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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马死后 (外一章)

2017-11-15王宝国

黄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南泉小红马大青山

王宝国

小红马死后 (外一章)

王宝国

大青山骑兵队在咱村驻过百十来匹战马,小红马最小,小红马最好。我父亲说。

要想探测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底,就是听他讲故事。

要想探测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还是听他讲故事。

讲他自己的故事。

讲并非他自己的故事。

我父亲一生行为方式很特别,人们都说他傻,家里人对他总是不理解。他越是不好理解,我就越想理解他。八十岁的边上,我父亲才讲起了小红马,这是别人家的故事,听着,却也是我父亲自己的故事。

小红马

每天早上旭日初临,战马群一片奔腾嘶鸣,涌向我村对面的南泉湾,我九岁的父亲也跑到南泉湾。战马群每日如此,我父亲也每日如此。

观饮马南泉,发闲情幽致,这本来不是我父亲可以有的权利,他早在此前一年,八岁的时候,就担负起了供全家灶火的砍柴重任,况且村里其他孩子们也只在战马群初到村时新鲜了三五天。但是,来到我们村的这支骑兵队伍是和日本兵打仗的,是来自绥远 (今内蒙古)的大青山。我父亲听说过日本兵杀人不眨眼的故事,并且已经知道自己的祖上是从绥远南迁而来,他想知道打日本兵的人马是何等神奇,他想知道大青山是何等巍峨。我父亲每日一早带了柴绳与镰刀出了门,先到南泉湾,等候战马群奔腾嘶鸣而来,他帮助执行饮马任务的两名骑兵战士打上水来注入石槽,就看马,他想从马身上探究他想知道的一切。我父亲边看马边帮助战士打水,还把打水动作中的小技巧仔细地教给他们,这就换来关于大青山轮廓的报告,也换来一些打日本兵情形的报告。

南泉湾今天是一个掩埋在枯叶之下的小土坡,而当时有一眼一人深的山泉。泉里的水,一村人吃不退,一群战马也饮不退。我父亲看到,在南泉湾饮水的战马很是不同——有的马一到,就静静地站到石槽边等候;有的马迫不及待地把头塞进刚刚打上水的水桶里,水桶等不到石槽边就空了;有一匹老马喝不了几口水,就退到一边,昂首面北,久久伫立,我父亲知道,它是在遥望大青山,我村的北山梁挡不住老战马遥望的目光。执行饮马任务的战士轮流调换,所以我父亲就借助南泉湾这一泓泉水,与骑兵队的每个战士相熟了,与每匹战马相熟了。

而其中小红马是他最相好的。当然,说是相好,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们家人无法确定人与马相好这种说法合适不合适。

小红马每日来到南泉湾,是打头第一个。如果有哪个马哥哥马姐姐超了它,它会赶上来撒个娇,用头三顶两顶,将它们从石槽边顶开,它要喝石槽里的第一口水,饮量却不大,它在注满清泉水的石槽只轻轻啜吸几口,就嘶叫着一扬鬃奔驰在南泉湾周边的各条小路上。多数时候,它是跑在南泉湾后背的树儿嘴坡,在坡上对着全村的人户长声嘶鸣几声,好像是对这个雁门关外的小山村致以绥远大青山的问候,又好像在发表某些神秘而辽远的预告。不管是奔上树儿嘴坡还是哪条小路,小红马都会在马群离开南泉之后的半道,忽然奔跑而来,自动归队。

也有时候它哪条小路也懒得跑,只静静地倚在马妈妈身边,一同北望。但我父亲知道,它心里的大青山,与马妈妈心里的大青山定然是不同的。因为,我父亲心里的事情与我爷爷心里的事情便有一个大不同——我爷爷出身村中富家,自己却多年以要饭为生;后来土改斗老财,本来没他的事,不知道他从哪里生出了害怕,吓出病来,呜呼哀哉,先前荣光的老财生涯,后来光荣的贫农成分,他都没享受上;而我父亲则在人们一片送烈士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到了朝鲜。

却说这一天,小红马饮水之后,登上一段悬崖小路,这成为小红马最后的故事,也成为我父亲一生的故事。

南泉湾与村庄隔着一条河沟,河沟在村子脚下冲成一个长而又弯的河滩头,滩头里面的住户们劳碌半天顺沟而归要回到滩头上,不想绕路滩头外,遂就近在滩与沟落差三丈之高的悬崖上辟出一条又曲又陡的小路。这小路的险峻,便是走惯了的滩头住户们也是想着就悬。险峻的小路像一种性格一样刻在雁门关外小山村的身上,它与其主人之间,是有故事的,只是主人没有记忆它们,归纳它们,发掘它们,犯了“有病不呻吟”的错误,故事们像手中的沙子一样流失掉了。而有了小红马的故事,我父亲也就记着这条险峻的小路了,他像哲学家一样地说:人的一辈子,实际上就是一条险峻的小路。他又说:一条险峻的小路,就是人的一辈子。

小红马饮水之后,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只羊走上悬崖小路,还看见那羊在即将跳上路头的滩上时,回头对着沟里咩咩叫了两声,小红马一时兴起,也跟随而上。小红马哪里能和羊比?它行至中途的弯曲处,急切地嘶鸣起来。一位小战士跑到悬崖小路下面来,我父亲也急步而至。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小红马因为路的弯曲险峻而无法直了身子,进不得,退不得,头也回不得。我父亲和小战士任谁都没有办法,小战士的眼中马上垂下泪来。小红马抬头望一眼前面,自知无法攀援而上,就回顾一眼后面,小战士带着哭音惊呼起来:别退别退,你可千万别退!

小红马最终半退半摔,落下悬崖,瘫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父亲痛心地看到,瘫在地上的小红马用前蹄把面前的一块石头刨下一道深深的沟,最后停下马蹄,抬头面北,眼里淌下泪水。小红马是痛苦的,它的铁一般的马蹄,应该奔驰在打日本的战场上,而不应该去刨小山村一条河沟里的一块石头。小红马绝望了,雁门关外小山村的山梁一下子就遮断了它北望大青山的视线。在小红马的泪水中,我父亲蹲在一旁,默默陪伴着悲伤的小战士——小红马的主人。

你是马啊,你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呀!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是马啊!……小战士伏在马身上久久哀哭。我父亲知道小战士这些话只是对小红马说的,而不是对他说的,但他旁听了一番,却从而听明白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这是一个好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意思,却给马禀赋在身,而没有给了人?面对着瘫在地上的小红马,我父亲发出了深深的疑问。

既然是小红马的相好,自然也是小战士的相好。既然是相好,总不能一言不发,我父亲摸着小红马的身体问小战士:它,打过日本没?

小战士闻言,把一直摸着小红马胯部的手,延伸到它的脊梁和腰部,来来回回摸了一阵,更加痛心地哭起来。我父亲看得明白,小战士摸着的小红马的部位,是一个清晰的马鞍印,到肚皮这儿,有碗大一块没了毛,那是马蹬子磨磕下的。我父亲这就知道,这个年幼的马弟弟,原来已经是位抗日英雄了。

小战士接下来就抹着眼泪对我父亲讲述了他骑着小红马,如何飞驰在战火中,几次得胜,几次得救……在炮火战场上,小红马飞驰起来还一路长嘶,让骑着它的人感到永远是在胜利中……

吃马肉

小红马被无奈地宰杀了。

小红马不是骑兵队杀的,是我们村人杀的。骑兵队的一位首长来看了小红马,然后挥挥手,就有其他战士将小战士拉了出去,就有村人持刀来杀了小红马。

我们村是一个没有马的小山村,杀马人拿的是杀羊刀。小红马跟着羊走到了尽头,它的鲜血又淌在一把杀羊刀之下。那只羊又出现在悬崖小路上了,它的主人要把它拴到南泉湾的青草坡上去。马死了,羊还活着,我父亲忽然觉得这个常见的牲畜很怪异,它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像个幽灵。我父亲立刻离开这个现场。

小红马的肉被人吃掉了,也不是骑兵队的人吃的,是我们村的人吃的。

我父亲也吃了小红马的肉,这是他心里藏着的比小红马摔下悬崖小路而殒命更痛心的记忆。

清朝的时候,我祖上只身一人从绥远流浪而来,在雁门关外这个小山村开垦了两条山梁的土地,建造了两条街的房院,成为影响一带地方的老财。到了我父亲的爷爷辈儿,兄弟们开始抽大烟,一直抽到土地房院都姓了他人,一直抽到有一个外村人牵了毛驴进了以我父亲他爷爷为家长的院子里。那毛驴脊梁上搭着一床花被子,是来迎亲的,我父亲的妈妈——我的奶奶,当着我爷爷的面被卖了。我父亲五六岁就被我爷爷领着要饭,要到我爷爷的身体连要饭也走不动了,就有人给我奶奶“说媒”了。“家长”晃着烟枪对中间人说:给我多搭几个价钱吧,我好这一口。我奶奶坐在炕角咬紧牙关说:我男人再穷再窝囊,我也不上这驴身。迎亲的毛驴空着脊梁掉头走了,我父亲兄弟三人围着没有“再嫁”的母亲欢喜了一场,我父亲接着就去本村一家老财家借粮。想借粮的人太多,而有粮的人家太少,我父亲空着手回来,和一家人又哭了一场。

饥荒的年月,我们这一带人似乎总有个出路:走口外——也就是到绥远。何况,我们祖上就是绥远人呢。但是,日本兵来了,走口外的路也就断了,大青山骑兵队还来了我们这穷山沟呢。

饥饿的人们揭开了锅,锅里热气腾腾,是小红马的肉。我父亲看见锅盖上有水珠滴落回锅里,那分明是小红马的眼泪,但事到如今,哪里顾得了许多,他和全家人一样,和村里人一样,也吃了小红马英雄的肉。

我父亲没有刚烈到不吃小红马这相好的肉的份上,也没有刚烈到立马拆掉那条悬崖小路的份上。他吃过了相好的肉,坐到悬崖小路口上独自垂泪。他垂着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所没有表现出来的刚烈,是不是会积攒起来,会不会成为自己日后的一段刚烈。他只知道自己自从吃下了相好的小红马的肉,就很恨自己的嘴巴与肚子;他只知道这条悬崖小路断送了自己相好的小红马的性命,而自己以后还得继续在这路上走上来,走下去……

自从吃了小红马的肉,我父亲总觉得欠着和他相好的小战士一笔账,欠着大青山骑兵队一笔账。也不是,是欠着他自己也说不清谁的一笔账……他想离开这个有一条悬崖小路还有许多羊的村子,他想离开那口曾经煮过小红马的肉的饭锅,但是,他总也没有离开的办法,他唯有在上山砍柴的时候,常常向北眺望。他眺望想象中的大青山,大青山——他内心深处的故乡啊;他眺望他想象不到的许多,他想,人本来是可以成为老财或英雄的,但人却长久地受着困苦……

要想探测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底,就是让他讲故事。

要想探测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还是让他讲故事。

我父亲在八十岁的边上讲了小红马的故事,这好像不是他的故事,却是他一辈子的故事。

踮起脚尖到到朝鲜

1953年元旦这天,朔县七区(今朔州市平鲁区西部)的麻地沟村小学校,徐老师剪下一朵大红花,又拿起一张红纸。“不用剪了,一朵就行了。”村干部贺全旺进来,边说话,边急匆匆地拿了这朵大红花出门而去。

徐老师后脚跟了来,看见村里很多人站在村当街,却没大的声气儿,气氛有些压抑。赵四老汉的黑马已经牵在当街,马身旁已有一个青年人候着,还有人在旁簇拥着;贺全旺把徐老师剪出的大红花给那青年往胸脯上破烂的羊皮袄上别,贺全旺手抖着,青年的手也抖着,大红花也抖着。

费了一番劲,大红花终于别在青年的胸脯上,人圈儿自动朝东开了个路口。村人刘有福跑来,将二角钱塞到正要上马的青年手里,黑马驮了穿着烂皮袄的青年,朝村南的树儿嘴山上去了。那是麻地沟村通往县城的路。不大会儿功夫,黑马和青年和拉马送人的贺全旺,在山路上远成了一个黑点,不见了,徐老师回到小学校。这一天,他没有教新课,瞪着两眼望着孩子们呀呀地念了一天的旧课文。

(一)

骑在黑马身上远去了的青年就是我父亲。在动员赴朝参战的几天以来,村里几个年轻人报了名,定于这天一起出村。而临行之际,其他几人突然都害病了,只有我父亲一大早儿就起来,给他的寡妇母亲担满了水瓮,扫了院子,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说了一番话,叮嘱他们谁也不要出街上来,然后就一个人出了门,上了赵四老汉的黑马。

我父亲走出当街之前,村人在议论村里的张大厚子。打日本的时候,张大厚子当了兵,走得时候欢得像头骡子,回来的却只有一个烈属的名号,家人连个尸首也没见着。如今还是出了国打,村里人送我父亲当兵,等于是送本村第二个烈士。

我父亲到了七区政府所在地下木角,次日和其他应征兵员步行到了井坪城。在井坪小住三日,一人踉跄而来,寻到我父亲,哭喊着说:“丑小子呀,你二姐不让你当兵去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咋过呀,你快回去吧。”我父亲遂与来人出了驻地,来到大街上。丑小子是我父亲的小名,来人是他的二姐夫,本县上水头人氏。我父亲为了安慰二姐和二姐夫,用手中那二角钱给二姐买了一条带子(当时,民间妇女用来缠腿腕的布条),二姐夫住了哭声,揣着带子回了上水头。我父亲于第三日坐上了胶皮轱辘车到了朔县城。

他们在朔县火车站附近一个大店驻脚,时值中午,一锅面条煮出来,我父亲才吃了一碗,刚压了个饥,只听哨声一响,人们纷纷扔下饭碗上了火车。天色微明,他们下了火车,向西步行三十里,到了大同的水泊寺。路上,我父亲肚子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到达营地,看见了一锅大米饭,却有一股白烟从米饭中间蹿上来,我父亲一吃,煳焦味直冲脏腑,他只勉强咽下半碗。一个星期之后,换了装的我父亲和大家又从大同出发,两日到达辽西,途中无饭,饿下了他终身的胃疼病。两日当中,有伙伴吃着买到的副食,他一问,一个面包二角,他抚着肚子不由地想起了村人刘有福捐赠的那二角钱,它此刻裹在二姐的脚腕上。

(二)

在大同,应征新兵进行体检,体检之后就要送到朝鲜前线。说是体检,实际上就是大体量一下身高,简单问一下以前有过啥病。众人站起队来,接受队前的几个军官和穿白大褂的人的检查。一个军官喊一个名字,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拿把长尺量一下,再往手中端着的文件夹记一下。

我父亲见了此等情景,心下恓惶起来。他把自己的两膝头碰响着,叹惋自己被屈掉了的大个子命。我家祖上本是拥有一条山梁土地、一条街房院的大老财,但到了我父亲长大,却跟着他父亲要饭。“三查”、“土改”,他父亲受了斗老财阵势的吓,一病不起,死了。先前荣光的老财生涯,后来光荣的贫农成分,他都没享受上,撇下孤儿寡母一摊子。我父亲为大,八岁就上山砍柴,供全家的灶火。我父亲成人后,个子是全村最为矮小的。后有一位拉骆驼的先生入村给人看相说风水,他说村后那盘坟将来要出三员官呢。他摸一摸我父亲的腿骨,说他二骨棒(小腿部分)很长,天生是个大个子,可惜受得苦重,屈了。我父亲当时并没在意自己的腿骨长短,而是奇怪地想,村后那盘坟是我们这家穷人的坟地啊,它怎么能出三员官呢?

可是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恰就是这腿骨长短的问题。

屈就屈了,此时说此时的。轮到他了,军官一喊“王杰”,他挺着胸脯大声回应着,就把脖子抻长了,还暗暗把脚尖也踮起来。白大褂刚把尺子探到他的脚上,看见他踮起的脚腕抖动着,他手中的尺子也抖动起来。白大褂不量了,回身来,两眼在队前军官和我父亲的脚后跟之间转来转去,等于在请示:这情形,领导你看怎么办吧?队前操着手一直不说话的大军官这时点着头说话了:“身高不够,思想够了,通过吧。”

这样,我父亲脱下了烂皮袄,穿上了黄军装。他把烂皮袄打包的时候,感到自己捆惯了硬柴硬草的手臂,此时软起来……本村的张大厚子连个死尸也没回来……二姐夫哭喊着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却朝着未知的前方迈开了命运的双腿。

就在此时,他记忆中的一匹小红马奔腾欢跳而来,然后定格在一条崎岖曲折的崖头小路上,他心里有个念头在肚子里动了一下,手腕子上的捆柴力气回来了,三下两下把旧衣服捆成卷儿,交给了组织。

当我父亲登上东去的火车时,他的旧衣服被送回老家。他的寡妇母亲把大儿子穿过的那件烂皮袄抱在怀里,哭了整整一天。

(三)

我父亲所在的部队先后在辽西、辽东修了将近半年的飞机场,于1953年5月份被闷罐火车拉着,晓宿夜行,七天七夜,到了朝鲜的龙门里。分配部队的时候,对战士们的思想动态与家庭情况进行再调查。我父亲,家里只有寡妇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他本人主动要求入了伍。这情形把管分配的军官再次感动,他被分配到一个后勤部队,专司种菜。

在驻地,我父亲成天见到当地的妇女。日子久了,从她们口中学得几句朝鲜话,他与她们也能半懂不懂地简单对话。一次,几个朝鲜妇女劝他说:你身上那件棉衣脏了,该拆洗了。我父亲不动,朝鲜妇女就要动手替他拆洗。我父亲还是不动。朝鲜妇女走了,我父亲立刻洗起棉衣来,他不会拆,把棉衣直接按到河里洗了。好几天之后,他的棉衣才干了,却硬邦邦的,再也不能保暖。这件事,引得更多朝鲜妇女前来笑他。他没话说,就问她们“当地为何只有妇女,不见男子?”朝鲜妇女回答说:“打仗嘛,你们来了朝鲜,家里不也是只有妻子了?”我父亲一听,才猛然想到:自己已是二十四岁的人,早是说媳妇的时候了。他鼻管一酸,曾经困住过一匹小红马的那条崎岖曲折的崖头小路又盘旋在眼前,他心里暗藏的那个念头随之又在肚子里动了一下,他坦然地摇了摇头。

(四)

我父亲在部队里学了文化,各方面素质有所提高,部队于1954年11月回国,驻军上海,他被调整到某高射炮部队,提升为一门大炮的炮车长,相当于班长。当兵五年,复员回村,先后当过民兵连长和副小队长。

起用我父亲当民兵连长算是用对人了。有那么几年,村里大搞军事训练,还大挖地道,我父亲这个民兵连长便是村里的军官,他下了的命令,严格得一时半刻也错不得。有一天演习,我父亲一声令下:全连向南柳沟突击,半个钟头夺下柳沟堡!一支农民军像一支箭一样朝村对面的柳沟射出去,民兵郭二生连鞋也没来得及穿。郭二生天生俭省,训练时把鞋脱在一边,我父亲下命令下得突然,他又不敢违令。可是,柳沟里长得尽是圪针(学名沙棘),地面上落得尽是陈年的圪针尖子,郭二生的两脚尽管磨得粗硬,还是扎了不少刺,这让他老婆后来骂了我父亲好几个月。

我父亲当副小队长,却是另外一番局面。他这官不大,专管村里惹人的事情。比如有谁掐了集体几个谷穗,有谁偷着收了集体羊场里一筐草秸,我父亲或看见或听见,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喝喊,大骂一顿。后来,不管我父亲在不在任,村里有谁发现偷窃之类不法事件,总要转着弯儿把消息送到他的耳朵里,他呢,也习惯了,不管当不当那个蝇头小官,凡事总要出一头。

我父亲得罪人,得罪谁也不后悔,他说他不该得罪会计老李。那时候,上面的政策是不管社员吃饱吃不饱,打下的粮食定额上缴,还有公社干部“蹲点”在村,所以多数农村人都饿肚子,只有我们村小米莜面能管饱。这可全仗老李了,他有文化,还有心计,也算公道,一本账不知道怎么算的,上面人怎么查也查不出名堂,却总能让村里人分足口粮。这样,老李不怎么下地干活,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了。他的老母亲到集体羊场子里偷搂草秸子,我父亲有一次发现了,就和别人同等待遇地喝喊了一番。这件事,连村支书都不满意我父亲。

这样一来,我父亲得罪的人自然不少,所以,他的官一直没超过副小队长这个级别,自己家的好多事情也总吃亏。我们家里人和我们亲友都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傻。

我父亲最后一次“傻”,是1980年责任制以后。集体的地,集体的骡马,集体的窑院……一夜间都分发到户,但这些东西都是整的,没法秤杆上见均匀,有的分得多了点,欠了集体的;有的分得少些,集体欠着他。我家分得正好,家庭集体两不相欠。这时我家来了亲戚,是临近一个大县城的。亲戚听我父亲开心地说到两不相欠,就用来自大码头的那种口气笑起来:亏你还到过朝鲜哩!亲戚接着就分析说:这以后实际上就是消灭了集体,家庭集体之间的欠账,将来还有谁来结算?也就是说,这时候谁欠着集体的账,就算谁占便宜。我们这小山村的人,都被人家来自大码头之人的先见之明而点化,先自景仰无比了。后来的情形,果然被亲戚言中,多分的便多占便宜。但我父亲还是不承认自己傻,我当年出朝鲜难道是为了占些小便宜的么?他们这些人只认得占小便宜的缝隙,算甚见识过大码头?

这时候的我,已经是他当年出朝鲜的年龄了,并且好歹读了些书,总觉得这个出过朝鲜的老子,另有些傻道理,就设法套他的心里话。他呢,长叹一声先讲出来的,却是自己少年时一匹小红马的故事,然后说:“我五三年出朝鲜,就没怕过死。那时候,我想我一日不死,就能吃一日的饱饭,穿一日的囫囵衣。我要是当了烈士,我的寡妇母亲就是烈属,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有政府管着,日子必能过得下去。可是我没死,我白捡了一条命回来了,我还有甚怕的?”

我父亲出了朝鲜,我奶奶便是军属,政府照顾,加之她老人家的坚强,家里生活没误事,还把两个小儿子供养得读了书,其中一个成为国家干部。这算不算当年那位骆驼客所说的一员官呢?我父亲在八十岁的边上,对这些不大在意了,但他却在意他的外甥:在他做副小队长兼民兵连长的时候,他的外甥,也就是我的表兄,在征兵之前专程跑三十里的山路来请我父亲拿主意:兵,当还是不当?我父亲给他拿了个主意:当!他后来转业到地方上,成为我们县的一位警察,官虽不大,名声不赖。2007年,我的儿子考上中国政法大学,是一位国防生。这不是我父亲拿的主意,但我和儿子都说,还是与我的父亲、他的爷爷有些关系,咱家有官没官,有股英雄气。

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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