阅卷老师根本没有时间读完整篇文章,只不过看看开头结尾便定了分数。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功利,但一部小说或者文章,如果有一个漂亮开头,的确会加分不少,不只是说考场上的加分,而是说对于作品本身在读者眼中的价值。本期,我们特意做了一期对于名著开头分析的专题,以期对大家的写作有所裨益。

元代文人乔梦符谈到写“乐府”的章法时提出“凤头”“猪肚”“豹尾”之喻。后人引以为文章作法。意思是文章的开头,像凤头那样美丽、精彩;主体,像猪肚子那样有充实、丰富的内容;结尾,像豹尾一样有力。

许多我们熟悉的经典名著,都有一个或令人拍案叫绝,或意味深长,或总领全篇,或回味无穷的开头;有时,甚至是一部小说的精髓或灵魂。而它们,到底妙在哪里?

小仲马《茶花女》

小仲马开篇就说:

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既然我还没到能够创造的年龄,那就只好满足于平铺直叙了。因此,我请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了女主人公以外,至今尚在人世。

作为史上最强大“讲故事基因”的携带者(小仲马的父亲是《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的作者大仲马),小仲马用这样一个谦虚的开头,撇清了自己杜撰人物的可能性。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说谎——真的有一个阿尔芒,也真的有一个玛格丽特。只不过,他不是偶然闯入拍卖、结识阿尔芒的旁观者,他就是阿尔芒本人。在巴黎蒙马特公墓,距离小仲马墓不远的地方,就安葬着作家年轻时的情人、玛格丽特的原型——阿尔丰西娜·普莱西。

从小仲马精心设计的这个入口进入故事,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心痛欲裂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基于他开篇就告知读者的一个事实:玛格丽特已死,一切悲剧已不可挽回。

而歌剧版的《茶花女》,威尔第的音乐荡气回肠,优美的咏叹调贯穿始终,可是,再也不复当初的心痛感受。这大约是因为歌剧用了顺叙的结构,使悲剧感大为削弱。

一个好的故事,的确不可以隨意更换入口。

张爱玲《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

另一位擅长开头的小说家,是张爱玲。在说故事之前,她会首先捧出心爱之物招待读者——让听故事的人在淼淼茶香里、袅袅烟雾里,同她一起进入那个余韵不绝的故事。

她的《茉莉香片》是这样开头的: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是这样开头的: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张爱玲是个物质的作家。所谓“物质”——别误会,没有丝毫的贬义——只是说,她与别的作家很是不同。

别的作家一落笔,就让人感到:Ta没有模样、没有身体,Ta是个纯粹的灵魂,在空间里、时间里巡游,俯瞰着芸芸众生。

而张爱玲不同,她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最爱当衣服架子,伸手可及之处尽是袍子、毯子、玉瓷碗、琉璃盏、铜香炉……

她在充塞了物质的人间活着,就和她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一刻也没逃脱过地心引力的束缚。所以,她喜欢从一件物什开头,物什和人,物什和故事,永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当她晚年的时候,她终于超脱了肉身、摆脱了物质,可是,她的灵魂却也跟着飘远了。

沈从文《边城》

更不落痕迹的开头,要看沈从文。他魂牵梦萦的《边城》,入口在此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一条官路,一个小山城,一条小溪,一座白色小塔,一户单独人家,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开头的节奏,像不像你儿时听的那个循环往复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又像不像好多年前刘欢唱的那首歌?李海鹰的歌词说: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

沈从文的开头,就像是一次不经意的提及。单纯、自然,没有斧凿痕,没有雕琢气。

而他说的故事,就像是一首古老、质朴的歌谣,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传唱下去,给人一种朦胧的错觉:好似他笔下的边城,将在世界上某个闭塞的角落里,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在那里,永远有一条官路,一个小山城,一条小溪,一座白色小塔,一户单独人家,有一个叫“翠翠”的女孩子,与爷爷、黄狗为伴……

纳博科夫《洛丽塔》

能把文字的吸引力和人的吸引力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作者,还有纳博科夫。

《洛丽塔》的开头,展现了单凭文字所能达到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和强度: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一丽一塔。

第一段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全是一个中年男人喋喋不休的絮语。反复念出的名字——洛丽塔,在读者的头脑里自然还原成亨伯特的低沉男声,显现出他神经质般的敏感和无法自拔的痴迷。

读一读这个开头的英文原文,你更会赞叹于纳博科夫高超的技巧。一个以俄语为母语的写作者,竟然把英语写成了这般样子: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Lo-lee-ta: the tip of the tongue taking a trip of three steps down the palate to tap, at three, on the teeth. Lo. Lee. Ta.endprint

他整段地运用了押头韵(两个或两个以上单词的首字母相同)的修辞法:押头韵[l],押头韵[s],押头韵[t]。韵律整齐,长短错落,声情交融,音韵极美,充满了音乐般的美感,带着一种咒语似的缭绕、起、落、执迷和感染力。

他在段落末尾特意强调“Lo. Lee. Ta”——引诱读者反复去读这个名字,去读出声,去感受这个名字里所蕴含的欲望。

纳博科夫的这个开头,使每一个读过这本小说的人,一听到这三个音节,立刻就联想到了朱唇,联想到了皓齿。

所谓电光火石,所谓登峰造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多年以后,当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親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其实这可以统称为马尔克斯式开头。类似可爱的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

外加《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开头:

圣地亚哥·纳赛尔在被杀那天,清晨5点钟就起床了。

马尔克斯的爱好:他喜欢在开头就用一种诡异的诗意,聚集尽量多的悬念、剧透小一部分,然后加点儿时空变幻感。

马尔克斯说过,卡夫卡《变形记》的第一句——“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教会了他许多。他年轻时在阁楼上读这句后,联想到自己爱讲神话的奶奶,就明白了如何写小说。后来马尔克斯长期保持此风度:始终用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讲许多神鬼怪异的事儿。

马尔克斯自己说,这是一个他想了十几年的开头。

妙在他开始讲述的时间不是“多年以后”,也不是“那个遥远的下午”,而是这两点中间的某个“过去现在时”。作家从中间点插入,连接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使第一个句子就显得气势不凡。

这个开头也给了读者双重的吸引力。他为什么会在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这个结局令人好奇。他又为什么会在临死的时候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下午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个开始也令人好奇。

面对死亡,人的内心里有恐惧,也有对生命的流连。人的头脑里开始快速倒带回放,轻而易举地,你就来到了平常已被荒草掩埋的记忆深处。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此时却显得异常清晰,熠熠生辉。你会突然间明白,哦,这些小事才是荒诞人生的底色,是魔幻旅行的启程。

马尔克斯接着讲述过去:

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篱笆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对儿时的奥里雷亚诺来说,那就是一个新生的世界,许多事物还等待着他去认识和命名。就像作为一个出生在热带的孩子,在那个遥远的下午,他第一次认识了冰。哦,这就是“冰”——他恍然大悟。

据说,莫言当年花了1块6毛钱,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百年孤独》。回到解放军艺术学院,他翻开书,刚读了一个开头,就拍案而起——我知道怎么写小说了!

深受影响的中国作家又何止莫言呢?多年以后,写下自己小说的开头,中国作家们将会回想起第一次翻开《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秦腔》,莫不如此。

结语:

一个开头,往往凝聚着无穷的魅力,让人第一眼便被深深吸引,但是,对于写作,光学一个开头是不够的,无论小说还是文章,开头、中间、结尾是一个整体,而且,如果对于作品的全篇没有把握,也写不出一个漂亮的开头,即便可以,也是一个空洞的开头。以上所提到的小说,可不止开头漂亮,精致的内容,才是它们得以屹立的条件。希望这期的凤头是个引子,可以引大家去把这些小说的全篇读完。endprint

猜你喜欢

小仲马凤头纳博科
妙绘凤头,巧描豹尾
凤头
凤头赢得百媚生
《洛丽塔》与纳博科夫的“文学性”
纳博科夫:归去来兮松菊犹在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国内首次结集出版
真实的高度
小仲马撕稿纸
小仲马的分手信
凤头猪肚豹尾说“白传”——读《白水田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