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的记忆
2017-11-15董大中
董大中
六十年的记忆
董大中
我在南国女儿居室阳台上静对台风如何肆虐的时候,传来了老友李国涛逝世的消息,我既感到悲痛和难过,又有点震惊。李国涛坐上轮椅,是知道的,常见的,我几次在院子里跟坐在轮椅上的这位老友谈话,有时也到李府,像过去一样,谈学界动态、学人行踪,谈双方读书感想。国涛告我他是因为腿上血液流通不畅才坐轮椅的,我以为这样的病没有什么要紧。不料,他竟突然走了,我所以震惊者,即在此。这也是一场台风,是打击我心灵的台风,比自然界的台风更猛烈,更震撼心灵。我当即写了一首悼诗,现在可以回顾我俩将近六十年的友谊了。
我跟李国涛相识,是在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之间,最迟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以后。
一九五五年冬天我在山西省文联主办的《太原画报》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此后不几天,我被分配到太原市教师进修学校教书,学校在精营中街四十四号,不久改为五一路一百五十几号,现在农业银行那儿,跟刚刚由精营东街搬到南华门东四条的山西省文联只有一步之遥。我自己也以写诗为主了,作品大都在《建设报》(《太原日报》前身)发表。由于生性狷介,我从不到文联走动,但文联关注到我了,他们有些会给我发来了通知,我也就到文联去开会。那个时候,在山西写批评文章的,一是赵廷鹏,当时在太原一中教书,八十年代调到太原师专。再就是李国涛和李秋桐,后一个李在两三年时间里发表文章比较多,以后不见了。一九五七年在省文联的会议上是否见到李国涛,印象不清。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以后,太原市委为了适应大跃进形势发展的需要,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叫“文艺放卫星办公室”,由从二四七厂调来的画家靳及群负责。大跃进中,山西省建筑四公司用三天三夜建成一座电机厂,是现在山西电机厂的雏形。这一事件被当作大跃进的典型,轰轰烈烈宣传了一阵。领导要求把这一事件拍成电影。也许那时候搞文艺的人太少,此前我参加过一次全国性的电影剧本征奖活动,靳及群要我承担这一任务。我到省建四公司“深入生活”一个多月,写出剧本提纲,拿到会上讨论。李国涛和赵廷鹏都参加了讨论会,并且都发了言,这是记得比较清楚的。因为我们三人都是教书匠,有亲近感,在会外谈得比较多。从此成了朋友。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文艺自然不能落后。赵树理不在山西,但他的“虎威”仍然发生作用,写出《“锻炼锻炼”》,先在《火花》发表,也是《火花》约写的。马烽等人像比赛似的,你追我赶,佳作不断,轮流刊登在《火花》头条位置。加上新出现的义夫等人的作品,虽然短小,却像洪钟一样,响声远播,从而有了山西存在着一个文学流派的说法,有的叫山西派,有的叫《火花》派。这个说法是从《文艺报》传出来的,时间在一九五九年秋天。我和李国涛听说后,曾有过议论,却又不敢写到文章里,因为在一九五六年初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个教育运动引发了后来的“反右”)中,反对宗派主义是其内容之一,说“派”,是人们都很忌讳的。李国涛后来写《且说“山药蛋派”》,根子就在这个时候。
我是由写诗起步的。一九五八年文艺放卫星,《山西日报》开辟 《笔谈最新最美的文艺》专栏,我“解放思想,畅所欲言”,说“两结合”不能做“文艺放卫星”的标准,革命现实主义作品也可以成为好作品,主要应该从表现内容看,只要“最新最美”就行了。我举了赵树理为例说,如果按“两结合”要求,那么,赵树理和马烽等人的作品恐怕就都要落选了。因此我说“最新最美——文艺献礼的标准”(我文章题目)。“两结合”是伟大领袖这年初在四川会议上提出来的,我一个小民当然不知道,我这样说,自然是不妥当的,《山西日报》连续发文跟我“商榷”。那些文章都用笔名发表,不像后来的“批判”那样凶恶,只不过说“不妥”而已。不久见面,李国涛和赵廷鹏都说到跟我“商榷”的文章。我想申辩,第一次闯进《山西日报》大门,找到副刊组,见到韩钟昆、王文绪、朱鸣、郭春塘等人。韩钟昆好像是副刊组的头头,他负责接待,跟我说话也主要是他。他不说那桩“商榷”的事,反而称赞我的文章和诗,又约我写杂文,并要我跟编杂文的朱鸣经常联系。他们说现在没人写杂文,你来吧。随后我写了 《愚公不愚》《有限和无限》《斗牛的尾巴》《画家的眼睛》等篇,寄去后很快发表。当时在《山西日报》发表杂文的,主要是一个笔名为郑奋的写作小组,后来出版了一本郑奋署名的杂文集《灯下谈心录》,收了我一篇。从此以后,我诗歌、评论、杂文三剑齐发,李国涛只写批评文章。
一九五八年后半年,省委宣传部在省文联开办了一个文艺理论培训班,培养理论批评人才,有二十多个学员,我记得有蔡肇发、张福玉、阎安广、鲁克义、薛麦喜、李近义等人。蔡肇发是我中学同班同学,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两年(本科是四年)毕业后,分配到省委宣传部工作。在四川给赵紫阳当秘书,是文革以后的事。这个培训班对发展山西文艺批评起了很大作用,特别是各门艺术的批评,像戏剧批评、电影批评,都有了专门的批评家,他们写得很多。一九五八年《火花》编辑部一下子来了三个大学毕业生,即刘金笙、侯桂柱、赵士元,他们也写批评。山西批评界突然热闹了起来,一时成为山西文艺界最红火的一个部门,对我们这些非科班出身的人,形成了一种压力。但李国涛、赵廷鹏和我几个并没有因此怯阵,依然写我们的,并且没有跟培训班那些人发生交往。
在“文艺大跃进”的鼓舞下,一九五八年以后,太原涌现出一批工人诗人。有牛占桂、张桂根、马晋乾、蓝光斗等。那几个人大都学历不高,都在工厂,如太行仪表厂、太原印刷厂等。他们所作大都是“快板诗”,或者叫顺口溜。有人出版过一本《划着琴船下歌海》的小册子,都是快板诗。在学校教书而又爱好写诗的,有一个马作楫,但马在大学教书,资格相差很远,我未能视作同侪。在中学教书的,我即使不能说唯一的一个,却始终没有找到伙伴。我已经知道中国历史上的诗歌有豪放和婉约的区分。我是喜欢婉约派的。我写诗,免不了受当时主流形式的影响,也写些快板诗之类,但是大部分是写五四以来人们称为“新格律体”的那种,四行一节,押大体相近的韵。所写景物大都为小桥流水、春耕秋收之类。同为“小资”的李国涛,跟我有相近的艺术趣味,我的诗作发表,见面后他都要说。赵廷鹏也很喜欢我的诗,他把我的诗称为“女郎诗”。
一九五九年以后,我跟李国涛之间多了一条联系渠道。一九五八年八月,太原市搞职权下放,中学全部归区领导,我们学校也一分为三,划归各区。我跟一个姓张的老教师到南城区职工学校,跟我们原来的培养对象成了同事,张先生跟我分别担任教研组负责人。大跃进中,我们编了一套自用教材,受到省教育厅的高度赞扬,在一九五九年全省劳模会上授予头等奖。接着教育厅成立全省职工教材编写组,地址设于我们学校——南城区红专学校。成员是从全省抽调来的,共十多人,其中有西山矿务局中学教师戴少庭,他是李国涛的同事。他无形中做了我跟李国涛的中介。我跟李国涛的关系和各自的写作活动成了我跟戴少庭的主要话题,李国涛需要什么书,也都由戴少庭转达,我到当时名为“中苏友好协会图书馆”(可能是现太原市图书馆前身,至少是其一部分)去借,他看完再由我还给图书馆。最初几年,通信不多,但联系紧密,李国涛的教学情况,甚至他的生活状况、身体状况,我都及时了解。戴少庭多年来一直跟我和李国涛保持联系,前几年每过春节,他不是亲自来拜年,就是打电话问候。李国涛逝世,他看到消息,格外悲伤,打电话问我,要我转达悼念之意。
李国涛对我,亦师亦友。他长我五岁,生于书香之家,幼承庭训,学历又高,有很好的艺术体验,谈对我诗的意见,对我很有启发。
一九六○年五月,太原市职权下放纠正,我们原来“下放”到各区的教师回到一起,改为太原师专进修部,一九五九年初成立的职工教材编写组早已完成任务,宣告结束,戴少庭这个联系渠道中断。我们进修部成立以后,仍然像过去一样负责全市中小学教师 (含职工学校教师)的业余培训,开设了专科和师范两级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以及函授等教学形式,一九六○年九月以后又由我主持,在山西人民广播电台举办中师语文广播教学,连续三年。李国涛在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信上说:“《世载堂杂忆》可否带到你学校去,我爱人杨玉英在师专学数学分析,每周星期五去听课,可以由她带来。”就是说,原来戴少庭担负的传递信息和物品的任务由李的夫人接替了。当然,我和李国涛偶尔会在会上相遇。
我们两人何时通信,想不起来。可能我首先写信向李请教。我保存李写于一九六二年、一九六三年的几封信,是我们友谊的见证,也成了李国涛对我亦师亦友情谊的真实记录。李国涛可能是在一九六二年后半年调到山西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 (地址在山西省委党校内)编辑《学术通讯》的,这些信便写于西山和省委党校两地。前引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信说:“来信收到。我那天没有进城,因为校内开了一次会议,必须参加。市文联那天的会我没有参加,因为没接到通知。市内的一些会有时我不易参加,进城一次太困难,如果是上午开会,必须赶六点的车去,迟至七点以后,车站上就是怕人的长蛇阵了,要等两三个小时。”信中所写,说明他这时在西山。现在我们交通十分方便,可在那个时候,人们等车用的时间往往比走路还要长。读这段话,可以对那时交通状况有个实际体会。
李国涛接着说:
那首诗,我看编辑部改得不大好。应当怎么改呢?我也没想好,或者说是想不好。第六句有两种改法,一是把“柳絮”干脆改为“柳条”,那就没有你说的毛病了;一是改成“……也来池上漂”或“……也到池上逍遥”。第八句改得也不太好,“瞧”不如“吃掉”更有动态,我想,不如复原,或者改为“把人影儿咬”,似乎较为俏些。
这里说的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池边》。《火花》在发表前,把他们的修改方案寄我,要我再提意见。我对他们的修改不太满意,于是写信给李。李和我的意见相近。这首诗只有两节八行:
池里放上了鱼苗,
池边栽上了欢笑,
人的笑语,鱼的跳跃,
满池的春水装不下了。
凑着热闹,
多情的柳絮也来水面舞蹈,
小鲤儿只不理它,径自
摇着尾巴,赶着把人影儿吃掉。
可以看出,这首诗保留了我原来的文字。李说“‘瞧’不如‘吃掉’更有动态,我想,不如复原”,极大地支持了我的想法。说“吃掉”,是冲散了影子,不是真“吃”下去。我认为,“吃掉”与“瞧”的不同,犹如“僧敲月下门”和“僧推月下门”之不可比拟一样。这也是我当时的想法。
以下说到借阅《世载堂杂忆》,这是清末刘成禺(又叫刘禺生,1876—1952)著,谈科举制度,文界动态,士子轶事,史料相当丰富。他还借阅过《昭昧詹言》,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系列《诗话》著作之一,当时出版的诗话,我都买下了。当是在谈话中我说有这几种书,他提出要看的。最后是:“《火花》现在又开始给我每月寄了,以前大概在名单上漏掉了。”
五月二日信说:
你的《麦收三首》,给我很美的享受。《青石桥畔》超过了《池边》。《场上》差些。为了写起来方便,我就在诗稿旁边写出一些意见,想你不会见怪,这样,你看起来也方便。
我的意见只是一时的感觉,参考价值不大。匆匆把这点意见写上,你看了以后,还赶得上到编辑部去谈。公刘写作经验多,听听他的。
我在四月初写了一篇 《三个老农形象》,已送《火花》。四月号的《山东文学》上有我一首旧体诗,带去请你看看。我自知毫无诗的气质,所以从来不弄这些。这是寒假中一个旧友的来信勾引出来的几句,原以为不过给编辑部的废纸篓增一点财富,不料编者一花眼竟把它发出来了,走运!
我的《青石桥畔》是在《池边》之后在《火花》发表的,也是我之所喜。信中说到公刘,那是五十年代我最喜欢的一位诗人,原来好像在军队,反右运动中挨整,以后摘掉帽子,安排到山西省文联,在《火花》编辑部工作。他一首写西藏的诗中“因为安静,狗在睡眠”给我印象极深,多年不忘。但他似乎不大管事,因为戴过帽子,为人十分低调。那时编诗歌的是青稞(王樟生)。我还是那种性格,虽然《火花》编辑部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虽然我参加《火花》或省文联召开的诗歌座谈会次数不少(诗人李季、李冰和闻捷来太原,都分别开过会,我都参加了),也在会上见到过公刘,但我自始至终没有跟公刘说过话,没有建立私交。
正如信中所说,国涛把他发表在《山东文学》上的那首诗给了我一份。我保存了好长时间,文革中怕红卫兵抄家,我把一部分跟鲁迅无关的书运回老家保存,结果反被老家的造反派逮个正着,全部抄走,不知下落,那本《山东文学》可能遭此劫运。八十年代中期我在省图书馆查阅资料,顺便找过这本刊物,没有找到。我把此情况告了国涛;这可能成了他《文集》以外的一篇重要作品,代表着一种形式。他的《三个老农形象》一文,我没有印象。
这封信写完后加“又及”:“借来书二本今奉还。《杂忆》很好,有趣,能从中得到很多知识,值得一读。《昭昧詹言》没细看。”
这封信可能是杨玉英女士带来的。
同年十月三日的信,是对我那一时期所写诗作的全面总体评价,全文抄录:
大中:
我把你抄下的诗粗粗读了一遍。很明显,这五个年头以来你写得很勤奋,因此,进步不小。如果以这种速度前进,那么,再有一个五年,你的诗将要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受到注意了。
《行星》虽然是五七年的小诗,却不坏,它表现出一些哲理意味,虽然不是十分深刻的。这方面,很值得多加一些思考。五八年和五九年的作品多流于空泛,缺少诗的情趣,从艺术上看,很少可取的。好像六○年以后你的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只是比较着说)。《秋天》二首较有诗意了,《十人桥》我很喜欢。好像在选材上你渐渐熟手了。《说明员》不够精炼。
六一年,《山村集市》以后的几首都很好。《一只小船》很有意思,可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它太孤单了,它要把一船的梦载向哪儿去呢?——能不能再给它添一点热闹?《小河流水》挺好,我以前没有注意到。《金苹果》虽然在《火花》上发表了,可是我当时读的时候就觉得不深刻,不够味儿。《柿子》比《苹果》的味道好。
六二年里,《矿区之春》怕是没有生活底子吧?嗅不出矿山的气息。《春雨》好,有“润物细无声”的神态。这一首和《来到饲养场》还可以整理一下寄出去。六二年的这一些中,都是不坏的。《青石桥畔》还是较好的,以前谈过。《月光下》前八行的烘染可以全删 (太粗暴了),后八行是很好的。
你在抒情诗中安排一定的情节,很吸引人。总的看来,你善于做细致的刻画。以清新取胜。好像你的想象的翅膀没有完全张开。你看公刘诗里的想象多么强。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气质,各人有各人的艺术特色,不必强求一致。
我没有经过很仔细的思考,差不多是顺手写来,这些意见的参考价值不大。好在你胸中自有成竹,当会有恰当的取舍。
愿你在六二年中能突破目前的水平。猛进一步。
问好!
国涛
10月3日晚
信中说“在抒情诗中安排一定的情节,很吸引人”,对我影响较大。我的许多写景的诗几乎都有情节。我在《悼老友李国涛》中说“我作小诗请君读,融进情节简又赅”,“融进情节”就是“在抒情诗中安排一定的情节”,它来自国涛兄的提醒。我是先这样写的,得到他的肯定后,便成为我的自觉。
另外几封信也都是谈我作品的。他是我那些小诗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批评家。这封信中所说一些作品,如 《柿子》《矿区之春》《月光下》《来到饲养场》《春雨》等,也是我自己不太满意的,可能在年底整理该年的作品时扔掉了,现在要看,都不能看到。他所称赞的《小河流水》,我称它为小叙事诗,也是我题目以“小”开头的诗之一。
他在信中还谈到义夫的作品,因为他知道义夫是我中学同学。
李国涛这几封信非常宝贵,它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批评,亲切、随意、诚恳、坦率。我将把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众。
就在一九六二年,还有两个人谈到我的诗。一个是杨韶华,一个是郭根。在山西师范学院(今山西大学)中文系,他们一个是学生,一个是有名的教授。杨韶华是忻州人,很有才能,读书期间写了许多诗在《山西日报》发表。他从《山西日报》看到我用笔名发表的《小渡口》《小会计》和《小河流水》几首诗,写了一篇题为《小溪淙淙……——读烨子的三“小”诗》的评论稿,送给《山西日报》副刊组编辑、也是诗人的王文绪。我已给韩钟昆、王文绪说过,最好不要发表对我的评论。王文绪说了我的意见,又告了我的姓名和地址,杨韶华就拿着稿子找我,从此相识。不久他大学毕业,想找个好单位,又来找我。当时我们学校要求的新人,必须是本科毕业拔尖的,我们挑选以后,才轮到中学。我跟校长商量,同意接受杨来工作。我到山西大学找他,他却“被留校”了。文革期间,他是一派头头,在武斗最激烈时,遭人绑架,扔进枯井,死得极惨,家中留下一个老母。我已发表《韶华不再》的短文,表示纪念。
郭根曾是我校请来的兼职教授,一九五六年我到这个学校工作就知道这个人。师专进修部成立后,在教导处工作的一位年轻人,是他哥哥郭挺乙的儿子,我们在谈话中多次说到。至于我们两人是如何成了忘年交的,我想不起来,总之,一九六一年以后我们来往很多,他每次进城,都要来看我。我发表了诗歌,他差不多都读过。一九六二年秋天他要到北京看望老朋友、诗人臧克家,他提出带我的诗给臧克家看看。我挑出十来首。他从北京回来没有回家就来到我处,说臧克家看得很高兴,只是太少,不能成书,要我再整理十几首,给他寄去,由他作序,设法出版。可是后来我写得不多,自一九六四年元旦起就到农村搞四清运动,接着是文革,这一好梦就破碎了。
从学术研究说,一九五六年对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年十月十九日,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国内主要媒体和几家重要的文艺杂志、社会科学杂志从年初就不断发表各种文章。我到我所在学校工作之日,也是鲁迅纪念开始之时。我所在学校,由于是业余性质,又没有辅导学生的职责,教师每星期除了两个下午给学员讲课以外,所有的时间都由自己支配,可以说是十分“清闲”的。我主要用于自学大学中文系所设置的课程,首先是古典文学。我先读《诗经》,读后写了一篇《论〈诗经〉中的爱情主题》的长篇论文,正是这篇论文,市政府推荐我参加了当年十一月举行的全省知识青年向科学进军积极分子大会。除了自学外,我的主要爱好是收集有关鲁迅的资料和文章。我每星期都要到新华书店去,古旧书店也常去,看到有关鲁迅的著作,全部购存。一九五六年版的《鲁迅全集》是一卷一卷逐渐推出的,我向书店预订,每卷到来,书店通知我去取。那时报纸的广告栏,除了当地电影和戏剧演出时刻外,就只有刊物目录,主要刊物的目录《山西日报》都有。凡我看到的文章或报道,我都剪存下来,自己看不到的,也就是从广告的目录中看到的,则邮购而来。为了搜集有关鲁迅的资料,我自费订阅《光明日报》和《文汇报》两种报纸。那时还没有提高到学术研究上看待此事,我也没有师承,不懂得如何做学问,只是爱好而已。一九五七年“反右”,报上常有“右派真面目”的揭发文章,我买了一个笔记本,写上《笔名录》几个字,凡看到有关内容,都要摘录,像字典那样,按照字的笔划多少排列。这也是出于爱好。在跟李国涛谈话时我说到《笔名录》,他感到兴趣,托人带去看过。我搜集鲁迅研究资料,他更清楚。他约我写有关鲁迅的文章,是对我的看重。我自觉对鲁迅研究太少,理论修养不足,有自知之明,对他的约稿没有答应,倒是他自己写了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那一篇。
此前我写过两篇有关鲁迅的文章,一篇是《鲁迅“自嘲”诗小释》,是一九五九年鲁迅诞辰之日在《山西日报》发表的,八十年代有多本著作谈到。另一篇是跟一位朋友的 “论争”。一九六二年夏,文艺界的思想比较活跃了一些,《文艺报》发表《题材问题》的专论,批驳“题材决定论”。《山西日报》紧接着开辟《题材问题笔谈》的专栏,第一篇是刘金笙写的《如何是好》,署名“左家军”。他引用鲁迅的话,把“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当作作家在题材问题上的突破口。可能我那时比“左家军”还“左”,就写《能写什么与该写什么——谈鲁迅在题材问题上的两个观点》,跟那位作者辩论。刘金笙是我已经认识的《火花》编辑,由于他用了笔名而我不知,造成了一场笔仗。这篇文章是跟《小河流水》在《山西日报》同一块版上发表的,但署名不同。这两篇有关鲁迅的文章,我都给李国涛看过。后一篇文章发表之时,可能就是他工作调动之时,因此他一担任《学术通讯》的编辑就约我写鲁迅。
我从一九五六年开始收集鲁迅研究资料,凡六七年,到我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之前,仅剪贴的资料簿,十六开大小,就有厚厚十六七册。后来还剪贴了一些,合起来在二十册以上。其中有些资料,是很宝贵的,鲁迅有些重要谈话或生平事迹,新时期以来一些著作本来应该谈到而没有谈到,乃是因为作者没有看到那些资料。
一九六三年,我跟国涛曾就鲁迅研究有过一次讨论。他在三月一日信上说:
二十五日信收到。不久几天以前,《火花》也有信给我,约我写关于震复的《柳长初当队长的时候》,我已写好寄去,不知如何。鲁迅的作品实在是写不完的题目,纵然有那么多的研究者写过了那么多的文章,我们依然可以再找到新的东西。《学术通讯》六三年第一期即将出刊,内有我的一篇关于鲁迅小说的文章,你读了以后给我提些意见吧。
上次谈到鲁迅引用过的书目,确是有意思的东西,但我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去搞,你要想编点资料性的东西,不妨搞一搞。
鲁迅引用书目,可能是我提出来的。我曾搞过一段时间。就像建立《笔名录》那样,买了一个比较像样的笔记本,按照笔划多少,把鲁迅引用过的古旧著作一一登记。李国涛在给我的一封信上,曾就如何制作《引用书目》,提过具体设想,划过一个表格。这个工作搞了不长时间,因为我搞农村四清而停止。我那时还搞了一个《星座录》,把《天文学爱好者手册》等书和自己订阅的《天文爱好者》有关星座资料摘记下来。这个《星座录》一直保存下来,前年孙儿向我要星座知识,我复印了一份给他。我搞这些东西,都出于兴趣。
文革期间,我被上级调来调去,都在市革委。搞过拥军优属,搞过教材教法改革,以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间为长,从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起,我就搞这个工作。后来“借调”到太原报社当了近三年的编辑,到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进修了一年,回到太原市教育局,安排到办公室待分配。我不喜欢搞行政,更没有往上爬的想法。在政府部门工作,乃是不得已。业余时间我做两件事,一是自制天文望远镜,二是搞鲁迅研究。鲁迅是那时唯一可以进行研究的,我写过一部《鲁迅在教育战线上》的小册子,由四十多个可以独立的篇章构成,一些篇章在《教育革命》一类杂志上发表。李国涛文革期间下放闻喜,我不知道,是后来从他书中看到的。粉碎“四人帮”以后,我要求到文艺部门工作。这时,李国涛已经到了省文艺工作室,就是后来的省文联,现在的省作协。一九七九年初我也来到省文联(作协),跟李国涛成了同事。
粉碎“四人帮”以后,当我还在太原市的时候,我就对研究方向做了调整。我想,国内研究鲁迅的人不说成千上万,也是搞现代文学的人人人有份,个个不缺,而在山西这个地方,又根本没有资料可挖,我们只能在理论上进行发掘,即使下大功夫搞,也不会有多大成果。我是从来不跟随他人的,总想走不同的路子,写他人不写或写不出来的东西。于是决定把主要精力放在山西作家研究上,首先是赵树理,其次是高长虹和狂飙社山西其他作家。赵树理那时还没有平反,我搞赵树理研究,是像战争年代搞地下工作一样,不敢对人说,不过慢慢人们都知道了。一九八○年一月的一天,李国涛跟我闲谈,他说想不到一个好题目,不知道该搞什么。我想到鲁迅的《野草》。《野草》是鲁迅著作中最难懂的一本,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当时,大概只有李何林写过一本有关《野草》的书,整个《野草》研究处在初始阶段。我说,我放弃了鲁迅,咱们山西总应该有人研究鲁迅,你不是写过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么?何不继续写下去,成为一本书。我特别指出他艺术感觉灵敏和在理论上有深厚修养,文笔也好,适于写专门著作。李国涛说,对,就搞《野草》。谈话没有完,他就起身走了,可能产生了灵感。他很快开始在报刊上发表 《野草》系列研究论文,后来结集成《〈野草〉艺术谈》,由陕西人民社出版。
在五十年代的批评中,李国涛注意到作家的文体风格。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李国涛主持《汾水》和《山西文学》的编辑工作,更加注意作家的文体风格。他特别欣赏汪曾祺的作品,就在于汪曾祺有独特的文体风格。鲁迅也是有独特的文体风格的,《野草》就是其具体表现。可能在《野草》研究中,李国涛发现了STYLIST(文体)这一新的领域,于是接着写了《STYLIST——鲁迅研究的新课题》。这个题目的发现和确定,完全是李国涛个人的,他给我说过,有些观点也跟我交流过,我从未发表过意见。李国涛这两本书都具有开创价值,在鲁迅研究史上是不应该忽略的。这我在《李国涛的两本书》中做过评价,此处不赘。
我们同在一起编辑刊物的时候,李国涛经常跟我在一起闲谈,许多大题目都是在闲谈中聊出来的。除了《野草》研究以外,就是刊物如何编。这有两事可记,一是《编稿手记》的创造,二是《我的第一篇小说》的编辑,都是我跟李国涛闲聊时酝酿出来的,前者李国涛运用得最好,可称一绝,《编稿手记》已成为《山西文学》的符号。后者当时分工由我来搞。我们两人商定以后,我拟了编辑办法和征稿信,以后,我出外组稿,先后在《山西文学》上发表二十多篇。这两个题目出来后,许多刊物紧跟而上,后来我编《我的第一篇小说》专集,就收录了《新港》(后改名《天津文学》)和《文汇报》发表的几篇同样性质的文章。
八十年代初,我搞赵树理研究,李国涛给予很大帮助,许多事不为人知。
查日记,一九八○年二月十二日:“上午与国涛赴省图找赵树理 《邪不压正》有关资料,省图没有,又到山西日报资料室,总算找到了。”同月二十八日:“上午,同国涛到省市图书馆查阅《说说唱唱》,都没有找到。”这两次查阅资料,我已忘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日记白纸黑字留在那里,真不敢想象会有这件事。查《万年历》,那两天分别是星期二和星期四,都不是公休天。我想不起我是怎样把李国涛拉去的。
《邪不压正》是赵树理一部很重要的作品,以我的艺术感觉说,也许是赵树理作品中最具有艺术性和艺术最完整、民俗色彩最重的一部。这部小说以土地改革为题材,却没有正面写土改过程,而是着重写软英的婚事。这部作品出版后不久遭到一些人严厉的批评,以致后来从未再版过。我是在这部小说出版后的一九五○年上了中学以后读这部小说的,后来要读,都未找到。这里说“找赵树理《邪不压正》有关资料”,不是指小说本身,小说已经收在工人出版社的《文集》里了,而是找那些批评文章。对这部小说的批评文章,都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最早是党自强《〈邪不压正〉读后感》和韩北生《读〈邪不压正〉的感想和建议》,一正一反,看法不同。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六日、一月二十五日,一九五○年一月十五日,《人民日报》都有文章发表,有时整版发表多篇文章,有支持的,多数是指斥,有的实际上说小说存在政治问题。我很想把这部小说受到的批评作为个案,研究一下当时的舆论环境,探讨它的命运。当时没有复印这一说,我找到资料后,只有一笔一划地照抄。
《说说唱唱》是赵树理进城以后用全副精力编辑的一份杂志。他发表过一些后来受到批评的作品,也做过检讨,为自己的作品,也为他人的作品。只有一期不漏地全部翻阅这个刊物,才能弄清他那一时期的工作和写作情况。这个杂志不久找到了。
翻阅《李国涛文集》,原来他也写有一篇《重读〈邪不压正〉》的文章,时间正是在这次查阅资料之后。他是完全为我才去的,还是两人为着各自的目的共同去查,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抄回了所有的资料。想着我在那里抄资料,李国涛坐在一旁,不知道他是什么滋味。这是一种无私的奉献,是对朋友的热心帮助。回想那几年查阅资料,陪同我的就只有这偶尔才有的几次,为他人把时间花在陪同上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例子。如果说“找赵树理《邪不压正》有关资料”,李国涛也写了文章,那么,“到省市图书馆查阅《说说唱唱》”,就完全是为了我。想到这里,我对李国涛这种精神更感到可敬,也为我们两人深厚友情感到骄傲。
在赵树理研究上李国涛给我最大的支持,是在发现了《盘龙峪》第一章之后。根据史纪言和王中青等人的回忆,赵树理分章写出长篇小说《盘龙峪》之后,由他们拿到《山西党讯副刊》去发表。我在省图调出《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山西分会月刊》,仅仅出于这是山西的刊物,无论有没有赵树理作品都得仔细检查一遍的预定方针,事前心中无数,哪知,当翻开这本杂志,在第二期第一页看到《盘龙峪》的题目和题目下边“野小”的署名时,真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兴奋。我急忙翻下去,这篇小说连载三期,接着有署名“常哉”的杂文《“雅”的末运》《文化与小伙子》。那是星期天,我一口气把新发现抄完,回到家里,去找国涛。国涛没看就说:“在《山西文学》上发表。”我把抄本留在他那里。他写了一篇《赵树理艺术成熟的标志》,也安排在《山西文学》上,好像是同期发表的。
过了几个月,李国涛说:“吕某某来信说,只看到一章,就说赵树理艺术成熟,是不是太简单了呢?”那个吕某某,是他中学同学,在山东一所大学任教授,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吕所提出的问题值得考虑,但也不尽然。一滴水可以照出一个事物的全貌,一章小说即使不能看出全书的内容、情节,却可以透露出全书的艺术风貌;再说,成熟是跟后来的艺术风格相比较而言,只要这一章跟后来展现出来的艺术风格相同,就可以说成熟。我把这个意思说了,李国涛点点头。可能他还跟他那位朋友继续讨论过。
李国涛发表《且说“山药蛋派”》在文艺界、学术界引起的反响是人们都知道的。在山西,也兴起了讨论流派的热潮。此前,潘保安发表《老二黑离婚》,引起山西作家、批评家很大兴趣,开展了讨论,李国涛的文章使这一讨论有了新的内容,提高到新的境界。这些讨论文章,后来编成一个小册子。在李国涛文章发表后,河北文学界的朋友议论说,他们那里存在着一个由孙犁影响和培养的文学流派,他们称为“荷花淀派”,包括了韩映山和刘绍棠、从维熙等当时已经“复出”的一批作家。他们定于九月十七日到二十日在石家庄召开 “荷花淀派讨论会”,向李国涛发来了通知。但李国涛不去,他让我去。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参加学术讨论会。我于九月十九日上午发言,介绍了山西讨论文学流派的情况。开会期间,我跟刘绍棠同住一室,这是我跟刘绍棠订交之始,以后我们一直有密切联系,刘绍棠每有著作出版,都赠我一册。在那个时候参加学术讨论会,既能交流学术、增长知识,又能展开广泛的联系,是人们争着要去的,可是他却让给了我。这件事说明李国涛有广阔的胸怀和义气。
我在高长虹研究上,同样得到李国涛的帮助和支持。这主要表现在他对我研究成果的肯定和宣传。
由我主持编辑的三卷本《高长虹文集》出版后,盂县政协跟北京鲁迅博物馆商定在那里开一次高层次的座谈会。这次会于一九九○年二月十九日举行,参加的都是有名的学者和作家,如郑效洵、唐弢、洁泯、严家炎、马烽、贺敬之、侯唯动、林非、樊骏等,在六十人以上。当时李国涛是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座谈会由他主持。他热情洋溢地讲了这部书出版的经过和意义。
一九九九年九月,我的《鲁迅与高长虹》出版,我将第一本书送给李国涛,他很快写了一篇随笔,在好几种报上发表。总的意思是,过去对高长虹这个人印象很不好,狂妄自大,攻击鲁迅,读了这本书,印象一下子改变了,原来高长虹身上有许多可爱之处,后人误解了他,确实存在冤枉。二○○七年我的《高鲁冲突》出版,李国涛又写《〈高鲁冲突〉结束一种误读》,说:“如果有读者对鲁迅与高长虹的关系有兴趣,而且知道与此有关的种种传言、‘绯闻’,或正儿八经的论证、考据、资料,那么读一读这本书,你会心明,心悦,心服,叹一声‘原来这么回事’……老董的考证细致,细到不容你辩驳(或者说,很难辩驳),下一语必经深思,必照顾到各方面的不同意见……”他以“结束一种误读”为这本书做了结论。
同年十月二十八日,阳泉高长虹研究会开成立大会,李国涛受邀出席,他有长篇讲话。这个讲话只有原始记录,没有整理成文,收入作者的文集。其实,这是李国涛一篇重要佚文,应该整理出来。我现在摘录一些:
刚才董大中说到的事情,使我回忆起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在《山西文学》编辑部一起工作的时候,我曾请他去找过高沐鸿,写的就是一些有关高长虹的事情。高沐鸿在当时是德高望重的人,也曾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他和高长虹有一些关系,是“狂飙社”里的一员,后来在政治上很不得意,曾当过我们宣传部的副部长,刚解放时曾任山西文联主席。像现在写的这些文章,在当时是不能发表的,为什么不能发表呢?就是因为当时的文化气氛是不允许发表的。现在我们能够坐到这里研究高长虹、讨论高长虹,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政治运动浓厚的气氛下,有一点说得不好不对就不行啊……
后来董大中进行高长虹的研究,他确实是孤身奋斗,虽不算高度保密,但也是要倍加小心的啊。要不是他的那种精神,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怎么能研究出这些成果呢?要知道如果作为一个作家、学者,你的研究闹出一点问题,闹不好十几年的光阴就白白浪费了。但董大中克服了种种困难,还继续坚持高长虹的研究,并研究出一些成果。可以说,在当前中国到现在,董大中称得上是高长虹研究的领军人物。这次来,听说要开高长虹成立大会,我都为他激动啊。
……
几十年来高长虹默默无闻,不但他的文集不能出,还有人想批判他,现在董大中的著作解决了这个问题。还解决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别人认为鲁迅一直讨厌高长虹,总是讽刺他,两个人似乎势不两立。实际上他的书里有一点解释,是很有说服力的,那就是到鲁迅晚年,大约一九三四、三五年,鲁迅编了一本书,写了一个重要的,约有一万字的序言,里面有几百字讲到了高长虹,说高长虹年轻时怎样的意气风发,后来怎样的太狂妄,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等类似批评的话。但也表扬了高长虹在开始创办“狂飙社”的革命热情。在序言中偏偏提到了高,而对于收入本书的其他小说作者却没有说到这么多的话。因此鲁迅对高长虹的评价有批评的地方,但也有肯定的地方。董大中在这里面就提出了问题,那就是说鲁迅到晚年的时候已经对高长虹有了另一番评价,那就是并不是一概否定高长虹、批评高长虹。正因为有了鲁迅在序言中一番话,我们才找到了根据。另有人说鲁迅去世前写了一篇文章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凡恨我的人让他们恨吧,我恨的人一个也不原谅……”可是那个不原谅的人里面没有高长虹。鲁迅去世于一九三六年,但在一九三四、三五他编小说集的时候已经对高长虹有了另一种看法。
……
这里所说访问高沐鸿是这么一回事。那是一九七九年。当时《汾水》的主编是西戎,副主编是郑笃,李国涛担任编辑部主任。我早就有访问高沐鸿的想法,以弄清狂飙社一些问题,曾跟李国涛说过,他知道我计划研究高长虹和狂飙社。大约四五月间,西戎、郑笃他们老一代作家商量,为了纪念建国三十周年,将在九、十月号编辑一组文章,请老作家撰写,这其中就有高沐鸿。李国涛把约稿的任务交给我,我拉了蔡润田一起拜访。请写纪念建国三十周年的稿子两句话说完,我着重提出一些有关高长虹和狂飙社的问题,高沐鸿都做了回答。就在这次谈话中,高沐鸿说到高长虹跟石评梅的关系,说到高长虹到延安以后的故事,还说高长虹从国外回到重庆,曾带一个外国女子,结果跟他二弟高歌闹吹。这次访问,谈话在两个小时以上。高沐鸿写出稿子以后,是我一个人去取的。两位主编看过稿子后不敢发,因为高沐鸿的稿子都是发牢骚。高沐鸿听说他的稿子遭“枪毙”,大为不满,打电话说:“叫你们那个董大中来!”弄得我十分为难,以后再也不敢造访高沐鸿了。
在平时,李国涛是跟我交往最多的一个人。常常是他来我陋室。上了楼梯还没有到门口,就大声问:“董大中,在干什么?”他知道我耳聋,说话声音特大。坐下后,总是先说各自写什么,读什么;这是最主要的经常性的节目,几乎每一回都由此开场。然后由近及远,谈论学界动态和一些名人名作。不是正式的评价,所说,偏重于细节、故事,也就是文坛掌故吧。议论是很随便的。我对李国涛的口音已经习惯,他的话大部分能够听懂。
谈的最多的是鲁迅。我在梳理鲁迅和高长虹的关系时,对鲁迅跟许广平第一次通信中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一直存有疑虑,认为事前必有人做过撮合,不然鲁迅的复信不会那么胸有成竹,也不会一开始就称对方为“兄”。许广平的信也不是交邮寄出的,可能有人投送,因为她上午写信,鲁迅很快就见到了,中间缺了邮局由各邮筒收回、在局分拣再投送出去的一系列环节。这一情节,其他人从未说过,还有人竟说中间经过了三天的时间。我说到这件事时,李大都点头同意,我俩还议论过那个牵线人是谁,一致指向许××。我从鲁迅研究刊物上看到有关《野草》和鲁迅文体的研究文章,都向李国涛通报过,有时还会把那些论述寻找出来给他看。不过,李国涛对那些新的说法不感到兴趣,往往连看也不看。我在高长虹研究上有新的想法,也会跟李国涛交流。
谈到现代名人,有余秋雨、钱钟书、季羡林等人。我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不像一般人那么入港,几乎没有读过完整一篇的。我说了我的意见,李国涛不太同意,他似乎是喜欢余秋雨的。我没有读过钱钟书的《管锥编》,读过《围城》,所谈也就是钱的创作。李国涛多次说到钱钟书知识如何广博,《管锥编》如何深厚、博大。钱钟书可能是他最喜欢、最佩服的一位学者、作家。季羡林,我俩一致认为季是我国少有的印度学大师,国内没有人能及得上他的,对把季说成国学大师,觉得不能反映实际情况。
机关事务、熟人朋友,一概不谈,以致我对近在身边的事都是盲人、聋子。我几次说,我是生活在真空世界的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隔膜。《汾水》改为《山西文学》后,在副主编的名单里有阎安广。有一次我问国涛,阎安广怎么不来上班,他一直请创作假吗?李国涛听后,哈哈大笑,几乎把手里拿的杯子掉到地上。笑毕,李说,阎安广调走一年多了,你不知道?
山西学人中,我俩最佩服、最敬重的是张颔先生。当年十卷本《鲁迅全集》(1956年版)出版,李国涛没有买到,他后来要用时才想办法,恰巧张颔先生把自己的一套出手,解了李国涛之急,他们俩从此相识。这是李国涛后来撰文说起,我才知道的。我对张颔先生在考古学和晋国史研究上的成就早已知悉,由于研究兴趣不同,没有交往。一九九九年五月,我在医院输液,偶见住院名牌上有张老名字,就在我隔壁。这个时候,我的研究兴趣虽然没有改变,但由于收藏了不少宝卷,而张老写过有关宝卷的文章,我正在收集我老家著名学者卫聚贤的资料,而他们两人又都是考古大家,这两个话题使我感到有拜访张老的必要,便不揣冒昧,推开他病房的门。报了名字,张老立即坐起身,热情招待。这次谈到卫聚贤,谈到宝卷,谈到考古。第二天我带了卫聚贤的几本旧版书和几本手抄宝卷,似乎唤回了张老青年时代研究宝卷的激情,他坐起来,一边输液一边看,看得很有兴趣。在翻阅卫聚贤的《历史统计学》时,张老说其中“九九消寒图”的图画得不对。第二天带来一张卡片,是他画的。这以后,我们二人几乎每天都要谈论一阵,我听力不好,我们就用笔谈。在一次谈话中,张老问:“你和李国涛熟悉么?”我说“再熟悉不过。”见了国涛,我说了这事,李说:“走,去看看张颔!”大约从二○○○年春节起,我和李国涛几乎每年都要给张老拜年,那也是我们唯一前往拜年的老人。我俩都认为,如果要在山西学人中举出一个真正在全国数得上的人,恐怕只有张老能够举得出来。胡适曾说,考证出一个古文字,就像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彗星一样。其实,在现在科技手段高度发展的情况下,发现彗星容易,考证出一个古文字——特别是甲骨文,不知困难多少倍,现在甲骨文就有三分之一左右没有释读出来。张颔先生考证出来的古文字和古器物不是个位数,至少有几十个。张老的书都由中华书局出版,足以说明他的价值。这是我和李国涛的共同认识,曾经多次谈到。
我和李国涛拜访张老,一般都是他们二人说话,我坐在一旁听,戴着助听器,也只能听三分之一不到,有时候,一些重要词语听不清,整个谈话也就等于白听了,不过谈话的主题是心中有数的。李国涛说到他徐州老家的情形,张老听得很仔细。文人见面,有无穷的话题,即使说到别的,转来转去,也会重新回到文人身上。我跟李国涛几乎年年去给张老拜年,就在于我们有说不完的文事。有一次我和国涛看望张老,我带了从老家带来的一副旧画请张老鉴定,张老一看,说是 “画匠画的”,我回来就扔掉了。由于我后来研究范围扩大,我跟张老之间能够交集的题目越来越多。一次我说到《二十四孝》的成书经过,张老顺手从他的书架上抽出一叠资料给我,有他收集的《二十四孝》现代版本,有他抄来的卡片,还有《考古》杂志,我写《二十四孝考述》都用上了。张老送给我的宝卷至少有两种,一是产自他故乡介休的《空王宝卷》,一是《老鼠告狸猫宝卷》。我从未向张老索字,但他将好几种文稿和手稿复印件给了我,李国涛也有一份。
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我和李国涛又一次去看望张老。这次,我做了谈话主角。我问张老抗战以前在什么地方,张老说在智力展办的民族革命同志会。我已经听人说过张老在民族革命同志会搞宣传工作,我拿出预先复印的《戏剧日报》,问张老知道这报的详细情况否?这个报是个孤本,山西省和太原市方志部门编写的有关史书都没有谈到这个报纸。张老看了看说:“我没有印象。”由此开始,张老说了当时太原新闻界的不少情况。说到我们县,张老念口诀道:“万泉县,稀巴烂,三家门面两家店……”这个口诀在我们县是人人知道的,不过县城早已改变,解放以后出生的人不会再听那个可笑的口诀了。
李国涛走了,我感到格外悲伤。我失去了相知最深、脾性相近的伙伴,心里感到空虚,失落。回想过去六十年来交往情形,要说的话很多。无论捡起哪一件,抖出来的都是亲切,友好,令人永远难忘。我曾几次提出,给老友写一部简单的传记,李国涛摇头,我只有作罢,好像已有人做这个工作了。我说把他给我的几封信还他,他也摇头。我在深圳听到老友猝逝的消息,真的惊呆了,因为事前没有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匆忙。我写了一首小诗,寄托了我的哀思。这几天翻寻出有关记载,凑成这篇文章。这只是我们交往情形的很小一部分,现在写出,仍然是表示哀悼,表示怀念。在我心里,老友李国涛的形象是永远清晰而且不朽的。
燕霄飞