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侄女:大伯“一生没踩在点上”
2017-11-15
张学良侄女:大伯“一生没踩在点上”
大伯走了,他是带着遗憾走的!他这一辈子,很多事情都没踩到点上——少年时想学医救人却从了军;东北沦陷后想亲往前线打仗,却未能走上抗日战场;晚年想回东北看看,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故土,却因诸般因素,终始未能回大陆一趟。
张闾蘅是张学良五弟张学森的女儿,全国政协委员,在香港经商。由于张学良的子女都不在身边,1967年以后,张闾蘅与妹妹张闾芝便成了张学良最亲密的家人。直到2001年张学良在夏威夷去世,张闾衡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见证了这位传奇将军的后半生。“他是一个喜剧人物,却活在悲剧里面”,在张闾蘅眼里,大伯张学良性格活泼,但一生坎坷,在没有自由的日子里以苦为乐。
宛如生活在“鸟笼”中
张闾蘅回忆,大伯是张家的长子,与我父亲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年龄悬殊甚大。大伯带兵打仗时,我父亲还是一个嬉戏打闹的顽童。我的奶奶是东北张作霖的五夫人——寿夫人,寿夫人本名寿懿,是清朝黑龙江将军寿山的女儿。我们一家原先住在天津,1948年才搬到台湾,我当时才8岁,搬到台湾后,我们一家成为大伯、大妈最为亲近的人。
高中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1965年回台北省亲,在家里再次见到了大伯、大妈。听家人说,大伯、大妈从幽禁的新竹搬到台北了。与过去在新竹山区的幽禁生活相比,大伯、大妈这时稍许自由些了。他们家里没有别的亲人,除了一位跟随他们同生死共患难的、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吴妈,其余“服侍”的人,都是派来的看守特务。
每次到我家来,他们总要弄出很大的“动静”。一群时刻跟随的特务先进家里转一圈,看没有陌生人后,便在门外警戒,有时甚至坐在屋里,面无表情地听我们家人聊天。
大伯的自由活动区域只有200米,且只限于白天,黄昏以后便不能走出屋门。负责监视大伯的刘乙光有规定:执行内部警戒任务的特务,白天须站在张学良住房十丈左右的位置,晚上则移至寝室窗外和门口;外围宪兵白天在远处站岗,夜晚则移到特务们白天所站的位置放哨。在特务的警戒范围外,宪兵连的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彼此相望,形成一个包围圈。
大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监视的生活,他很坦然,依旧与我们家人大摆“龙门阵”,聊到高兴时,笑声朗朗。或者拉我们一同去下馆子,边吃边聊。大伯、大妈身边没有别的亲人,他们的子女均远在美国,只能靠书信来往。
赵一荻不仅在叱咤风云的岁月里与张学良相知相爱,而且在他长期的幽闭日子里,给他温暖。张学良常用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对人亲昵地称赵一荻说:“这是我的姑娘!”图为张学良与赵一荻
成为大伯与内地互通信息的渠道
1967年,我毕业后回到台湾,有更多的机会和大伯接触了。我们在台湾的亲人,大大小小好几十口人,聚在一起,真是不一般的热闹。
从大伯平时的言谈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家人、家乡、国家、民族的挚爱,谈起这些话题时,他兴奋不已、神采飞扬,有时说着说着,黯然神殇,音落神凝。他喜欢讲述东北的往事,大伯的讲述唤醒了我童年时在天津馋吃冰花的记忆。海峡那边是我们的老家!我忽然想回老家看看,回祖国去看看。
一方面因为好奇,一方面也想替大伯来看看,1979年,我从香港乘火车去了广州。这是我1948年离开天津后,第一次返回内地。我在广州东方宾馆住了2天,回到香港后,急不可待地飞往台湾,想把内地的见闻告诉大伯。还没等我开口,大伯悄悄先问了一句:“你回大陆了?”吓了我一跳!我进内地没告诉任何人,大伯怎么会知道呢?后来大伯告诉我,当局对进出内地的人是密切“关注”的,那些“跟班”已知情况,要大伯找我核实。
此后,我多次往返大陆,大伯说过的一些地方,我都会去看看、听听。张家几十年来没有人去老家给爷爷张作霖上坟烧香。大伯嘱咐我给爷爷上坟,老是说,你有机会就到这个地方去一下,到那个人那去一下……
我按大伯的意思去做,无形中变成大伯与他部属之间的“联络员”,也成为自 1936年西安事变之后,尤其是1949年海峡两岸隔绝之后,大伯与祖国内地可以互通信息的唯一渠道。
大伯悄悄告诉我:再回内地,可以找两个人,一位是吕正操;一位是万毅。这两位都是他以前的老部下。我有一种使命感来安排吕正操与张学良在美国的会面。不管他与部下隔了多少年,也要让他们能在有生之年见上一面。
1991年 3月 10日,失去自由达半个多世纪的大伯和大妈,终于离开台湾去美国探亲。5月23日,吕正操及随员多人,飞往美国看望张学良。5月 29日上午,他们在纽约相会。在分离了整整 54年后,两位耄耋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位老人谈了很长时间,大伯最想知道吕老是如何打游击战,如何打日本人的。交谈中,大伯表示,愿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尽点力量。他说:“我虽然 90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意尽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意为中国出力。”
“他这一辈子,很多事情都没踩到点上”
1994年,大伯、大妈到夏威夷定居。大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到了夏威夷的时候。以前在台湾,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我们请他出去吃饭啊、陪他聊天啊,每次出来都有人看着,一般是两辆车,一人开车,另外一人坐在后排一言不发,后面还有一辆车紧跟着。直到大伯到了夏威夷,这双眼睛就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大伯喜欢唱京剧,喜欢看明史和圣经,喜欢吃水果,一天吃好几斤,而饭菜则喜欢吃清淡的,很少吃肉。他喜欢热闹,喜欢朋友多,喜欢打麻将……就是喜欢热闹。一个喜欢“撒野”的人给关在笼子里,是什么感受?
我只有一次见过大伯流眼泪。那是大妈去世了,大伯跟我轻声说:“前几天,她(赵一荻)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看前几天,我才跟她开玩笑:‘你走了,我就找一个女朋友去’,她就跟我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说着泪就默默地流下来了。
大妈去世一年后,2001年,大伯的人生也画上了句号。大伯临终时没有嘱托,可以说是潇洒地离开人间。
西安事变后,大伯被“蒋家政权”囚禁五十多年,他对蒋介石的感情很复杂,但是至死都没有抱怨过。对蒋介石,我只听大伯说过一句:“你爷爷是一个有雄才没大略的人,蒋介石是一个有大略没雄才的人。”
有人说,1985年 12月 25日,大伯85岁看大陆拍的《西安事变》时,因心情激动没看完就走了。其实,因为患有青光眼,他看《西安事变》基本上是靠听的。看完后他说,那个张学良好像和我不像啊。大伯没有激动,也没有评价。关于大伯的电视剧什么的也很多,我们也看,但是觉得写跑了。
大伯是一个有爱心的人。他爱中国、爱同胞,期望国家早日实现统一。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要在适当的时候回东北老家去看看,主要是看看亲友,说这事与政治无关,因为他本人早已退出政治,早已脱离政治。他希望人们不要把他回去探亲扫墓的事同政治连在一起。
大伯走了,他是带着遗憾走的!他这一辈子,很多事情都没踩到点上——少年时想学医救人却从了军;东北沦陷后想亲往前线打仗,却未能走上抗日战场;晚年想回东北看看,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故土,却因诸般因素,终始未能回大陆一趟。当他想回大陆时,政治环境不允许;等环境允许了,又因为大妈的病情回不去(他们一直相依为命,不可能撇下大妈一个人回大陆);当我一切都安排好,他可以移居香港时,却又因病去世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文史参考》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