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电影中的哲学思考
2017-11-15郭晓娟
郭晓娟
(燕山大学里仁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苏联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一生仅留下7部电影长片,但每一部都堪称精品,这些作品中蕴含了流动的诗意、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成为世界电影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对于塔可夫斯基而言,艺术的功能不在于抒发个人的感想,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更崇高的普世价值,探寻人类存在的意义和绝对真理。艺术家是戴着镣铐舞蹈的人,他们借助生活中的素材传达真谛,用自己的信仰和信念为观众服务,肩负着时代的责任,启发观众的心灵。
因此,塔可夫斯基十分抗拒电影的商业性和娱乐性,对观众将电影视为一种感官消费品的倾向感到担忧。在他看来,电影是一门独特的艺术,其核心是时间问题,人们去电影院通常只因为两个理由:为了失去或错过的时间;为了不曾拥有的时间。电影创作的实质就是雕刻时间,艺术家借助散落在时间中的事实来重新建构生活,这种新的创造能够超越必将消逝的时间,达到永恒。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的确是超越时代的,他一生的艺术创作都在践行着自己的理念,那些与生命、故乡、苦难和信仰有关的宏大主题中,隐含了浓厚的宗教色彩和深刻的哲学思考,值得进一步深入挖掘和探讨。
一、追寻内在真实的深层哲思
电影用每秒24帧的影像模拟真实场景,连续的影像可以欺骗我们的眼睛,但我们看电影却并不是由于沉迷在光影的游戏中,而是试图在影像的建构中得到某些启发。塔可夫斯基认为拍摄电影并不是对生活的复制,艺术家若想对生活进行深层挖掘,就必须有机地结合主观印象和对现实的客观呈现,停留于表面的现实毫无意义,哪怕真实如纪录片的影像也可以和现实本身相距甚远。
生活并非千篇一律的示意符号,既然人类不是生活在一套符号体系之下,那么艺术家就必须挖掘出隐藏在现实表面下的更为幽深与复杂的东西,只有这些内容才能激发强大的情感力量。在塔可夫斯基看来,忠于表面的现实永远无法抵达本质,内在的真实需要艺术家细微的体察与感悟。从某种程度上说,内心感受比理性逻辑更贴近于“真实”。在电影中寻求这种内在的真实需要一种引导,塔可夫斯基用漫长的空镜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进入的空间,他电影中的空镜不仅仅是对环境的一种客观描述,同时也在不断地烘托氛围,为观众进入人物的情绪之中做出铺垫。换言之,导演不希望观众被动地接受一个经由自己精心编排的故事,而是试图让观众主动走入其中,并突破电影本身的框架,向纵深处自由探索。
塔可夫斯基的处女作长片《伊万的童年》展现了一个被剥夺童年的少年的遭遇,折射出千万个年轻心灵因战争而损毁的时代悲剧。伊万不能够像孩子一样嬉戏玩乐,他从来都没有进入社会的机会,战争直接夺走了他的亲人,并直接把他抛到杀戮之中。这种现实对于伊万来说太过残酷,但导演并没有按照线性时间描述他是如何失去亲人并随后投入战争的,而是开拓了孩子的内心世界,将现实、回忆与梦联结在一起,影片中的四段梦都与现实有非常具体的关联,伊万在现实中饱受痛苦,身体上也伤痕累累,唯有在梦中才能见到母亲的微笑,享受童年的快乐。借助梦与现实的交错扭结,伊万灵魂中的痛苦流露出来,塔可夫斯基不断在梦中构筑真实生活的细节,隐藏在孩子内心深处的渴望由此得到展示。战争为人类带来的深重苦难经由一个孩子的命运而更显触目惊心。从本质上而言,经历过战争的人类无法摆脱“孤儿”的命运,在炮火造就的废墟中,美好的家园或许也仅能出现在记忆的图景中。
塔可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作品《牺牲》同样涉及战争与孩子,在这部电影中,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主人公亚历山大不断向上帝祈祷战争不要来临,他决定以一己的牺牲来拯救这个衰败的世界,放火烧毁了自己的房子。在他住院治疗期间,他的儿子带着水浇灌他们曾经共同种下的树苗,枯树开始重新发芽。在这部影片中,塔可夫斯基表达了他对现代文明的忧虑,物质文明正逐步摧毁人类的精神根基。亚历山大看到人类的文明已成废墟,而唯有信仰的力量可以带来救赎的希望,他听从了邮差的指引,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世界新生的可能。在影片的最后,亚历山大的儿子恢复了语言的能力,那棵快枯死的树也有了重新焕发生机的希望。
从塔可夫斯基开始进行电影创作的20世纪60年代起,他就始终对人类精神家园的逐步丧失充满忧虑,直到身患绝症并拍出《牺牲》,他仍旧在试图为人类的未来找寻出路。他从未止步于对现实的揭露,而是从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出发,追寻内在的真实。主人公身处现实,但借助梦或信仰能够抵达过去、连接未来,这种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成为塔可夫斯基影片中一以贯之的主题。
二、诗意叙述的哲理内涵
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艺术是最真实、最富有诗意的艺术,诗是由文字构成的,电影是由影像构成的,但二者的叙述方式却可以达到内在的高度统一。既然生活本身并不是按照一定的逻辑发展进行的,那么电影中所谓的连贯性叙事不过是一种人为的构建。让电影情节合乎逻辑地呈线性发展正意味着忽略了生活的复杂性本质,不过是创作者的一种主观臆断。由此,塔可夫斯基认为诗的逻辑更能够表现生活的本质,他在自己的电影中即以诗的形式进行叙述,观众无法依赖情节上的因果关联对影片进行预设,却能够调动更强的主观性来思考影像背后所包含的更深刻意涵。诗所具有的那种跳跃性、暗示性和含混性包含了巨大的阐释空间,电影以诗意的方式提供一个引导的方向,那些没有被说尽的内容反而为观众留下了巨大的思考空间。
《镜子》无疑是塔可夫斯基创作序列中最富有诗意的一部影片,它的含混与暧昧造成了晦涩难懂的结果,却也成为一部高度凝练的、具有无限理解空间的艺术佳作。这部影片完全脱离于理性逻辑的建构,它本身就是一部关于梦的作品。现实与回忆通过梦交织在一起,两代人的命运重叠,超越物理时间的限制而产生灵魂沟通,散落时光中的片段非逻辑性地涌现,彼此之间又相互关联、渗透,成为互相映射的镜像,构成理解上的繁复与多重。
《镜子》并非独语,在这部具有自传性色彩的影片中,俄罗斯民族的记忆融会在塔可夫斯基的私人记忆中,记忆中童年的景象与黑白战争资料片混在一起,西班牙内战的画面和妻子的画面融合在一起。影片复现了历史中的苦难记忆,而每个个体都是苦难的承担者,回忆本身具有模糊性,唯有在镜中不断映射才能够让真实显影。“镜子”无处不在,过去与现在不断彼此反射。时间是伟大的谜语,不确定性始终存在,它揭示出无限的想象空间和理解维度,成为一部永远在延伸的、处于不断生成之中的艺术品。影片中不同的人物之间也在相互映射,叙述者的母亲和妻子由同一位演员扮演,叙述者的孩子和叙述者也是同一位演员,这不仅是一种身份的延续,也体现了一种自我认知的复杂性,个体的多重性在时间中得以揭示。
关于《镜子》的阐释有无数种,但塔可夫斯基自己拒绝承认片中存在任何隐喻,他坦言影片的全部意愿就在于说出真相。尽管《镜子》具有一定的自传性色彩,但导演并不是在讲述自我,这恰恰是他一贯拒绝的。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写道:“我要说的是我和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感情,我和他们的关系,以及对他们力所不逮未能尽责的感受和永远的愧疚。”因此影片的主人公永远处于焦虑与痛苦之中,这种强烈的情感来自于自身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它们恰恰是人类灵魂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尽管被塔可夫斯基本人所拒绝,但仍有许多观众试图在《镜子》中寻找隐秘的象征和隐喻的构思,不同的人从中找到了不同的答案,就这部影片而言,唯一固定的答案永远不会出现,诗意的影像与每个观众的灵魂直接发生碰撞,带来不同的震撼。那些难以解读的转换、跳跃和省略唤起不尽相同的主体感受,为影片扩展了无限的表达空间,塔可夫斯基对人类情感的深入探索带有形而上性,借由诗意叙述方式凝练了深沉的哲思。
三、对永恒的追求
哲学的目的是寻求真理,指明人类生存的意义,艺术家可以瞬间感受到真理,并借助艺术形象将真理传达给大众。在这个意义上,艺术的作用和宗教类似,接受与领悟艺术就如同信仰上帝,人的心灵在艺术之中得到感化。因此,艺术家担负着重要的责任,他们必须满足观众心灵层面的需求,唤醒观众的情感与思想。艺术家必须真诚而忠实地基于事实来描述对象,以自身的体验和理解为人们揭露真实的存在。导演的职责是重新建构生活,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铸就永恒,让必将逝去的时间以独特的方式继续存留。
塔可夫斯基对于时间的理解十分独特,时间当然能够界定个体存在的界限,但塔可夫斯基想要探讨的是时间作为一种状态,能够使人在其中意识到自身所具有的道德特质,度过的时间因此并不仅仅在物理意义上消逝了,而是得以在心灵中沉淀。镜头中的时光与现实中的时间流逝有所不同,观众从镜头中看到的不只是画面,而是具有无限超越性和暗示性的内容,这种时光不是机械地复制或模拟现实,而是艺术家的创造和生成。电影不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也没有固定的答案,观众的观影行为并不是解读符号的过程,而是要主动地参与电影的生成过程。说到底,胶片不过是负载了时间的印记,但真正的电影绝不止于胶片,影像将流出银幕在时间中永生。
《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叙事不是按照传统的时间逻辑线索串联起来的,而是以卢布廖夫本人创作《圣三位一体》这幅画作所采用的诗意逻辑为脉络完成的,各个段落之间看似分散,实际上却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可以说,塔可夫斯基与卢布廖夫的创作超越了时间而达到了内在的同构性,同样的诗意引领着他们完成自己的作品,共同展现出艺术家对于人类之间的爱与安宁的渴求的书写。
《乡愁》讲述了“俄罗斯人对本民族的根、历史、文化、故乡和亲朋的宿命般的依恋”,这是一部关于孤独者的影片,身处异乡的戈尔特察科夫无法融入废墟般的现实,故乡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不断在梦境中出现。此时塔可夫斯基也身处异乡,他和主人公的心境可以说是高度一致的,在影片中戈尔特察科夫在追寻一位流亡音乐家,这位音乐家也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由此,同样的乡愁笼罩着三个人,身处异乡的状态超越了时间,成为每位漂泊之人共同的心理感受,这种对故土的依恋成为一种永恒的情感状态,灵魂上的孤独感直抵人心。影片中的另一位关键人物多米尼克有着孩子般的品性,他疯狂而极端,用肉身的死亡向人们传达警世预言,他坚守自己的理念,选择了殉道之路。主人公最后也走上了为世人分担痛苦的道路,他延续了多米尼克对理想和善的追求,影片最后用8分钟的长镜头展示戈尔特察科夫举着蜡烛穿过温泉的场景,给人带来强烈的灵魂震撼。对故乡的怀恋与人类生存的意义联结在一起,塔可夫斯基在时间中寻求永恒的答案,最终在信仰之中得到了希望的可能。
塔可夫斯基一生都在用艺术同世界对抗,他不能接受正逐渐变为废墟的世界,也不能接受平庸的、献媚的电影作品,他试图承担起艺术的责任,接续俄罗斯传统文化的根,找寻生存的意义。这位艺术大师在影片中融合现实与梦境,以诗意叙述构筑影片的内在真实,追求永恒的艺术价值,在逝世三十余年后依旧在不断为观众带来强烈的情感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