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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电影的空间美学

2017-11-15赵东慧郭慧云

电影文学 2017年15期
关键词:异托邦樟柯人类

赵东慧 郭慧云

(宣化科技职业学院文化传媒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100)

时间与空间既是人类和世界存在的基本坐标,也是电影艺术的基本形式。失去了空间,电影的生命和叙事都无法谈及生成和展开。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后来又转而开始电影导演生涯的贾樟柯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中逐渐成为“第六代”导演中的俊杰人物,他在抛弃“第五代”导演的旧有美学话语的同时,又形成了有别于其他“第六代”导演的审美趣味。人们也已经意识到贾樟柯电影在内容(底层百姓生活)和形式(如长镜头、同期声)方面的艺术价值。但是从空间美学的角度来对贾樟柯电影进行解读的成果还为数不多。空间美学是贾樟柯电影艺术研究的一个有益的切入点,福柯等人的空间理论也是贾樟柯电影的营养来源之一。

一、空间与情感体验

贾樟柯是当代极为重视人文与人性的导演之一。在我们谈及贾樟柯电影中的空间时,首先应该意识到的便是,他所创建的空间都关系着影片中人情感的生发,并由此来彰显他个人的人文情怀。

(一)空间与人情感的生发

在古典主义时代,由于人类的生存空间是相对固定的,因此人类情感生发往往是着眼于时间的流逝的,探讨永恒、无限,追忆历史,寻找未来等,这些与时间有关的情感都直接进入了人类的艺术经验之中。而随着现代脚步的临近,人类脱离空间、改造空间的能力越来越强,与空间变动相关的生活生产实践可谓无处不在。这时候空间就与人类的生存论问题及人类的情感紧密相关了。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保罗·蒂里希所指出的那样:“存在,就意味着拥有空间。每一个存在物都努力要为自己提供并保持空间。……所以在生命的一切领域之中,为空间奋争都是一种存在论的必要。……没有空间,就既无呈现,也无现在。……不拥有任何确定的和终极的空间,就意味着最终的不安全。”例如,在《山河故人》(2015)中,沈涛一直留在家乡山西汾阳县城,没有追随张晋生去上海和澳大利亚。在汾阳这个地方,沈涛珍惜着矿工梁子曾经给予她的真诚情感。故人因为空间和生死而分崩离析,而沈涛则固执地坚守在这里。在电影的最后,已经几乎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爱自己的人,也失去了儿子,孤独的她站在雪原之上,为自己的青春和故乡献上最后一支舞。这一幕无疑是极为动人的。

(二)空间与贾樟柯的人文情怀

如前所述,贾樟柯在电影之中切实地为观众展现着与情感有关的场所、疆域、环境等空间,让人们意识到每一个人物都是空间性的存在者,他们的感性经验和精神超越都离不开空间的制约。例如,在和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Greenpeace)一起合作推出的短片《人在霾途》(2015)中,贾樟柯用这部电影来追问空气污染问题。从电影中不难看出,充斥着大量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运送煤炭的铁路,以及灰蒙蒙的、车辆不断排放尾气的北京这些空间,都是电影中人类生存的空间,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社会空间,人们在这些空间中萌生亲情、爱情、友情、师生之情乃至对陌生人的欣赏、关怀之情等。这些又是寄寓了贾樟柯的人文情怀的,他在展现空间的同时,又有着对于空间的追问。在电影中可以看到一条叙事线:姑娘与煤矿小伙约会之前脸上罩着用来遮挡风沙的红色纱巾;煤矿工人(即小伙)的孩子们在医院中因为肺部问题而接受医治;工人的妻子在漫天雾霾之中仍然表情轻松愉快地踢毽子;长大上学的孩子戴着口罩坐在校车当中,沿路看到的市民们无不戴着口罩;在孩子和另外一位少年踢足球时,因为激赏对方的球技而忍不住脱下了口罩——孩子们在琴房中合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中的“绿树红墙”等歌词对应着外面几乎只有灰白两色的摩天大楼,成为一种讽刺,伴随着歌声的是一名孩子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今天的PM.2.5数值。贾樟柯借助人们的感情所想表达的是,他并不仅仅要表达雾霾的严重,他更觉得触目惊心的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已经威胁到人们基本生存的环境灾难,人们却已经完全习惯了,口罩后面是一张张麻木的脸(与脱下口罩叫好的孩子形成对比),人们可以在雾霾之中坦然地、幸福地生活。这是让贾樟柯觉得可怕的,也是他希望观众能用以反观自己,产生同样的悲哀、质疑情感体验的地方。

二、空间与“异托邦”

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其实存在着一种独特的空间概念,那便是“异托邦”。首先我们有必要厘清何为异托邦。异托邦(heterotopia)最早来自于法国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的《另类空间》,这一词是福柯用以对抗“乌托邦”(utopia)的概念提出的。乌托邦是一个带有理想社会性质的空间模式理念,长期来甚至已经成为人类奋斗的一盏明灯。乌托邦意味着一个具有强大魅力的,吸引着现代社会的人们眺望,但是现代社会中的人又无法抵达的“别处”。在这个近似于“世外桃源”“彼岸乐土”的“别处”中,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如人与人之间关系平等,没有压迫,能够过着快乐而自由的生活。人类的理智一方面清楚地告诉人们,这种乐土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人类的理想又驱使人们去向往这样一个社会,从而来否定现存的权力秩序,乌托邦成为一种斗争的武器。在这样的前提下,福柯提出了“异托邦”。异托邦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它是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存在的空间,但又是一种很容易让人们忽视的空间,因为它有别于社会主流空间,异托邦是由那些被社会权力秩序所压抑、所损害的人们组成的。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同性恋者等。一言以蔽之,生存于异托邦的人往往被人们视作“不正常”的人,他们也不是现存法律和文明的受益者。这一类人也出现在贾樟柯的电影中。贾樟柯对这一类被边缘化、底层化的人的展现,是与对其生存空间的展现紧密相关的。

这方面较为典型的便是《世界》(2005)。相对于《小武》(1999)中的小武、《站台》(2000)之中的崔明亮等人来说,《世界》中的成太生和赵小桃等人无疑是更为踏实而彻底地离开家乡进入到北京这个相对来说更接近“乌托邦”的理想社会中。但是每天在世界公园中的生活只会不断加深他们对现实生活以及彼此爱情的怀疑。与同性恋者不同,他们被边缘化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贫穷,这种贫穷使他们尽管生活在这个繁华的都市,以及一个模仿更为广阔世界的空间之中,却是不折不扣的,难以享受到快乐的异托邦生存者。

贾樟柯在电影中陈述了这样一种观点:这一类人之所以生活在异托邦中,并不是他们的主观选择,他们实际上是被安置,或者说是被禁闭于这一空间中的。就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表达的那样,他们是被“规训”的对象,规训他们的主体便是排斥他们的社会主流,因此他们尽管人并不生活在常规意义上的监狱中,但是其生存空间依然是一个广义上的“监狱”。从表面来看,成太生和赵小桃来到北京打工是自愿的,但是这其实又是不得已的,当他们萌生更为遥远的理想,如去看微缩景观代表的真实世界,追随喜欢的人去巴黎等的时候,他们那种被“监狱”禁锢的感觉就更为明显了。

三、空间与现代性

一般来说,贾樟柯被认为是一位“现实主义”或者“新现实主义”导演,即使贾樟柯一直又是一名既不驯服于市场体制,更不追随意识形态体制的导演。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贾樟柯的电影中难以找到现代主义的影子。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它在人类经历了工业文明带来的利益与创痛之后,促使人类思考生存的根本意义以及人类社会未来的走向。在波德莱尔的理论中,审美现代性不同于现代工业文明,当后者憧憬未来时,审美现代性却警惕地感觉人类在未来将具有深刻的生存危机,这其中最为直观的,便是如艾略特所塑造的“荒原”空间、卡夫卡塑造的“城堡”空间,乃至巴洛克艺术家崇尚的“废墟”空间等。

在贾樟柯的电影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的“荒原”“城堡”和“废墟”。贾樟柯甚至以制片身份参与到对弗兰茨·卡夫卡作品进行改编的电影《城堡K》(2015)当中。土地测量员K在进入城堡之后,他的真实身份就成为一个谜。陈旧的城堡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无法证明自己真实身份的K则总是无法进入到城堡当中。而那些质疑K身份的人,他们的身份和动机对于K来说也是捉摸不透的。K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荒谬处境:现代人是孤独而彷徨的,人们的所有努力和抗争有可能最后全部被证明是毫无用处的,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在互相折磨之中。《城堡K》基本上都忠于原著,所不同的是,电影将原著中的夜晚改为白天,将原著中大雪弥漫的冬季改为夏天,但这一时空上的变动无损于原著对于社会文化心理的揭示。电影中昏黄的蒙古沙漠风光给人以一种无日无夜的混沌感,观众也看不到室外的全景,一切都犹如一个迷宫。又以“废墟”为例。在《三峡好人》(2006)中,由于三峡工程的开展,民工们大量地拆除奉节这个小城的房子。三峡工程无疑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它本身以及拆迁这种衍生品指向的都是建设性的、更为美好的生活。但是对于个别人来说,这些废墟是荒诞、压抑的,意味着一种人生上的没有出路。这里的废墟映衬的其实是两位主人公韩三明和沈红的心态。而在韩三明和沈红的具体经历之上,观众依然能隐隐感受到一种对未来的不安感,正如拆迁所工作人员所说的:“一个两千多年的县城,两年多就拆了,怎么能没问题?有问题也得慢慢解决!”但是吵闹并不会因为他的回应而终止,问题似乎也并不会因为人们“慢慢解决”的自我安慰而真的得到解决。

贾樟柯电影中的空间固然是具有典型现实主义意味的,他以一种忠实的方式对特定历史状况下的局部空间进行了如实反映。但指导贾樟柯的影像化行为的是一种现代性的审美思维。正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现代性来源于18世纪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运动,当人类踏入20世纪末21世纪初后,对于18世纪的思想有了一种历史回眸,这些思想成为照耀当代人类的灯塔,促使人们对现存社会进行批判性的反思。这也是贾樟柯试图在电影中,在喧嚣不止的当代社会呼唤倔强生活的“好人”的原因之一。

可以说,在人们已经充分意识到贾樟柯电影反映现实、关注底层人命运的价值之后,对贾樟柯的电影就有必要从空间美学的角度来进行观照了。在他电影中,小人物们的痛苦挣扎存在于空间的生存实践,小人物们的情感是基于空间的生存体验,而贾樟柯也在表达它们的过程中寄托了自己的情感体验。除此之外,在他电影的空间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强烈的对现代性的理解。一言以蔽之,对于当代空间美学的建构,贾樟柯电影提供了值得重视的研究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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